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與乃父不同, 身材十分健壯,面龐微黑, 五官英武, 仰面靠在龍椅裡, 半合着眼, 聽內侍念密摺。
才聽了個開頭他就睜了眼,興致盎然地道:“鬧得這麼兇?當着下人的面就打起來了,嚇得下人連聲尖叫, 府外頭都聽見了?還不只一回?”
他連發三問,內侍輕聲細語地道:“回皇上, 正是。鬧得可兇呢。”
“朱成錩這個弟弟多大了?”
內侍答道:“十八歲。”
“怪不得。”皇帝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鬚, “小崽子大了, 知道伸手爭東西了。”
內侍表情有點一言難盡:“皇上——好像不是那麼回事。”
“嗯?”
內侍又往下念去:“九王孫每見其兄幸侍婢,必上前攔阻,兄弟由口舌以致拳腳——”
“不是爲了王位, 是爲了女人啊。”皇帝覺得有點沒意思了, 懶懶地道,“倒也像代王叔祖家的種,他們兩兄弟的爹, 朕那堂叔就是死在女人身上的吧。”
內侍的表情更一言難盡了:“皇上, 也不是。”
皇帝一愣:“那是什麼?你快念。”
密摺一般不會很長, 內侍又念得兩句:“——每規勸其兄,勿蹈先父、父——”
卡住了,他不認得底下兩個字。
皇帝伸手討來看:“覆轍, 這兩個字你也念不出來?”
內侍羞愧:“回皇上,奴婢學識不精。”
“罷了,你這樣的還提學識,學識兩個字都叫你侮辱了。”皇帝諷了一句,又若有所思,“該想個法子,正經讓你們讀讀書纔是,這學的東一句西一句的,朕使的也不順手。”
本朝立國時,太/祖曾發下太監不許識字、不許干政的律令,更制了一塊“內臣不得干預政事,預者斬”的鐵牌懸置於宮門上,幾十年過去,這兩條規矩還在,但從風氣上已經鬆動了許多,畢竟不是每個皇帝都像太/祖那樣精力旺盛,一個人能幹滿朝廷的活。
皇帝有所需求,內侍們自然趨之若鶩,其中不乏學習非常刻苦的,但苦無正經師傅,再肯下功夫,學得也有些七零八落,動輒露怯。
如今聽見皇帝這麼說,內侍忙跪下:“奴婢多謝皇上隆恩。”
皇帝沒再理他,自己就着底下的文字繼續看起來,兩眼掃完,他眉頭聳動:“——呦,代王家這是出了個異類?”
內侍雖然不認得“覆轍”兩個字,底下的話是看完了的,應承道:“所以奴婢才說,不是爲女人,這位九王孫與父祖不同,比較醉心修身養性,但,但——”
但真的心性平和寬寧之人,不會橫加去幹涉兄長私事,還鬧到幾回動手的地步。
整件事裡透着詭異矛盾,探聽消息的人也拿不準,只能從兄弟鬧翻到公然鬥毆的這一點基本事實出發,認爲有必要呈報,才送了信過來。
“代王府——”皇帝仰面想了一回,問道,“父皇崩逝之前,是不是召見過代王府的人?有這兄弟倆嗎?”
內侍不能盡知,忙道:“奴婢去找千喜公公來。”
很快,曾伺候先帝的大太監千喜來了,他調去任了內官監掌印太監,不再隨侍在新帝身邊,但仍舊很有體面,進來行了禮,聽見是問代王府兩王孫,他先笑了:“回皇上,當時都召見了。代王府的大公子麼,大約就是像皇上想的那樣。那位九公子,卻是有些異於常人的地方,很投先皇爺的緣法,先皇爺在時極看顧他,還曾與他寫過一封信,許諾了他前程。”
皇帝凝神:“哦?信呢?”
千喜笑道:“信寄給九公子了,自然在九公子處。”
“哦,在他手裡。”皇帝沉吟着,“難怪他有底氣跟兄長叫板,鬧半天還是爲了王位。他把兄長打壓下去,再把信跟朕一亮,朕難道還能不顧全先帝的遺命嗎。”
千喜微怔,他覺得朱成鈞似乎不是這樣的人,但當年也不過短暫交集,他不可能爲此替朱成鈞在皇帝跟前背書,因此只是聽着。
皇帝是打漢王爭儲位那會兒過來的,又親手打敗了這個叔叔,把他壓回了京城圈禁,代王府這點小風波,還不怎麼放在他的眼裡,自覺想得明白了,他就不再在意了,吩咐內侍:“去內閣看一看,哪個先生在,命他擬封旨意,叫代王府安生些,別鬧得叫外面人都知道了,像什麼樣子。”
內侍答應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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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旨兩天後抵達代王府,口氣不算十分嚴厲,告誡而已,但仍讓朱成錩勃然大怒。
他不知道皇帝對朱成鈞的臆測其實不友好,只是想——朱成鈞又告他的狀了!
倒黴弟弟早有前科,爲侵佔民田越過他直接給皇帝寫信是一回,把漢王使者的事告訴楚翰林,讓楚翰林上書是另一回,現在他死性不改,又來了!
朱成錩這幾個月本已叫弟弟煩得要發瘋,他都不折騰王位了,玩個女人都玩不順心,這日子還怎麼過?這一下,新仇舊恨加在一起,他忍無可忍,決定必須給弟弟一點顏色看看。
朱成錩出招與朱遜爍不同,他偏於陰損,並且也很會開動這方面的腦筋,他把注意力從女色上拔/出來,圍繞朱成鈞着意觀察一陣之後,就發現了一個可以下手的罅隙。
從某種程度來說,這個發現照進了他思路堵塞的那一部分,令他豁然開朗:“怪不得九郎對那些丫頭看也不看,我還以爲他失心瘋,真打算做和尚了,原來他不是不看——”
是看錯了地方!
軟綿綿香噴噴的美人兒不喜歡,天天盯着他那個冷臉的伴讀發呆!
朱成錩一想,簡直要仰天大笑,裝模作樣地來管着他,叫他不要縱慾,結果自己更荒唐。
“以爲自己出淤泥而不染嗎,哈哈,可真能做夢。”朱成錩倚靠在太師椅裡,脣邊噙着冷笑,手裡晃悠着一個酒盅,自語,“九郎——你也是代王府的人啊。”
好得到哪裡去呢。
一個丫頭伏在腳邊替他捶着腿,不敢說話。
朱成錩自己又琢磨了一陣,他看得出朱成鈞其實還糊塗着,他不懂得自己的心思,也沒有想做什麼的意思——
朱成錩眼中閃過興奮殘忍的光,既然如此,他做兄長的,就應該幫弟弟一把了。
不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嗎,不是喜歡合起夥來跟他作對嗎,他倒是要看看,突破錶面和睦相得的假相,一方被另一方施以最深重的羞辱蹂/躪之後,兩個人還怎麼繼續好下去。
反目成仇這個詞,真是想一想就覺得美妙。
所以這個時機,就必須好好選一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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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漸濃,時令來到了元德四年的七月底。
展見星與許異將要動身前往太原府。
依律例,鄉試於八月初在各省省城舉行,山西便是在太原,展見星與許異都已通過了縣學的歲試,得到了應考鄉試的資格,數年苦讀,只等一搏今朝了。
“你要去多久?”朱成鈞問。
展見星算了算:“從八月初八考到八月十五——再等一陣放榜,先生說八月底前一定會放,前前後後加起來,大概一個月吧。”
朱成鈞道:“哦。”過片刻,“你明天就走?”
展見星點點頭:“我和許兄約好了一起,互相有照應的,九爺,你放心。”
朱成鈞道:“誰管他去不去,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嗎?你考你的,我在太原府裡逛逛。”
展見星好笑搖頭:“九爺,不是我不願意,你不能擅離封地啊。”
宗室也有悲慘之處,不論王位封沒封下來,帶着這身血脈,就得受朝廷的管,被發現無詔亂跑,後果難測。
朱成鈞自己當然知道,只能不情願地道:“那你陪我回去坐坐,不很久,我知道你明天要早起。”
展見星沒多想,答應了。
她已經習慣了他這個有點莫名其妙的要求,雖然天天在學堂裡見面,但隔幾天,朱成鈞偏要她去東三所他的院裡坐坐,沒什麼正經事正經話,他就是要她去,她去過了,他之前躁戾的氣息就能平復下來。
兩個人悠悠走到了東三所,秋果提前一點跑回來,已經燒好了水,提着茶壺從耳房過來,倒了兩杯茶。
朱成鈞從演武場上下來,慣例口渴,一口氣把一杯茶都喝完了,然後指了指秋果,道:“那叫秋果跟你去,有人欺負你,你也有個幫手。”
他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展見星連忙搖頭:“那九爺不是沒有伺候的人了,再說,我帶着秋果——也不對勁啊。”
她一個普通平民,出門帶個內侍伺候,像什麼樣,她哪裡夠得上這個等級。
朱成鈞倒也沒堅持,道:“那算了。秋果,我叫你備的東西呢?去拿來。”
秋果答應一聲,忙忙去了,很快笑嘻嘻捧了一個信封來。
展見星奇怪地接過來,信封沒封口,她抽出一看——一疊銀票。
金額粗看都不甚大,十兩五兩的,但這麼一疊加在一起就可觀了,起碼在百兩之間。
展見星驚得放下:“九爺,給我這個做什麼?我不能收。”
她在代王府裡蹭了先生,蹭了午飯,但從沒有接受過最直接的金錢上的饋贈。
“你去一個月,你家那點錢哪裡夠花的?”
秋果幫腔:“展伴讀,你就收下吧,爺特意叫我去錢莊換的小票子呢,你好攜帶,也好花用。出門在外,哪裡像在家裡,一時出個事,沒錢傍身多難過。”
展見星心頭涌出誠摯的感激來,但她仍是輕聲道:“九爺,真的不用,我娘都給我準備好了,筆墨紙硯這些我本不需要花錢買,府裡都備着現成的,我不過出個路費與房租,足夠用了。”
朱成鈞看一眼秋果,秋果識趣道:“快到晚飯時候了,我去廚房拿飯。”
他出去了。
朱成鈞看回展見星:“我給你秋果,你不要,給你銀票,你也不要,你一樣也不聽我的是不是?”
展見星意識到他那種彆扭勁又上來了——她至今不知道哪來的,好聲好氣地道:“九爺,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在可以自足的情況下,貪圖安逸收了你的錢,對我的心性不是一件好事,我也不想——嗯,不想在你我之間摻進金錢上的因素,讓關係變得太複雜。”
她覺得自己已經足夠誠懇地進行了剖白,她這點堅持也許可笑,朱成鈞作爲王孫,就是賞她點銀子又怎麼了,可他沒有跟她擺過王孫架子,因爲如此,令她希望將這種相對平等的關係延續下去。
朱成鈞不能明白,他道:“複雜怎麼了?複雜有什麼不好?”
他說着話,覺得不可自抑地心浮氣躁起來,擡手把她面前那杯沒動過的茶也搶來喝了,然後質問她:“你事事跟我算得清楚,就是對的嗎?”
展見星:“……”
她想說沒有哪裡不對,難道要不清不楚才成,看着他的臉色,到底沒敢說出來。
別人年紀大了,都變得成熟起來,他怎麼倒更能鬧騰了。展見星有點頭疼地想。
作者有話要說: 下面的情節比較重要,我醞釀一哈,儘量今天碼得出來就今天發,碼不出來就只好明天了。。大家不用一直刷,晚上再來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