‘利劍號’驅逐艦的艦長維特利亞陷入了一種古怪的不安中,她的大副和水手們也同樣如此。別誤會,這不是因爲他們即將去參加戰鬥。
要知道,尋常戰鬥任務利劍號已經圓滿地完成過二十四次,它的功勳使它在不久前接受了來自機械教的一次全面升級。它的船員們也一併得到了晉升與表彰,尤其是艦長維特利亞,她因一次特殊的護送與探查任務而被授予了一枚‘護衛者’獎章。
因此,從各個角度來講,利劍號的船員們都不該緊張——畢竟,如果就連兇險萬分的虛空海戰都沒辦法使他們手抖而且站不直並不斷向帝皇祈禱,那麼,還有什麼事情可以呢?
當然有。
這件事叫做:帝國攝政王聖吉列斯與馬庫拉格之主羅伯特·基裡曼的會面。
更正一下:這次會面被安排在了利劍號上,一艘兩公里長的小船上。
他媽的到底是爲什麼啊?!
維特利亞在心中咆哮,但她其實有個隱約的推測,這個推測可以被歸結爲名字,或是一個具體的形象——即一個正站在不遠處舷窗旁凝視羣星的黑袍男人。
在凡人中,他很高大,且肩膀異常寬闊。他本該強壯,但黑袍下的身體卻瘦削得可以他的膚色與瞳色是另外兩種有趣的事情。
而好巧不巧的是,維特利亞現在對於有趣這個詞過敏。如果有醫生說這世界上其實沒有這種過敏症,那她一定會拔槍頂住對方的下巴讓他承認確有此事。
她深吸一口氣,走到這個男人身後,出言詢問:“爲什麼?”
卡里爾轉過身,露出一個貌似一無所知的微笑:“什麼事,維特利亞艦長?”
“你爲什麼——”女艦長再次深呼吸。“——是你吧?對不對?一定就是你。”
“我上次就覺得奇怪了,爲什麼基裡曼大人會讓我們單獨護送你前往索薩。我本來還以爲你是個探子或之類的人,但我現在覺得我大概錯了,你不是探子,絕對不是。”
“而且就算你是,你最起碼也是個探子頭子.所以伱到底是誰?我拜託你,長官,利劍號只是一條小船,她承受不了這種任務。求你發發慈悲。”
卡里爾遺憾地搖搖頭,就這樣給出了回答:“對不起,維特利亞艦長,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女艦長氣沖沖地對他比劃一個手勢,隨後便徑直離去。
在他的影子裡,屬於康拉德·科茲的聲音再度響起。
“第二十四次任務有趣,這就是你要橫插一腳安排這次會面地點的原因嗎,卡里爾?讓兩位半神在她的船上見面,好讓利劍號得到一點神秘學上的恩澤,從而避免在第二十五次任務中被擊沉?”
“你怎麼知道她會被擊沉?”卡里爾輕聲反問。
“我不知道。”
“那你爲什麼要這麼說?”
“那你又爲什麼要把會面地點放在這裡呢?”科茲鍥而不捨地追問。
卡里爾回過身去,繼續凝視舷窗外的景象。在羣星之間,一支龐大的艦隊正緩慢地駛來。
許久以後,當一艘穿梭機駛出艦隊之間,卡里爾方纔回答那個問題。
“因爲她的名字。”他說。
“名字?”
“是啊,利劍名字是最短的咒語,你認爲呢,午夜幽魂?”
他得到一陣不滿的嘶嘶聲,不是語言,僅僅只是用作威嚇。卡里爾笑着搖搖頭,而利劍號的艦橋已經變得嘈雜且忙碌。
大副在失聲咒罵,催促他的部下們動作快些,女艦長在她的指揮座上揮斥方遒,臉色卻非常蒼白,水手們按着許久未戴的制服帽在沉思者間跑來跑去,大汗淋漓.
卡里爾凝視着這一切,抱歉地離開了主艦橋——通過正常的方式。他甚至沒有放輕腳步,但依舊無人注意到他的離去。
他一路向下,在通行三層甲板後,便看見了臉色鐵青的極限戰士一連長,不可征服之烈陽,索爾·英維克圖斯。
烈陽連長此時的表情已經不能簡單地使用‘難看’二字來形容了,但他仍然畢竟是一名極限戰士,能夠完美地控制自己的怒氣
直到他看見卡里爾。
“大人!”
卡里爾停住腳步,試着轉身,未果。康拉德·科茲開始竊笑。
“大人!大人!”
“.”
“大人!”不可征服之烈陽咆哮着走到他面前,生硬地鞠躬行禮,開始大倒苦水。
“我拜託您!請您務必在聖吉列斯大人抵達以前勸說原體,此事實在太過失禮,他怎麼能將如此重要的會面安排在一艘驅逐艦上?而且——”
他揚起手臂,在寥寥十名常勝軍的注視下壓低了聲音:“——就連儀仗隊都沒有!”
“如果可以的話,我會幫助你的,英維克圖斯連長。但是,就現在的局面來說,無論我是否去向羅伯特進行勸說,結果都不會有所改變。一架穿梭機已經快要和利劍號進行對接了,這意味着攝政王大概已經到了,所以.”
卡里爾不着痕跡地掩蓋住自己的真實想法,擺出一張愛莫能助的臉,拍了拍面如金紙的烈陽連長的小臂,隨後便離開了這層甲板,繼續往下。
在那裡,依照羅伯特·基裡曼的要求,他正獨自一人地待在利劍號的二號機庫內等待他的兄弟。在熾白色的燈光下,身穿禮儀甲的馬庫拉格之主沉沉地嘆了口氣。
“你不再像是從前一樣時刻掩蓋自己的腳步聲了,卡里爾。”他轉過身來,如此說道。
“又或許,這僅僅只是因爲我想讓你意識到我的到來。”
“是嗎?”
“說不準誰知道呢?”卡里爾說,帶着一種他過去基本並不使用的模棱兩可的微笑。
基裡曼略顯驚奇地看他一眼,但沒說什麼,只是低下頭,開始爲自己整理禮儀甲。被掛在右胸前的各類獎章因他的動作而接連作響,腰間的禮儀劍也同樣如此。
他皺起眉,忽然伸手扯住身後的斗篷,輕輕發力,將這藍金色的貴重布匹一把扯下,開始折迭。
那張臉上有種顯而易見的煩躁,原因大概很簡單:他不喜歡禮儀甲,尤其是斗篷,這是他最討厭的部分。
卡里爾默數幾秒,果真等到了基裡曼的抱怨。
“我不懂,我真的不明白那些優秀的服裝設計師爲何會在設計禮儀甲上不約而同地使用斗篷或披風這種東西” “或許是處於美觀。”卡里爾說。他使用的語氣很謹慎,活像是個宮廷管家。基裡曼擡起頭來,忽然一把將手裡折迭好的斗篷塞進了他懷中。
兩個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爲這個玩笑露出了笑容。
十來分鐘後,第二機庫外層的最新式密封大門從中間緩緩裂開了,隔着厚重的防彈玻璃,在四散的蒸汽之中,一架金與紅色相見的華麗穿梭機優雅地滑進了機庫之內。
又過半分鐘,裡層的通行大門也緩緩降下。
羅伯特·基裡曼大步走去。
在這場會面正式開始以前,他大概的確是想嚴格遵守禮儀和規章制度來辦事的。他身上循規蹈矩的那一部分正在嚴格地提醒他,不要在帝國攝政王的面前丟失儀態。
然而,出現在這個機庫內的人不是攝政王聖吉列斯。
他沒有帶人來,一個人也沒有,聞名遐邇的聖血衛隊不見影蹤。他也沒有像是羅伯特·基裡曼這樣穿戴禮儀甲,僅僅只是穿着一身白色長袍,身上更是半點裝飾也無。
因此,基裡曼知曉,聖吉列斯不是以攝政王的身份前來。
他走向他的兄弟,然後是奔向,最後是擁抱。
“見到你真好,聖吉列斯。”
“我也是,羅伯特。”
基裡曼鬆開聖吉列斯,此刻,他的臉上正洋溢着一種簡單而純粹的力量,極具感染力。這種表情不該出現在他身上,至少從前不該,但時間會改變一切,卡里爾如此想道。
他站在原地,不動聲色地凝視着這珍貴的一幕,看着兩位原體像是尋常人家的兄弟一樣互相打趣,評價對方是否有變老,然後彼此微笑。
他們之間一定很少有這樣輕鬆的時刻,就算將時間倒推着回到大遠征時期,戰爭也仍然是那個時代的主旋律,他們無法卸下自己的職責,自然也就無法簡單的相處。
卡里爾忽然想起自己曾經看過的一份報紙,在頭版位,它刊登了一位記述者有關於原體們的一次碰面。
那位記述者用非常詳細的語言仔細地描述了那場宴會中原體們的高貴與完美,把他們描寫得像是由大理石和黃金共同打造的雕像,還在末尾花了點篇幅介紹宴會上的事物
但是,從頭到尾,他都沒有寫過原體們進食或飲酒。或許他是不關注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情,又或許,他潛意識裡認爲他們不需要。
他把他們視作神明與救主。
而事實是怎樣的呢?
卡里爾低下頭,用腳後跟輕輕地點了點地面,確切來說,是他的影子。緊接着,一個只有他能聽見的聲音開始幽幽低語。
“不”
“什麼不?”卡里爾問。
“你想都別想。”
“我什麼都還沒有說,康拉德。”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無非是讓我出去和他們碰個頭,見個面——不,我不要這麼做。”
“可是,爲什麼呢?”
夜之王惡狠狠地從喉嚨裡扔出一聲嘲笑:“因爲我不想看見那個金光閃閃的鳥人!我真的會瞎的,我是個諾斯特拉莫人!”
卡里爾無聲地笑了起來,卻沒有再說什麼,倒不是他不想,而是一另一個聲音可以替他代勞。
那個聲音說:“康拉德,給自己一點休息的時間吧。”
金光一閃,高大慘白的鬼魂就此出現在機庫之內,帶來一陣月光。他表情很不情願,但依舊在聖吉列斯呆滯的目光中走向了他。
——
“你恢復得如何?”卡里爾問。
他周圍空無一人,利劍號內有許多曲折的走廊,大多數時候,這裡都沒有人。鬧鬼的傳聞在每一艘船上都屢見不鮮,而且屢禁不止。
考慮到這裡煙霧瀰漫且昏暗無光的環境,以及那些從牆壁內傳來的空洞迴音,這件事實在是太正常不過了。
從古代開始,從事水手的人們普遍就很迷信。而他現在的表現,如果讓人看見,大概會讓‘迷信’這個詞化作真實。
試想一下吧,一個鬼魂一樣慘白的人,坐在漆黑的角落裡,睜着同樣漆黑的眼睛,與一尊塑像煞有介事的對話
不過,如果那座塑像所雕刻的形象不是帝皇的話,此事的效果大概會更好一些。
“我無法使用諸如‘很好’之類的詞語來回答你,吾友,但的確不算差。希望的力量遠比我想象得要強,或許在殺戮方面比不上其他力量,但它.很特別。”
卡里爾笑着頷首:“那麼這就夠了,一種精於創造的力量總是比毀滅要好得多。從這點上來說,你比我要強得多。”
“此言何解?”
卡里爾舉起雙手,一本正經地對着塑像握了握拳:“看見了嗎?這雙手可不會種地或做木匠活,它們只會握刀、握劍以及握拳。”
“我懶得和你辯駁這件事.”
“爲何?因爲我們在這件事上總是不了了之,無法分出勝負嗎?”
“因爲馬卡多不在。”塑像平靜地顫動着,如此回答。“我少了個幫手。”
卡里爾忍住大笑的衝動,緩緩地呼出了一口冰冷的氣流,表情一點點地變得嚴肅了起來。
“那麼,你的計劃是什麼?”他問。
“你很快就會知道。”
“噢,我只知道你覺得利劍這個名字不錯,並提前和我說了——除此以外,我是一概不知。我說的不止是你的計劃,還有其他事情。我有很多事情想要知道。”
塑像再次顫動:“你只是想知道,這世界有沒有變得更好。而我要說,我們正在努力。我們還需努力。”
卡里爾向後靠去,在冰冷的牆壁上眯起了眼睛。
“理應如此。”他低沉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