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被圍已經一月有餘, 景仁宮的瘟疫卻得到了明顯的遏制。
因爲大部分人都死光了,正宮中,錢雲來還數得上名字的只剩下了冷月和小賢子。
哦不, 冷月如今已經不能算是景仁宮的人了, 錢雲來的身體每況愈下, 到了後來冷月更是連看都不來看一眼了, 她自小學醫, 心裡已經認定了錢雲來必死無疑,自然也就不來白費力氣。
染病一月有餘後,錢雲來明顯能感受到死亡一點點逼近。她開始長睡不醒, 有時候安寧在外面給她念書,她聽着聽着就睡着了。安寧爲此擔驚受怕, 錢雲來知道, 她是怕自己就這麼去了。
景仁宮被封兩月, 開始時還好,雖然人心動盪, 可各院主子暫且是安然無恙,錢雲來便下了令,命各殿閉門自守,除了每日定時領藥材吃食不可出殿門一步。
她所在的正殿疫情最嚴重,伺候的下人接連病倒。錢雲來不是什麼良善的人, 或許曾經有過善意和道德, 到了現在也早就摒棄了。
景仁宮內但凡有人染病, 錢雲來就讓小賢子帶着早就組織好的人手統統拖出去關在一起, 藥和吃食都是送的, 可他們能否活下來錢雲來並不在意,太醫院的人也不上心, 說一句避之不及不爲過。
當時,寧中的病反覆幾次,冷月已經不敢伺候她們娘倆,便自請去關着病患的後殿爲景仁宮患病的下人們診治。衆人對冷月是千恩萬謝感恩戴德,雖然冷月從未真去爲他們診治,只是每日開一張藥單子指揮下人去煎熬。
兩廂對比,錢雲來這個主子是冷心冷肺敷衍了事,冷月倒成了仙子一般的人物。小賢子對此很是憤懣,可錢雲來一顆心撲在寧中身上,小賢子拎得清輕重緩急也沒拿這事去煩她。
到了後來,寧中一去,錢雲來也就病倒了。太醫們束手無策,更是懂得看風向,待明白這位在後宮舉足輕重的麗嬪救不了時便開始敷衍應付。小賢子只能再去求冷月,希望她能看在主僕情分上爲錢雲來盡一份心。
冷月當初好不容易纔從正殿跳出來,又豈會再回去。任憑小賢子說破了天,就差給她跪下磕頭,冷月也不鬆口。她倒也不肯將事情做絕,仍舊每天給錢雲來開方子,只是不肯前去親自看一看。
這疫病變化極快,幾天便是一個模樣,小賢子一直覺得,若不是那些個太醫貪生怕死不肯實心用事,只一味想着等染病的人死絕便好了,或許也不至於此……
太醫院乃是天下醫學之首,如此多醫中聖手只要肯用心研究這疫病,又豈會一點辦法拿不出來?
當初十五殿下從發病到後面拖着的那一個月,小賢子是看得清清楚楚,在主子的強壓下,那些太醫戰戰兢兢,也開出了好些有用的方子,否則十五皇子年幼體弱怎麼可能撐得了這麼久?
可惜現在說什麼也是沒用了,就在三天前,冷月已經出了景仁宮入了慈寧宮,成了太后跟前聽用的人。
背主之奴,當人人唾棄!
可事實上,冷月卻活得風聲水起,比小賢子比錢雲來都活得更好。
她是錢鳳英派來的人,又貼身伺候錢雲來,對這兄妹二人都有一定的瞭解。錢雲來眼看必死無疑,可錢鳳英卻仍舊手握重兵。錢雲來一死,獨留一個養在仇人膝下的獨子,錢鳳英唯有錢雲來這一個親妹妹,他必然恨極了皇帝與程纖,是不可能和他們站在一邊的。留下一個冷月,若能借此和錢鳳英有了聯繫以圖結盟,對太后一黨來說實在是大有裨益。
太后的棋子布得很多很深,可京城卻搖搖欲墜,若是城破那就一切休談。
聽聞皇帝已經到了南京開始下旨召集各路人馬,生怕有兵強馬壯的軍隊真的解了京城之圍。
京城若城破固然會讓皇帝威信大跌,甚至於引起不可預估的大變動。可皇帝已然出逃,就更加不能讓太后等人守住京城擊退叛軍。一旦如此,陳甫的皇帝夢也就該完結了。剛死了一個太子,陳甫可不想又立 一個,還是一個比陳寧淵強勢百倍的儲君。
陳甫此人年過半百可謂歷盡風霜,但無數次的威脅與歷練並沒有將他變成一個精明強幹的帝王而是讓他明白了一個道理,所謂家國天下都不如自己的利益來得重要,只要他活着時舒心管他死後洪水滔天。
所以陳甫並不在意京城被流賊攻破會給這個國家帶來多大的衝擊,他只擔心一旦太后力挽狂瀾,等待他的就是被迫立下太子然後有一天莫名其妙的死去。
知子莫若母,雖然太后並非陳甫親母,可幾十年的交鋒早就讓太后摸清了她這個‘兒子’的脾性。只是,就連太后也沒料到陳甫真的絲毫不怕天下人的指責,竟然一意孤行下旨前來解京城之圍的軍隊全部開往南京。
因爲南京也出現了流賊,既然是勤王救駕,那自然是王在哪裡軍隊就往哪裡走纔對。若敢抗命,一律按抗旨罪斬首示衆。
京城守了將近兩月,雖然未到彈盡糧絕的地步,可人心浮動卻是顯而易見。
慈寧宮內,太后又一次召見了張宸生。
“張閣老實是仁義君子,”太后真心實意的感嘆,“哀家過去總對閣老有所誤解,認爲您跟皇帝也無甚區別……可如今皇帝早早的就跑了,拋下京城,拋下如此多的百姓。閣老您本也可以追隨皇帝去南京,可您守住了,不僅守住了京城,也守住了一世英名。可是閣老……”
太后沉默良久才接着說出剩下的話:“若真的守不住城破人亡,哀家與閣老的身後名恐怕不會好聽,閣老堅持了一輩子的名聲說不定也要毀於一旦。畢竟……史書如何,乃是勝者所書,我等若敗可真是……一敗塗地再無從頭來過的機會了。”
張宸生站在太后最喜歡的小池邊正喂着魚,直到太后的話告一段落他才放佛將將反應過來。
“哦,太后所言甚是。”
“僅僅甚是?”太后的目光狐疑的看着張宸生。
“唉,”張宸生嘆了口氣,“也不過盡人事,聽天命罷了,臣一生都在朝堂上打轉,有時不免誤入迷途,將權利爭鬥看得太重,反而失了本心。事到如今臣身已朽,能在最後的時節爲國爲民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臣也不算愧對了。”
太后長嘆一聲:“沒料到,到了今日竟然只留下了我們兩個老傢伙支撐局面。”
張宸生搖頭一笑。
“京城裡的消息還是送不出去嗎?”太后問。
“流賊勢大……臣已經盡力了,”張宸生隱晦的看了太后一眼,“不過,該來的始終都會來,太后也不太過憂心。”
太后忽覺頭痛,她皺着眉也只能附和:“不錯,該來的始終都會來的。”
或許是應了太后的話,半月後一隻風塵僕僕的軍隊到了京城。
當時張宸生正在城牆上等待,當他看見那隻軍隊打着的旗幟時就第一時間下令讓人帶軍出城接應。
“閣老,是援軍……是援軍啊!”
“本閣老還沒瞎,”張宸生雖然也有喜悅可更多的卻是凝重,“下令裡外合擊,今日必然要重創流賊!”
京城之外伏屍無數,流血千里,前來支援的軍隊終於進了城,太后聽聞消息急忙趕來。
“四皇子呢,四皇子呢?!”
堂中坐着兩人,張宸生與衛青林,兩人相對而坐,身上的甲冑還未除去,在太后來之前兩人一句話未曾說過,連寒暄都沒有,可是很多事卻早就達成了共識。
“衛……青林?”太后震驚於眼前出現的人。
“太后安好。”衛青林穩坐不動含笑對她點了點頭。
室內無人,除了衛青林就是張宸生,太后也未帶什麼護衛,甚至因爲匆匆趕來,只有幾個擡輦的小太監。
屋內燃着香,沉悶得讓人心頭髮慌,太后忽然想起屋外好些披着戰甲的護衛,她驚疑不定猛的轉頭看向一旁的張宸生。
張宸生未起身只低頭喝了一口茶。
王善也看出了不合常理處:“來人……來人!”
衛青林皺着眉頭:“王公公未免太吵了。”
話音落,從屋外走進來兩個着甲的士兵。他們都很沉默,沉默着走進來沉默着拔出刀。
王善頓時如同被掐住嗓子的雞。
屋內的氣氛讓人更加難受了,王善背上冒出了冷汗,尤其是他發覺被自己扶着的太后竟然抑制不住的微微顫抖。
“四皇子呢?”太后從嗓子眼裡擠出這一句話。
張宸生避開了她的目光,又喝了一口茶。
“張宸生,哀家真是看錯了你,你真是無恥無德!”
衛青林撇開茶盅裡的浮沫:“太后以後有大把的機會說這些廢話,如今還是知情識趣些,也免得橫生枝節。”
坐在首座的衛青林像一條吐着信子的毒蛇,太后本來一直避免去看他,可此時卻不得不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衛青林對她笑笑:“剛纔那個問題太后何不問問在下,張閣老一直守衛京城怎麼知道四皇子的下落?”
太后咬咬牙:“聽你的口氣,你知道?”
衛青林一向不是個愛廢話的人,即使是在這種時刻,他本可以慢慢的吊着對方,欣賞對手的恐懼與失態,可他只是單手端着茶盅,剩下的一隻手隨意的掀開了放在桌上的盒子。
這盒子一直放在哪兒只是無人在意,此時蓋子一掀開,頓時顯出它讓人毛骨悚然的存在感。
陳寧陽的頭顱猙獰的躺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