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鳥朝鳳_二

翻過大陰山,就能看見土莊了。那就是我未曾謀面的師傅的家。我們這一帶有五個莊子,分別叫金莊、木莊、火莊、土莊,再加上我們水莊,構成了一個大鎮。按理這個鎮子該叫五行鎮纔對的,可它卻叫無雙鎮。未來師傅的宅子在一片茂盛的竹林中,翠綠掩映下的一棟土牆房。我曾經從爺爺的舊箱子裡翻出一本繡像《三國演義》,裡面有一幅畫,叫三顧茅廬的,眼前的這個場景就和那幅畫差不多。通往土牆房的路一溜的坦途,可父親卻發出吭哧吭哧的喘氣聲,他額頭上還有針尖大小的汗珠兒,兩個拳頭緊緊握着。我看了他一眼,父親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他想我定是把他的緊張看破了,於是他就露出一個自嘲的訕笑。

面子有些掛不住的父親就轉移話題。福地啊!父親說,你看,左青龍,右白虎,後朱雀,前玄武,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家。我想笑,可沒敢笑出來,父親是不識風水的,連引述有關風水的俗語都弄錯了。這幾句我也是聽水莊的風水先生說過,不過人家說的是前朱雀,後玄武。我想父親真的是太緊張了,他怕自己小時候的悲劇在下一代的身上重演。我頓時有了一些報復的快感,想師傅要是看不上我就好了,最好是出門了,還是遠門,一年半年的都回不來。

看見我左搖右晃的二流子步伐,父親在身後焦急地吼,天殺的,你有點正形好不好!師傅看見了那還了得。

父親的運氣比想象得要好,土莊名聲最顯赫的嗩吶匠今天正好在家。

我未來師傅的麪皮很黑,又穿了一件黑袍子,這樣就成了一截成色上好的木炭。他從屋子裡踱出來的時候燃了一袋旱菸,煙火吱吱地亂炸。我很緊張,怕那點星火把他自己給點燃了。他大約是看出了我的焦慮,就擡起一條腿,架到另一條腿的膝蓋上,把鞋底對着天空,將那半鍋子剩煙杵滅了。做這樣一個難度很大的動作只是爲了杵滅一鍋煙火,看來我未來的師傅真是一個不簡單的人。

焦師傅,我叫遊本盛,這是我兒子游天鳴,打鳴的鳴,不是明白的明。父親弓着腰,踩着碎步向屋檐下的黑臉漢子跑過去,跑的過程中又慌不迭地伸手到口袋裡摸香菸,眼睛還一直對着一張黑臉行注目禮。可憐的父親在六七步路的距離裡想幹的事情太多了,他又缺乏應有的鎮定,這樣先是左腳和右腳打了架,接着身體就筆直地向前仆倒,跌了一嘴的泥,香菸也脫手飛了出去,不偏不倚地降落在院子邊的一個水坑裡。我的心一緊

,趕忙過去把父親扶起來,父親甩開我扶他的手,說扶我幹什麼?快去給師傅磕頭啊!我沒有聽父親的,畢竟我認識父親的時間比認識師傅的時間要長,於情於理都該照看剛從地上爬起來的水莊漢子。主意打定,我仍然不屈不撓地挽着父親的手臂,我擡起頭,父親的額頭上有新鮮的創口,殷紅的血珠正爭先恐後地滲出來,我一陣心酸,眼淚就下來了。

師傅擺擺手,說磕頭?磕什麼頭?他爲什麼要給我磕頭?這個頭不是誰都能磕的。

父親啞然,很難堪地從水坑裡撿起香菸,抽出一支來,香菸身體暴漲,還溼嗒嗒地落着淚。

這?父親伸出捏着香菸的手爲難地說。

屋檐下的揚了揚手裡的煙鍋子說,我抽這個。

我、父親,還有我未來的黑臉師傅,三個人就僵立着,誰都不說話,主要是不知道說什麼。還是屋檐下的木炭坦然,不管怎麼說這始終是他的地盤,所以他的面目始終都處於一種鬆弛的狀態,他看了看天空,我也看了看天空,他肯定覺得今天是個好天氣,我也覺得今天是個好天氣。太陽像個剛煎好的雞蛋,有些耀眼,我未來的師傅就用手做了一個涼棚,看了一會兒太陽,又緩慢地填了一鍋煙,把煙點燃後,他終於開口了。

哪個莊子的?他問話的時候既不看我,也不看父親,但父親對他的傲慢卻欣喜如狂。父親往前走了兩步,說水莊的,是遊叔華介紹過來的。父親把遊叔華三個字作了相當誇張的重音處理。遊叔華是我的堂伯,同時也是我們水莊的村長。

我聽見嗩吶匠的鼻子裡有一聲細微的響動,像鼻腔裡爬出來一個毛毛蟲。他繼續低頭吸菸,彷彿沒有聽見父親的話。看見遊村長的名號沒有收到想象中的震撼力,父親就沮喪了。

多大了?嗩吶匠又問。

我的嘴脣動了動,剛想開口,父親的聲音就響箭般地激射過來:十三歲。比我準備說的多出了兩歲。怕嗩吶匠不相信,父親還作了補充:這個月十一就十三歲滿滿的了。

嗩吶匠的規矩你是知道的,十三是個坎。嗩吶匠說。

知道知道。父親答。

這娃看起來不像十三的啊。嗩吶匠的眼睛很厲害。

這狗東西是個娃娃臉,自十歲過來就這樣兒,不見熟。

嗯!嗩吶匠點了點頭。看見嗩吶匠表了態,父親的眉毛驟然上揚,他跑到屋檐下戰戰抖抖地問:您老答應了?

哼!還早着

呢!

我原本以爲做個嗩吶匠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拜個師,學兩段調兒,就算成了,可照眼下的情形來看,道道還真不少呢。

院子裡擺了一張桌子,桌子上放了一個盛滿水的水瓢,水瓢是個一分爲二的大號葫蘆。嗩吶匠遞給我一根一尺來長的蘆葦稈,我雲裡霧裡地接過蘆葦稈,不知道嗩吶匠到底什麼用意。

用蘆葦稈一口氣把水瓢裡的水吸乾,不準換氣。我未來的師傅態度嚴肅地對我說。

我看了看父親,父親對着我一個勁兒地點頭,牙咬得緊緊的,他的鼓勵顯得格外的艱苦卓絕。

我把蘆葦稈伸進水裡,又看了看他們兩個人,嗩吶匠的眼神和父親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自然而平靜,像我面前的這瓢水。

我提了提氣,低頭把蘆葦稈含住,然後一閉眼,腮幫子一緊,一股清涼頓時排山倒海地涌向喉嚨。我睜開眼,看見瓢裡的水正急速地消退,開始我還信心滿滿的,等水消退到一半的時候,氣就有些喘不過了,水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時候,不光氣上不來,連腦袋也開始發暈了,胸口也悶得難受,我像就要死了。

快,快,快,不多了。是父親的聲音,像從天外傳來的。

終於,我一屁股坐倒在地,仰着頭大口地喘氣。我又看見太陽了,是個煎煳的雞蛋。

等太陽重新變成黃色,我聽見父親在央求嗩吶匠。

您老就收下他吧!父親帶着哭腔說。

他氣不足,不是做嗩吶匠的料子。

他氣很足的,真的,平時吼他兩個妹妹的聲音全水莊都能聽見。

嗩吶匠笑笑,不說話了。

這時候我看見父親過來了,他含着眼淚,咬牙切齒地抄起桌上的水瓢,劈頭蓋臉地向我猛砸下來。

你個狗日的,連瓢水都吸不幹,你還有啥能耐?水瓢正砸在我腦門上,我聽見了骨頭炸裂的聲音。我高喊一聲,仰面倒下,太陽不見了,只有一些紛亂的蛋黃,還打着旋地四處流淌。

怎麼樣?他叫的聲音夠大吧?氣足吧?父親的聲音怪怪的,陰森潮溼。

我努力睜開眼,又看見了父親高高揚起的水瓢。

叫啊!大聲叫啊!父親喊。

我不知道父親爲什麼要這樣。我做不成嗩吶匠怎麼會令他如此氣急敗壞。

正當我萬分驚懼的時候,我看見了一隻手。

那隻手牢牢攥住了父親的手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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