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諸事, 如今還停當嗎?”
秋日碎金般的陽光灑在窗棱上, 皇帝側了身,揹着光, 語聲緩慢地開了腔。
聽見這一聲,展見星恍然明悟,皇帝沒這麼空閒在病中關切她一個小小縣城的事務,破格召她, 所謂“諸事”, 當歸於兩個字:寧藩。
她便站立着,如實仔細地回稟起來,沒怎麼說自己任職的崇仁,而是將重點放在了撫州的三位郡王上,稍稍再拔高一下帶了兩句她所知的整個江西行省的形勢, 大體來說, 現今還算安寧,曾經蠢蠢欲動的都縮了回去。
皇帝安靜聽着, 眼神雖有些掩不住的虛弱, 但看得出聽得很認真, 到她說完, 又想了一想, 方微微點了頭:“如此就好。”
展見星說了不短的時候, 這時一個宮人端着一碗藥小心翼翼地走進來, 展見星見皇帝到了吃藥的時辰, 遲疑一下, 便欲識相告退,她在皇帝這算是留了案底的,本身並不招待見,這個過場,到此也該走完了。
未及開腔,一個清脆的孩童聲音先響了起來:“父皇!”
皇帝眉目明顯地舒展了開來,頭也循聲向後仰過去,但嘴上道:“大郎,不是叫你去讀書了嗎?這才什麼時辰,你又來了?”
朱英榕邁着短腿穩穩地走進來,行了禮道:“我擔心父皇龍體,與先生說了,先生便允我提前回來,到父皇跟前盡孝了。”
皇帝心裡大爲安慰,忍不住笑:“你小小一個人,心眼倒多,要你盡什麼孝,你好好讀書就是了。”
他父子二人說話,端藥進來的宮人站到邊角一點的地方,用小勺舀起黑乎乎的湯藥來,喝了三口,便站立不動。
展見星這是第一次見到太子,基於內心奇妙複雜的感受,忍不住悄悄打量了他兩眼,看完謹慎地要再度告退,朱英榕小兒話快,卻又一次搶在了她前面:“父皇,那我能去看一看母后嗎?母后病了這些天,父皇都不讓我去母后跟前請安,是不是母后病得比父皇還重?”
展見星不由一怔:汪皇后也病了?
外面倒是還沒聽說,大約皇帝的安康事關國運,所以更爲引人注目些。
皇帝的表情也是怔住,朱英榕等了片刻未等到他的允准,緊着又懇求道:“還是母后生我的氣,不肯見我了?父皇,你替我跟母后求求情,是我不該聽信那些胡言亂語,讓母后傷心,以後我再也不理會那些話了,就讓我見一見母后吧。”
他說到尾巴時,聲音都有點發顫哽咽起來,聽上去又害怕又可憐。
皇帝勉強笑道:“——大郎,你母后沒生氣,只是病着呢,太醫說了要靜養,禁不住你吵鬧。”
朱英榕澄澈的目中晃動着不安:“真的嗎?母后真的沒有惱我?”
皇帝眼神略微飄移:“真的,朕還騙你不成。”
“那讓我去看一眼母后行嗎?我不鬧,請個安就走。”朱英榕繼續央求着。
展見星訝異地發現皇帝竟然顯出了些招架不住的模樣——但這有什麼可煩惱的?稚子拳拳孺慕之情,就成全他又如何?
這一分神,她迴避不及地將朱英榕下一句話收入耳中:“父皇,我不要去錢嬪娘娘那裡,我就跟着母后。”
展見星心內咚地一聲跳,顧不得再打斷誰,脫口便道:“皇上,臣告退。”
她之前還未留心,但此時,皇帝突來的“微恙”,乾清宮外森嚴的守衛,宮人慎密的試藥,被朱英榕一句話串成了一條線,倏然彈起,抖落浮灰顯現在了她面前。
宮裡,出事了。
什麼事,她一時還想不明白,但直覺自己不該涉入。
皇帝的目光轉了過來,好像才發現她還在,但沉吟片刻後,卻沒允她離開,而是道:“你等一等,朕還有話問你。”
展見星只得道:“——是。”
她脫身失敗,雖不願太深入地捲到宮闈秘事裡去,也不得不凝神想了一下。
朱英榕提及錢嬪,別的臣子也許不會多想,只以爲是臨時照料,但她再清楚不過,汪皇后除非是病重至失去神智,否則不可能同意讓錢嬪有接近朱英榕的機會,而皇帝明知如此,卻連朱英榕去給汪皇后請安都不允,反想將他交予錢嬪,這對曾經情誼深篤的帝后,竟儼然透出了反目的兆頭……
“皇上,該吃藥了。”
一個太監將先前宮人試過的藥碗捧到炕前,皇帝沒使勺子,靠在枕邊皺眉一口氣喝盡。
朱英榕乖巧地依在炕邊,等太監躬身接過空了的藥碗,又忙殷切地仰頭把皇帝望着。
“你不願意去就不去吧。”皇帝撐不住,終於讓了一步。
“那母后——”
“你母后還病着。”皇帝在這件事上不肯鬆口,堅持道,“你就先在朕這裡住着,等過一陣子再說。”
朱英榕不大樂意,又纏磨了兩句,仍沒如願,只得泱泱地去了。
在皇帝的示意中,屋裡幾個宮人輕手輕腳地跟着退了出去,只留下一個太監,影子似地貼到角落裡。
重新安靜下來的室內,皇帝嘆了口氣,沉甸甸地。
“朕明明已盡力周全,不曾虧待了一個,爲何卻事與願違呢?”
展見星眼觀鼻,鼻觀心,致力於把自己站成一根木樑。
但皇帝單留她下來,不是爲了欣賞樑柱的,直接點了她的名:“展見星,朕問你話,三年前你不是很能說嗎?一套套的,這會兒啞巴了?”
被問到面上,展見星裝不下去了,只好望着自己的腳尖回道:“皇上,臣以爲,您一個都不虧待,就是個個都虧待了。”
“你——!”
角落裡的太監踏出一步,展見星在皇帝伸手相指中,識相要跪。
“算了!”皇帝把手臂摔回身側,嗆咳着笑了出來,“你這個愣頭青,一點兒都沒變,你聽得懂,也真敢答。”
展見星默默站好,她其實尚不能確定宮裡到底出了什麼事,剛纔那句回話,只是覺出皇帝意指何處,轉念間順口而出。
“難爲你還管得住嘴,三年之中,朕沒在外面聽到半句閒話。如今朕有意下旨,”皇帝緩緩又開了口,“晉封錢嬪爲惠妃。”
展見星閉口不言。
她不是無禮,妃嬪升貶份屬後宮家事,她一個外臣本不該置喙。
皇帝繼續道:“朕還有意,令太子認回生母。”
展見星震驚擡頭:“什麼?”
“你覺得如何?”皇帝問她。
她自然覺得撥亂反正,理所應當,但是——
展見星滿懷疑慮又有點遲疑地道:“臣觀太子殿下似乎——並不願意。”
她說出這句話時很替錢淑蘭嘆息,至親母子被命運擺佈到這個田地,實在是無可奈何之極。
皇帝默然了,片刻後道:“你不馬上贊同,而是去想及大郎的意願嗎?”
“臣不得不想,因爲稚子無辜。”
皇帝眼神一縮,他沒開口,可是“稚子無辜”四個字,在他心頭翻來覆去滾了足有三四遍,滾出熱燙的痠軟,以及英雄遲暮般的無力來。
他當年一子落錯,以爲無傷大體,誰知效力在多年後出來,這盤棋越下越死,以他天子之尊,竟也找不到破局之法。
如今更糟糕的是,他想乘着自己年富力壯時,將一切撥回正軌,但朱英榕卻不願意。
朱英榕心裡原來對汪皇后存了疑惑,還來當面質問過他,但汪皇后一“病倒”,朱英榕大爲愧怕,什麼也不追究了,他再試探着想將他交由錢嬪撫養,朱英榕堅決不肯。
而他能怎麼辦呢,將一切真相道破,告訴他,他的養母試圖毒害他的生母,失誤令他的父親險些殞命,把他已經錯亂的小小世界撕到粉碎——他有什麼錯,要承受這一切啊。
“依你之見,不該是認的好嗎?”皇帝壓下了心中翻滾的諸般情緒,喜怒不明地說了一句。
展見星搖頭:“臣與錢嬪娘娘的父親有師生情分,因此爲錢嬪娘娘說過話,願見錢嬪娘娘早日圓得心中所憾,但太子不是尋常人子,事涉國本,臣意哪有什麼要緊,國本,才爲重。”
皇帝聽出來了:“你的意思是,大郎想認便認,不願認,不要勉強他?”
展見星想一想,承認了:“皇上一定要問臣,臣就是這個意思。”
這是個極單純的想法,皇帝若有所思——但是他沒有想到。
他想來想去,想的仍是要替朱英榕做主,就像當年,他把朱英榕從他的生母身邊抱離一樣。
而他現在已經不是嬰兒了。
“朕明白了。”皇帝這一回沉默得有點久,好一會後,才擺了下手。
展見星終於得以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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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見星以爲她這次又冒犯了皇帝一兩句,還被迫得知了更多一點的宮禁之事,別說升官發財了,恐怕江西都呆不住,得被丟到雲貴之類的地方去,誰知她出宮以後,到吏部考功司裡被堂官當面考覈了一番,聽命回去等消息,等到九月初,新的任命下來了。
品級沒變,仍是七品。
職位變了,戶部都給事中。
看前綴就知道了,帶上了六部名號的,十之八/九是京官。
並且,這不是平調,外官轉京官,自動升一級,給事中又是典型的職卑而權大,與御史的性質彷彿,看誰不順眼都能上去噴兩句,噴完算完,不用負責。
哪怕是告身到了手裡,展見星一時都未敢相信。
楚祭酒很高興,專門叫她到家裡吃了頓飯,替她慶祝,又指點她租住房屋等事宜。
之前她沒打算在京常呆,一直是借住在江西會館裡,這一下正式安頓,就不能不操持起來了。
飯畢回家,北邊氣候不同,九月的晚風吹在身上已經能覺出寒意,她慢慢走着,心中漸泛上了說不清的滋味。
起初自然是高興的,這全然是她意料之外的升遷,欣喜之意便也翻了倍,她竭力也令自己沉浸在這種喜悅裡,甚至還陪楚祭酒喝了兩杯酒,但等到離開楚家以後,那一種悵然若失在酒意的催生下,控制不住地瀰漫了她整顆心房。
江西這時候的風,應該還只是微涼吧。
她仰了仰頭,又想,江西天際的那彎新月,倒是和這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