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鳥朝鳳_四

到土莊兩個月零四天,藍玉來了。

藍玉來的頭天晚上,土莊下了一場罕見的暴雨。第二天一大早我起得牀來,看見院子裡跪着一個男娃子。他的全身上下都溼透了,衣褲上沾滿了黃泥。在他的身邊,是一個三十出頭的漢子,也披着一身的潮溼,他兩個手不停地搓着,眼睛跟着師傅轉。這個時候,我的師傅正在牛圈邊給牛喂草,他大把大把地把青草扔給圈裡的牛,還在院子裡過來過去的,就是不看院子裡的藍玉和他的父親,彷彿院子裡的兩個人只是虛幻的存在。我看出了藍玉父子的尷尬,想起自己剛來到這個院子的情景,就有些同情院子裡的人。

這個時候,藍玉擡起了頭,向我這邊看了一眼,我給了他一個淺淺的微笑,一臉黃泥的藍玉也笑了。他的笑意很薄很輕,彷彿往湖面上扔了一塊拇指大小的石子蕩起來一層漣漪。好多年後藍玉還在對我說,他說當時跪在泥水裡的他都有了天地崩塌的感覺,他已經打定回家的主意了,不管他的父親同不同意他都準備回家了,就是因爲我的那個微笑,他留了下來。

師傅同意收下藍玉,是在藍玉的父親兩個膝蓋也重重地跌落在泥地裡後。當時師傅正抱着一捆青草往牛圈邊去。那個異樣的聲音至今還猶然在耳,我看見藍玉的父親兩腿一屈,接着他面前的水被砸得稀爛,咚,一個院子都顫抖起來。師傅回過頭就僵在那裡了,然後他說你起來吧,我可以試試他是不是吹嗩吶的料,不行的話,你還得把娃領回去。

和我相比,藍玉的測試多出了好幾項內容。除了吸水,還有吹雞毛,師傅把一片雞毛扔到天上,要藍玉用嘴

把雞毛留在空中,一袋煙的工夫不能掉到地面。還有就是打靶,含上一口水,對着桌上的木牌,在四步外的距離用嘴裡的水把木牌射倒。我很爲藍玉擔心,因爲我連一瓢水也是吸不完的。

藍玉輕描淡寫地就完成了測試,不僅我驚訝,連師傅都有些驚訝了。雖然他把這種驚訝包裹得很嚴實。當藍玉把桌上的木牌射倒後,他的兩條眉毛很迅速地彼此湊了湊,眉間也多出來一條窄而深的溝壑。我至今都承認,我的師弟藍玉天分比我要高得多。

藍玉留下來了,和我住一張牀。師傅還鄭重地把我介紹給了藍玉,說這是你師兄,師兄師弟,就要像親兄弟一樣的,懂不懂?藍玉點了點頭,我也點了點頭。

晚上藍玉在牀上問我,吹嗩吶好玩嗎?我說不知道,藍玉驚訝地翻起來說你怎麼會不知道呢?你不是都來兩個月了嗎?我說我還沒吹上一天的嗩吶呢!那你在幹啥?藍玉問。喝水,喝河灣的水。我答。

打藍玉來後,土莊的河灣邊吸水的娃由一個變成了兩個。土莊人從河灣過就大聲說焦三爺又收徒弟了,焦家嗩吶班人強馬壯了。

在我們吸水的這段日子裡,師傅和他的嗩吶班共出了十多趟門。整個無雙鎮都跑遍了。我和藍玉還認識了焦家嗩吶班的師兄們。我的大師兄年紀和我父親差不多,師傅讓我和藍玉叫他大師兄,我們都有些不好意思,畢竟他是個滿臉鬍鬚的大人。我們怯怯地喊罷,大師兄摸摸我們的腦袋,然後看着師傅笑笑。師傅說磨磨都能出來。大師兄又笑一回,他笑的時候嘴咧得很大,鬍子滿臉跑,他把嗩吶湊到嘴裡,嗩吶的葦哨和銅圍圈就不見了。

接活後出門的前一晚,焦家班照例要吹一場的。院子裡擺上一張桌子,桌子上有師孃煮好的苦丁茶和炸好的黃豆。師傅和他的徒弟們散坐在院子裡,大家先聊一些家常。聊家常的時候有一個人聲音最大,說話像打雷,他是我的二師兄。據師孃講,二師兄是師傅最滿意的徒弟,天分好,也刻苦,特別擅長吹喪調,能在靈堂把一屋子人吹得流眼抹淚。聊一陣子天,師傅就咳嗽兩聲,衆人會意,各自從布袋子裡抽出嗩吶。第一步是調音,看看嗩吶音調對不對;然後師傅起調,如果接的是紅事,就吹喜調,喜調節奏快,輕飄飄地在院子裡奔跑;如果接的是白事,就吹喪調,喪調慢,彷彿潑灑在地上的黏稠的米湯。等到師傅獨奏的那一段,我和藍玉眼窩子都有了一窩水。

無雙鎮大部分人家接嗩吶都是四臺,所謂四臺,就是隻有四個嗩吶手合奏;比四臺講究的是八臺,八臺除了四個嗩吶手,還有一個鼓手,一個鉢手,一個鑼手,一個鈔手。八臺不僅場面大,奏起來也氣勢非凡。師孃告訴我,如果練的是八臺,土莊的人都會來,聚在院子裡,屏聲靜氣地聽完才散去。畢竟八臺一是難度大,二是價錢高,一般人家是請不起的,土莊人近水樓臺,運氣好的話一年能聽上一兩回。我又問師孃,有比八臺更厲害的嗎?師孃笑笑,說有,我問:是什麼?

《百鳥朝鳳》,師孃答。

怎麼個吹法?我問。

獨奏!師孃說這話的時候神情肅穆。

獨奏?誰獨奏?我和藍玉驚訝地問。

夜風撩着師孃的頭髮,她的表情像一本歷史書,好久她才說,當然是你們師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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