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螞蟻躺在病牀上,像一個大糉子,腦袋纏着厚厚的繃帶,只露出兩個眼睛,可惜都六天了,兩個眼睛從來沒有睜開過。
每次冰棍來看螞蟻,都要手舞足蹈地把他經歷的慘烈重複一次。你曉得的,他說,螞蟻幹仗從來不吭聲的,眼看繃着了,非幹仗不可了,他就上去了。狗日的,手裡兩根鋼管都掄圓了,呼啦啦就撂倒了一片。我們都愣住了,等回過神來,好多亂七八糟的傢伙都拍到螞蟻腦袋上了。我看準了的,最狠的是後腦勺一板磚,都糊成兩截了。
高順來看過螞蟻一次,和他一起來的還有兩個漂亮的女人,都穿着吊帶裙,兩個女人一直站在門邊,沒敢進來。高順看了螞蟻一陣,嘆口氣說可惜了,敢說敢幹,說倒下就倒下了。兩個女人可能是覺得好像沒有想象中的嚇人,慢慢挪到牀邊。高順彎下腰仔細打量了一番螞蟻,擡起頭對兩個女人說:“看見了嗎,這就是傳說中的植物人,理論上講他是活着的,對不起,從屬性來講,我覺得應該稱‘它’更合適,植物嘛!就該有植物的叫法。”兩個女人被高順逗得哈哈大笑,臉也舒展開了。她們笑起來很好看,我又想起了在中華路拐角處見到的那個吊帶女孩,我想她笑起來也會是這樣好看的。
開始那幾天,我還有些難過,時間久了,本就稀薄的難過就揮發掉了。我每天除了吃飯和上廁所,其他時間都坐在螞蟻牀邊,靜靜地看着他。看他看膩了,我就擡頭看輸液管,看着透明的**一滴一滴通過細長的管子,注入螞蟻的身體。
有時候我嫌它走得慢了,就偷偷開大些,反正牀上的人也不會覺得疼的。除了調輸液管,我還伸手到被窩裡掐螞蟻的胳膊,狠狠地掐,掐着掐着我就笑了,我想要是螞蟻還醒着的話,我要這樣掐他,他能把我給活吃了。可他現在吃不了我了,因爲他連嘴都張不開了的,給他喂一些流食時都得把嘴給掰開呢。
日子難過得像一把糟糕的麻將牌,要不是公司還付給我工資的話,我肯定早跑了。實在無聊了,我就偷偷跑出來和冰棍他們去娛樂室打麻將。我手氣不好,每次都輸,輸了回來我就掐螞蟻,掐着掐着心情就會好很多。心情好了我就跑到樓道里看來來往往的護士,這層樓有兩個護士特別好看,皮膚像剛舒展開的蓮花白。她們一般不同時上班,一個休息的時候另一個就上班。這樣也好,保證了我一直都能有美女看。
晚上冰棍給我打電話,讓我去打麻將,地點在離醫院不遠的一家娛樂室。今晚我好像是轉風了,一直贏,狗日的冰棍輸得最慘,他臉都成根冰棍了,才兩個小時,我就把他們幾個全繳幹了。一個富人和三個窮鬼從娛樂室出來,三個窮鬼硬要讓我請他們吃宵夜,推了推沒推掉,我就請他們去隔壁的大排檔喝啤酒。幾杯啤酒下肚,大家話就多了,東說西說,最後說到螞蟻身上了。本來這段時間我們很少說他了的,今天可能是喝了酒,難免感嘆一番。
“早知這樣,不如直接給拍到火葬場算了。”冰棍說。我們幾個沒有說話,應該是都贊同了冰棍的說法。還沒通知他家裡呀?一個說。我說怎
麼通知?再說要通知也該公司通知纔對啊!
冰棍說:“公司通知個球,巴不得他早死呢!這樣耗下去,多費錢啊!”
說完我們碰了杯,悶了一大口,爲什麼碰杯,我也不知道。
我剛倒上一杯啤酒,電話就響了。掀開電話,那頭說:“你照顧的病人醒了。”
我當場就呆住了。我把電話合上對他們幾個說,螞蟻醒了。幾個人把杯子一撂,拔腿就跑。跑遠了身後傳來大排檔老闆的罵聲:日你娘,又是吃霸王餐的。
螞蟻的眼睛大大地睜着,可能是閉合的時間太久了,眼瞼四周有了一圈眼屎,護士正用打溼的棉籤給螞蟻溼潤眼睛。看我進來,護士把棉籤遞給我,說給他把眼部的分泌物清理乾淨,我們馬上要換個地方做進一步檢查。
我抖抖戰戰接過棉籤,小心翼翼地湊過去,螞蟻的眼睛裡有淡淡的血絲,可骨碌碌轉得很靈光。我說你總算醒了,都好些天了,你知道不?
我忽然聽見有嗚嗚的哭聲,我湊近了聽,是螞蟻發出來的。慢慢地他的眼睛就溼潤了,繼而有淚水從眼角流下來,把纏在鬢角的白布都打溼了。
我還沒有開始給他清理眼屎,護士和醫生就進來了,說我們要把他送去做檢查。我說還沒開始清理呢!醫生說不用了。
手術車咯咯地從醫院的樓道軋過,我們遠遠看着,互相看了看,最後在樓道里的椅子上坐下來。冰棍剛掏出一支菸點上,一個護士不知從哪裡躥了出來高聲吼:不準在這裡抽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