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靈懷疑,自己的好時候,要到了。
她並沒有幸災樂禍的打算,但是如果何府一直天下太平,那麼何養健定將按部就班的和個門當戶對的體面女子結親,舅舅舅母對她負責到底,也定會找個差不多的人家,把她嫁出門去。
一切都是理所當然,誰也挑不出半點不是來,她也絕無抗議的資格。
但現在不一樣了,現在的何府失了主心骨,一切的秩序都亂了,何養健成了個孤零零的當家人,她可以公然的趁虛而入了。
希靈非常的想幫何養健分憂,因爲舜敏和舜華兩姐妹終日的只會陪着母親痛哭,母女三人都已經成了一灘哀哀的爛泥;姨太太們各懷心思,也紛紛的用眼淚蓋臉,只哭泣不說話。總而言之,何養健沒有一個親人可以依靠。
她聽了何養健的話,並不往府前頭走,只在內宅活動,又讓容秀在屋子裡支了個小小的火酒爐子,爐子上的小鍋子成天的咕嘟着,咕嘟到了夜裡,何養健走過來,正好能夠喝上一碗滾燙的好粥。
果然,何養健來得勤了。
這天午夜,他坐在屋子裡,端了一碗熱粥慢慢的喝。希靈抱着膝蓋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也捧着一杯熱水啜飲。
“姓白的今天來,沒鬧事吧?”她用細細的小嗓子發問。
何養健搖了搖頭:“沒有,今天他還算是有幾分人樣。”
希靈垂下眼簾,看自己的手,看了一眼之後立刻攥了拳頭,因爲發現食指指甲被自己啃了個光禿禿。
“那明天,我想到前頭去走走。我知道我幫不上什麼忙,但我心細,我替你看着別人,有什麼不對的,我馬上告訴你。”
何養健笑了一下,隨即放下粥碗,轉過臉直視了她的眼睛:“表妹,謝謝你。”
希靈睫毛一扇,也擡眼望向了他:“我不用你謝我,你知道我爲什麼對你好。我是心甘情願的。”
何養健怔了一下,卻是嘆了口氣。
“現在家裡出了這樣的鉅變,我在這件事上,就更是沒有心思了——這樣的一個局面,也不允許我再想其它。爸爸走得太早了,我如今還年輕得很,一點根基都沒有,接下來前途如何,我實在是預料不出。何家看着家大業大,那是因爲有父親那棵大樹在那裡廕庇着我們,其實家裡除了我和媽之外,只剩下二妹三妹,二妹三妹若是一嫁,那麼這家裡不就是徹底冷清了?”
“她們會嫁,你不會娶?”
何養健凝視着希靈,眼神溫和,帶了一點慈悲,彷彿洞悉她的一切心事。他知道她愛自己,甚至已經類似苦戀。可是自己愛不愛她呢?不知道。看到她被別的男子覬覦時,他也生氣——爲什麼生氣?是出於兄長的保護欲,還是也有嫉妒的成分?
還是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並不是很甘心娶她爲妻——娶了也行,如果沒選擇的話;但是不甘心,因爲她看着實在不像是能夠爲人妻爲人母,她簡直還是個小女孩子的模樣呢!
他是男人,當然應該娶個女人。
容秀送了一壺新茶和一碟子點心進來,然後不聲不響的又出了去。何養健掃了她一眼,沒有掃到全貌,只看見了她渾圓白皙的手腕,和褲子下微微屈膝的膝蓋形狀——也是渾圓的,不是胖,是飽滿,結結實實的帶着肉感與熱度。
這纔是女人。
然而就在這時,他的身邊起了一陣香風。希靈忽然站起來走到他面前,俯身用雙臂環住了他的脖子。小下巴抵上他的肩膀,睫毛刷過他的耳朵,他聽見她氣息紊亂,顫顫的耳語:“大哥,我愛你!”
何養健被那氣息弄得癢了。下意識的一歪頭,他發現自己和希靈貼了臉。遲疑着擡了手,他不知道自己是應該推開她,還是憐愛她。
最後,他的手心貼上了她的後背。
這一貼讓他有些失望,那後背窄窄的薄薄的,簡直可以讓他一手蓋滿。他輕輕的動了動手掌,手指摩挲到了細膩的綢緞和粗糙的花邊。綢緞是存在的,花邊也是存在的,洋裝層層疊疊一絲不亂,他唯獨沒有感受到她的肉體。
她太像一個洋娃娃了。
何養健感激她對自己的愛意,可是沒辦法對一個洋娃娃動情。輕輕拍了拍希靈的後腦勺,他不由自主的恢復了老大哥身份:“乖,別鬧,我知道。”
難得有人這樣慈愛的撫摸希靈,於是她緊緊的摟着何養健不肯放。太幸福了,她閉了眼睛偷偷的笑,又撒嬌似的左右晃了晃。
最後,她扭過臉,在何養健的面頰上親了一下。
何養健很明顯的一哆嗦,這一哆嗦讓希靈也戰慄了——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或許是第一個親吻他的女子。他先前那麼正經那麼自律,也許還是個童男子。
何養健有些倉皇的走了。
希靈躺在黑暗裡,雙目炯炯的不肯閉。何養健不肯對一個洋娃娃動情,洋娃娃卻是可以對何養健動情。
洋娃娃是假象,她十七了,該懂的都懂了,該想的,也開始想了。
如此又過了兩天,就到了何總長出殯的大日子,憑着何府的聲威與排場,場面不必提,自然是悲哀肅穆到了極致。
何總長入了土,何家的人返回城內府中,也只能是各歸各位。何太太稍稍的回過了神,把何養健叫到面前,懨懨的問道:“唉,我聽說這幾天,希靈天天拋頭露面的跟着你,有這事嗎?”
何養健也是一臉倦容,半睜着眼睛答話:“她並沒有跟着我,是我讓她沒事的時候到處走走看看,發現哪裡出了紕漏,好立刻來告訴我。自家的人,總比外人更用心。”
何太太疲憊的點了點頭:“照理來講,咱們家早該添一位少奶奶進門了。”
何養健沒言語。
何太太又道:“我早就聽了些風言風語,說是希靈跟你好。你不要瞞我,我不是那種不講道理的老太太。”
何養健嘆息一聲,像是累極了,懶怠說話。
何太太說道:“希靈這孩子,倒是沒什麼不好,只是身體單薄,像是個沒福沒壽的。你看呢?”
何養健打了個哈欠,心想她不是單薄的問題,她是根本沒有長大成人。做個靈魂伴侶,她自然是很好的;可是做自己的少奶奶,那就有點……
“媽。”他強打精神,終於開了口:“您——”
話沒說完,房門忽然開了,何府的管家一路衝了進來。何太太和何養健全嚇了一跳,因爲這管家是個老管家,是最懂禮數最沉穩的。
但老管家現在穩不住了,熱汗順着他的鬢角往下流,他喘着粗氣報告:“太太,少爺,不好了,外面來了一隊兵,把咱家大門給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