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養健並不怕見人,可是坐在皇宮飯店的雅間裡,他還是糊里糊塗,不知道自己爲何要來見這個陸克淵。
平心而論,他對陸克淵是想見而又不想見。想見,是因爲這人是名震津門的大佬,這是一條有力的人脈,好些大問題,就只有這些人才能解決;不想見,也是因爲如上的原因——他堂堂的一位青年才俊社會棟樑,私底下和個大混混有關係,總像是好說不好聽。
對於他的一切疑問,希靈都是神秘的含笑不答,而就在兩人眉來眼去打啞謎之時,陸克淵到了。
陸克淵在門口將大衣帽子交給了西崽,進門時已是一身利落。希靈把兩個胳膊肘架在桌面上,手託面頰對何養健說道:“這位就是陸老闆。”
何養健站起了身,和陸克淵握了握手。希靈端坐沒動,只向前注視了這兩個男人——何養健比陸克淵高了半個頭,陸克淵的服飾是華麗考究的,越發襯得何養健一身素淨深沉。目光劃過何養健輪廓分明的面孔,希靈盯住了陸克淵的側影。偏巧陸克淵這時轉身要來就座,希靈猝不及防的和他對視了一眼。他淡淡一笑,解開西裝鈕釦坐了下來,一邊坐一邊說道:“冷啊!”
希靈下意識的答道:“是你穿得太薄,這個天氣,穿呢子大衣哪夠?”
陸克淵拿起桌上的菜牌子看了看:“穿多了也難受,不精神。”
希靈笑了:“你要那麼精神幹什麼?學小姑娘賣俏呀?”
陸克淵看着菜牌子笑了一聲:“老來俏。”
希靈笑得露出了一口小白牙,並且忽然來了靈感,腦子裡驟然涌上來一車俏皮話。可在要和陸克淵鬥嘴之時,她忽然意識到何養健也坐在一旁,這才又把牙收了回去。
正了正臉色轉向何養健,她開口說道:“大哥,這裡就咱們三個人,誰也別生分。先點菜,然後邊吃邊聊聊天,好不好?”
何養健一點頭,心裡則是暗暗的納罕——他知道這位表妹是聰明伶俐的,可沒想到她今非昔比,竟有了點“場面人”的活潑與氣派。
希靈說完這話,又忍不住對陸克淵問道:“你是不是晚上沒吃飯?”
陸克淵一點頭:“嗯。”
“我猜也是,一進門不幹別的,先看菜牌子。”
陸克淵笑着放下菜牌子:“什麼都好說,捱餓我不幹。”
這時西崽進了來,希靈做主點了菜與酒。等西崽退出去了,希靈管住了自己的嘴,不許自己由着性子再和陸克淵私聊個不休。
“我們的輩分是亂的。”她像講笑話似的對何養健說道:“我叫他叔叔,你們論兄弟,我介紹你們見了一面,好處沒有落到,反倒成了最小輩。”
何養健來了一點興趣:“怎麼叫叔叔?”
希靈看了陸克淵一眼,然後抿嘴笑着搖頭:“不知道,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根本不認識他,隨口就喊了一聲叔叔。”
何養健笑了笑:“自降一輩,倒是和陸先生無關的。”
希靈有氣無聲的向他做了個口型:“呸!”
希靈先前是不會這樣對他的,他是如此的少年老成“寶相莊嚴”,愛慕他的摩登女郎們也不敢對他放肆。何養健接受了這個呸,沒有被冒犯的感覺,只記住了希靈呸的時候,嘴脣紅潤潤亮晶晶,在燈光下,有種精緻的美。
希靈呸過之後,進入了正題:“大哥,你是不是要在天津開一家工廠?”
此言一出,何養健明顯的愣了一下,隨即答道:“談不上,我只是入了一股而已。”
希靈把臉一沉:“少拿話來唬我,怕我分紅嗎?你講實話,是你開的,我們繼續往下談;不是你開的,我們吃完就散。人家爲了你好,你反倒要敷衍我。”
當着陸克淵的面,何養健有些尷尬,不過事已至此,他料想希靈不會算計自己,所以決定實話實說:“是的,我是打算和兩個朋友合夥開一家工廠,不過這家工廠的性質,是一家慈善工廠。而且因爲種種的原因,還沒有正式的開建。”
希靈又問:“慈善工廠是什麼工廠?”
何養健思索着答道:“工廠招工時,會多招一些生計無着的年輕婦女,讓她們在做工之餘,也能學習一些技藝,將來即便離開工廠,也能自食其力。”
希靈恍然大悟的點了點頭:“那你遇到的問題,又是什麼?”
何養健正要回答,西崽卻是進來開始上菜,於是他閉了嘴,等酒菜上齊了,西崽也退出去了,他才繼續答道:“是廠址的問題,那塊土地並非只有我一個人看好,現在競爭很激烈。”
希靈得意的一笑:“那你有沒有勝算呢?”
何養健搖了搖頭,這時候,他心裡隱隱明白過來了。
希靈轉向陸克淵,說道:“陸先生,陸老闆,陸叔叔,我大哥的這個忙,你能不能幫一幫?”
陸克淵含着一口牛肉正在咀嚼,聽了希靈的話,他端起杯子先喝了一口酒,然後才漫不經心的一點頭。
希靈對何養健一歪腦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偷偷一笑。何養健看着希靈,一時間卻是面無表情。
原來她是爲了這個,才逼着自己來請陸克淵的客。他想她不只是自己甜蜜的小表妹,她還能成爲自己事業上的助手。
可你這又是何苦來?我對你並不好,我狠狠的辜負過你,你還管我幹什麼?
不甚自然的垂下眼簾,何養健忽然有些心酸。他想這就是女人,女人愛起男人來,竟可以是愛到這種地步的。忽然不知道是自傲好還是自責好了,他想自己也許可以和表妹相好一輩子。娶她是不能夠了,即便沒訂婚,也不能娶個白家的姨太太;但是除了娶,他別的都能做,都能負責到底。
就當自己有了一個秘密的外室。
陸克淵從頭到尾都沒說幾句話,吃飽了之後,便託辭要走。希靈不攔他,到了第二天下午,希靈到了陸公館,纔對他說道:“你昨天怎麼不搭理他?”
陸克淵坐在沙發上,用小剪子修剪雪茄頭,剪得很仔細,以至於說話的時候不看人:“不忍心啊!”
希靈坐在一旁的沙發椅上,很舒服的伸長了兩條腿:“他很感激我。”
陸克淵把雪茄叼在嘴上,然後劃燃了一根長杆火柴:“怎麼感激的?”他擡眼望向希靈,一邊把火苗湊到雪茄頭上,一邊含糊的問道:“以身相許?”
希靈垂下長睫毛,先是微笑,笑着笑着,一張臉開始發熱發紅——不是羞澀,是尷尬。慌忙轉移了話題,她硬着頭皮笑道:“但是他對你可是頗有意見,說你太倨傲了。”
陸克淵甩了甩火柴梗,深吸了一口雪茄噴出煙來:“你沒幫我說話?”
希靈向前踢了踢腿:“說了,我說姓陸的是全天津衛數一數二的大
——”
她拖了長聲,陸克淵向後一靠,問道:“大什麼?”
希靈笑出了聲音:“是全天津衛數一數二的大流氓,肯露面就已經是給你面子了。”
陸克淵也笑了:“流氓——”他擡頭望向希靈:“怎麼想起來的?我對你流氓過嗎?”
希靈立刻搖了頭:“沒有。”
陸克淵一手夾着雪茄,忽然欠身向前,用另一隻手托住了希靈捲髮蓬鬆的後腦勺。一瞬間的遲疑過後,他低下頭,在希靈的嘴脣上親了一下。
然後鬆手坐回去,他沒說話。而希靈望着他,先是怔怔的一動不動,緊接着猛然起立,竟把沙發椅撞得向旁一歪。
陸克淵深吸了一口雪茄,然後微笑問道:“怎麼?被流氓嚇到了?”
希靈擡手捂住胸口,就感覺自己方纔是被他的嘴脣燙傷了。一顆心在胸腔裡越跳越急,她能感覺到自己頭臉發燒,手腳卻在冰涼的顫。
“不和你鬧了!”她說。話一出口,她發現自己的聲音也在顫。
於是她連帽子手套都沒戴,抱起衣帽架上的斗篷就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