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靈就覺得那侯英俊的眼睛裡有賊光,不是個偷東西的賊,是個偷人的賊。但是很奇異的,她心裡安然得很,也不惱怒,更不自得,像是一棵樹有了根,性情都跟着變得紮實平定了,不是當初的浮木,一點風浪都能把她捲成三丈高。
我是樹,我有我的根,你風吹雲流鳥鳴雨敲,都是你的事情,隨你怎麼鬧,我這裡穩穩當當的不動搖。
她的根,當然就是陸克淵。
她忽然又想起當年做學生的時候,不知道聽誰講故事,說人本是有兩個腦袋四條手臂的,是被什麼神仙劈了開,成了一男一女,所以男男女女就要一個配一個,配成了雙,纔算完全的人。她原來對這故事是嗤之以鼻的,直到此時此刻,才覺着故事裡其實真藏了道理。這道理,光天化日歡聲笑語的時候是體會不出的,非得到了天寒地凍夜深人靜的時候,兩人躺在一個熱被窩裡,我抱着你,你摟着我,才能承認那道理的存在。
希靈不把侯英俊往心上放,但是強行管着自己的眼和嘴,也不得罪他。她不進門,侯英俊也不進門,狀似無意的閒談,問希靈多大了,家是哪兒的,什麼時候跟的陸大哥……云云。
希靈爲了讓他死心,故意把自己那歷史說得十分簡單清白——做姑娘的時候就認識陸克淵了,後來家窮,念不起書,乾脆就嫁進了陸家。就這些,沒了。
侯英俊連連點頭,同時斜眼瞟着她,她說的這一席話,他有一大半都不相信。窮丫頭片子是什麼模樣,他是知道的,雖說窮不掩醜俊,但再俊的窮丫頭,也不會在短時間內脫胎換骨,換上這麼一身洋氣派。目光掃過希靈一絲不亂的捲髮和亮晶晶的紅嘴脣,他有點疑惑,因爲一時間看不出她的真實路數。
“那天聽說你是陸大哥的媳婦,真把我嚇了一跳!”他哈哈笑道:“陸大哥太佔便宜了,我當時還以爲他把他閨女帶來了呢!”
希靈微笑了:“我倒是不怕你誇我年輕。”
“沒誇,真年輕,一看就是個小姑娘。我說小嫂子啊,你看上陸大哥哪兒了?”
希靈睜大眼睛,做了個十分擅長的無辜表情:“他長得多好呀!”
侯英俊張了嘴,愣了一下:“啊……是,陸大哥那個……一表人才的。”
希靈立刻連連點頭:“對啊對啊!我總說啊,要是他再年輕十歲,我就巴結不上了!”
說到這裡,她自己格格的笑上了,一邊笑一邊又說:“我在這兒自賣自誇,讓侯大哥見笑了。外頭風冷,我進去瞧瞧他醒了沒有,侯大哥也快進屋吧!這樓裡真暖和!”
說完這話,她蹦蹦跳跳的率先轉身進了去,侯英俊無法,只得也跟了上,又因他不便和希靈一起去瞻仰陸克淵的睡態,故而不得不獨自進入客廳,一邊走一邊又“嗐”的嘆了一聲。
希靈跑進了臥室裡,先把手放到暖氣管子上暖了暖,然後把手伸進被窩裡,在陸克淵的身上摸了幾把。陸克淵被她摸醒了,睜開眼睛看她,這一夜大概是睡足了,他的眼珠上消退了紅血絲,又變得黑白分明。
希靈把侯英俊拋到了腦後,擡手將捲髮撩到耳後,她俯身在他臉上“梆”的親了一口:“還不起?”
陸克淵抿嘴一笑,閉了眼搖搖頭。希靈不幹了,掀了棉被攙他拽他,陸克淵先是東倒西歪的隨她胡鬧,忽然伸手一扯棉被,他一棉被將希靈罩了住。然後連被帶人的一起抱住了,陸克淵跳下牀原地轉了幾個圈子,懷中這一大團棉被中,就傳出了希靈悶聲悶氣的尖叫:“救命啊……不敢啦……”
陸克淵看準了,把這一大團輕輕巧巧的掄到了柔軟的大牀上。棉被一時間沒動靜,他走近了想要細瞧,結果就在這一瞬間,希靈“唿”的坐了起來,從棉被中露出了滿頭亂蓬蓬的捲髮,和一張紅彤彤的小臉蛋。
陸克淵向後一退:“嚇我一跳。”
希靈快樂的嚷道:“你先嚇我的!”
陸克淵當即伸手抓了棉被兩角:“敢和我犟嘴?”
希靈慌忙從棉被下方溜了出去,衝到門前握住門把手,她剛想回敬一句厲害的,然後開了門撒丫子就逃,可是忽然想到這是在侯家做客,自己不好嘻嘻哈哈的瘋鬧,這才只對着陸克淵一吐舌頭,做了個齜牙咧嘴的鬼臉。做完了鬼臉,她還在呼哧呼哧的喘——爲了“玩”而付出這麼大的力氣,這對她來講,也是生平第一次。
陸克淵笑着指了指她,表示威脅,然後進了浴室要洗漱。浴室裡沒了希靈,他才發現自己方纔竟然忘了歲數,差一點就要和希靈你追我趕了。
“自從跟了你——”他推開浴室房門,一邊對着鏡子刮臉,一邊說道:“我是返老還童了。”
希靈倚着門框看他,他此刻是半臉的肥皂沫,像是半臉雪白的絡腮鬍子,於是希靈說道:“真想看看你鬍子雪白的模樣。”
陸克淵在水龍頭下衝了衝剃刀,然後一邊用毛巾擦着泡沫,一邊對着鏡中的希靈問道:“看完了就跑?”
希靈轉身背靠了門框:“我纔不跑,我還沒看夠呢!”
陸克淵回了頭:“白鬍子老頭也好看?”
“好看!”
陸克淵笑了:“我應該早二十年遇見你。”
“爲什麼?”
“我年輕的時候,的確是個精神小夥子。”
“我纔不要毛頭小子。”
“爲什麼?”
“我只喜歡現在的你。”
陸克淵不問了,轉向鏡子吹了一聲口哨,然後開始低頭撩水洗臉。希靈走過去,爲他把睡衣領子向內掖了掖,然後主動的走回臥室,開始疊被。
午飯時間,侯英俊再次出場。
這回他沒多看希靈——他是等着晚飯時,和陸克淵喝了幾口小酒之後,才又開始看的。人各有愛,他就覺得希靈這個模樣挺招人愛。他久想討個摩登的小姑娘,但是機緣不巧,也不知道怎麼搞的,在他這裡,摩登與俊俏一直是平行,不是摩而醜,就是俊而土,逼得他簡直想上哈爾濱買個白俄娘們兒回來,可又怕白俄娘們兒剽悍,並且一身毛,自己會招架不住。
希靈吃到一半,擡眼笑着去看陸克淵,大黑眼珠裡閃着水光與星光,眼皮略一動,睫毛就是一忽閃。侯英俊看得入迷,一邊看一邊舉杯喝酒,結果把一杯酒全灌進了領子裡,褲腰都溼了。
“啊呀……”他不好意思了,紅着臉自我解嘲:“醉了。”
陸克淵笑道:“老侯,一天不見,你退步了啊!”
侯英俊有些尷尬,要來一條毛巾,掀起上衣擦了擦前胸:“退步?開玩笑,咱們繼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