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尉遲寶林沉默不語，郭霄跺跺腳，道：“多好的娘子，若真把人心傷了，到時找也找不回來了。”
頓了下又道：“你不會說話，過去看下也好。也不知你到底在想什麼，擰個什麼。都是你娘子了，她又這般賢惠，你還能把人休了？死了都得跟你埋一起。你是不是心裡有人？有人也該忘了，咱們關中的大老爺們要自家婆姨都照顧不好，說出去丟人！”
尉遲寶林低頭不語，程家妹妹的笑容又出現在眼前。
嘴裡浮出一絲苦澀。
她生孩子了，還一生三個，自己還在企盼什麼呢？可，可面對這杜家娘子他，他也着實沒那個想法啊。
要不就去看看？
郭大哥說得也有道理。到底是自己對不住她，總不能讓她來承擔全部。
想到這裡，寶林點了點頭，低聲道：“那，那我去看看吧。”
出了營帳，沒走幾步，便見那女子忙碌着的身影。
那纖弱的身影慢慢地就和心裡的人重合了。
她好瘦啊！好小，就跟程家妹妹一樣瘦小。
想起當初她找來時的情形，寶林低了下頭。
她跟程家妹妹都是一樣的倔強性子。不同的是，程家妹妹內外氣場都強大，可杜家小娘卻是外柔內剛。
走了幾步，那女子似是看到了自己，眼神變得明亮了起來。衝着自己抿嘴笑了起來，還揮了揮手。
好似被軍營裡的氛圍傳染了一般。來時還比較柔弱文靜的杜家小娘現在天天跟一羣糙兵丁混一起，即使有女子，那也是膀大腰圓的婦人，負責軍營衣物清洗等雜物的。
那性子也是粗糙地很。這杜家小娘混久了，屬於關中女子骨子裡的潑辣勁頭也慢慢被激發，倒不似剛來時那般文靜。
此時她穿得如同一個村婦，頭上還包着藍色頭巾，若不是說話舉止還有貴女的風範隱約其中地話，就與其他村婦無異了。
“夫君……”
見寶林走近，杜淑慧的眼睛是明亮得。只是明亮中還帶着點羞澀。放下手裡的活計，上前幾步，行了行禮道：“夫君怎地來此？”
“啊？”寶林不知該怎麼回答，他本就不善言辭，更別提這人的身份也讓他彆扭。好似既覺得對不起人家可又不能迴避，生生是難受。
“哦……我，我聽下面人說，你，你一早起來做飯，我，我便想來看看。”
寶林的眼睛也不知看着哪，幾年過去了，明明已弱冠，是成年男子了，可他卻一如小青莊時那靦腆的青澀少年郎。特別是在姑娘家跟前，更是不會說話。
沉默了一小會兒後又道：“你，你還是回家去吧。我派人送你回去。你一姑娘家在這兒總……”
話還說完卻見那杜家娘子眼裡含上淚，立刻慌了神，連連後退，搖着頭道：“哎呀！我，我嘴笨，不會說話。你，你別哭呀……”
“夫君這般嫌棄妾身嗎？”
本以爲他今個兒來是心軟了，哪知還是要叫自己回去，杜淑慧哪裡還受得了？當下情緒就崩潰了，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
都說鐵打的漢子，水化得娘子。任你郎心如鐵，可一旦遇上女子的眼淚，就是那再剛毅的男子都要化作繞指柔。
見杜家小娘哭了，哭得梨花帶淚，嘴裡還委委屈屈地邊抽噎，邊含糊不清地問道：“夫君，妾身到底哪裡做錯了？惹您生氣了？成親那夜也不願與妾身行周公之禮，更是婚後離家來邊關，妾身到底哪裡不對，您告訴妾身，妾身一定改。”
“不，不關你的事。”
寶林驚恐地後退，連連擺手。這杜家小娘哭得他心裡煩躁，好似有什麼東西要衝出來一般，讓他不敢看，也不敢聽，更不敢待下去了。
“你，你當我沒說，我沒說。別哭了，別哭了！”
寶林忽然大喊了起來，“都我的錯，跟你沒關係，別哭了！”
杜淑慧被他這麼一吼，驚了一下，一時倒真忘記哭了。微微有些紅腫的眼睛泛出迷茫，呆呆地望着寶林。
寶林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大嘴.巴子。
這幾年過去了，怎得自己還是不會說話？
就說一句，杜家小娘就哭了。而自己以前只要一說話，那程家妹妹也會生氣，怎地這笨？怎地這笨啊？！這嘴！
自責與內疚在心裡盤踞。
他既忘不了程家妹妹，也接受不了妻子，所以他只想離得遠遠地，免得傷及傷人。
可剛剛郭大哥的話好似也有道理。
關中的大老爺們怎能讓自己婆娘受這苦？自己雖然不喜歡她，可她也是自己的妻子，這點是無法改變了。自己總不能讓她就這麼一直在這兒當燒飯丫頭吧？
想到這裡，寶林微微嘆氣了一聲，喃喃道：“這事別做了。”
頓了下又看了她一眼，低聲道：“你是我夫人，這種粗事哪裡輪得到你做？若不想回去，便在這兒待着吧。回頭我讓他們給你空一處住處來，就在我邊上住着吧。”
說完又覺自己有些突兀，便道：“既，既然是我娘子，那，那以後我，我的生活起居就，就交給你了。”
說完這話，那高大的身軀便轉了身，慢慢朝着自己的營房而去了。
杜淑慧呆愣片刻，隨即歡喜了起來。
這，這是接受她了？！
雖然還沒讓她進他的屋，可好歹也住到他隔壁去了不是嗎？
想到這裡，心情雀躍了起來，眼神又變得明亮，衝着那背影脆生生地道：“多謝夫君！妾身定不辱使命！”
寶林嘴角一抽，怎麼覺得哪裡怪怪得？
可一想到她不哭了，自己好像也完成了丈夫的責任，心裡也鬆快了起來。
只是一想到那個遠在京城的女子，眼眸又是一暗。
程家妹妹現在也在照顧着另一個男子的飲食起居吧？
握着鋼刀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緊，嘴裡又泛起了苦澀。
若是那年沒有相遇，沒有蘋婆果的秘密，是不是今日他會快樂許多？也會令杜家娘子快樂許多？
這個問題沒有答案。
從他來到邊關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可想到現在都沒有想明白。
時間會流逝，可關於她的點點滴滴卻是越來越深刻，她的一切都越來越鮮活了，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
回到自己的營帳中，沒多久便見到郭霄嘻嘻哈哈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弟妹，守得雲開見月明啊！”
“嫂子，恭喜你啦，將軍這塊硬鐵終於被你化成繞指柔了……”
寶林低下頭，不由覺得有些好笑。
這些人看來是太閒了，居然還有空管他的閒事？是該好好操練他們一番了。
到了飯點，忙完了公務，剛想去吃飯，卻見那女子的身影出現在營門外，帶着一點好奇與忐忑，正在朝裡望着。
手上還拎着一個食盒，見自己望過去，便抿嘴笑了起來，好似膽怯一下子就消散了一般。
猶豫了一下，便踏了進來。
“夫君，吃飯了。”
“嗯。”
寶林點頭，也沒趕人走。
其實他很想讓她回去得，但看她哭泣的模樣，便有些不忍了。說到底這女子也沒什麼錯，可若什麼事也不讓她做，恐怕她又不安省，索性放在自己身邊，照顧自己起居飲食，也免了別人的閒話。
到底是長大了。
再憨厚的少年，長大了總會受到俗世的一些污染，寶林似也有了一些自己的考量與心眼了。
馬肉里加了醬油，雖然味道依然不好，可卻是要比清水煮着好了許多。寶林與程咬金一樣，是個喜歡講究同甘共苦的人。士兵吃什麼，他便吃什麼。
杜家小娘早就知道他的脾氣，所以也不敢搞特殊。按照規矩，也只有兩塊馬肉，外加幾個土豆，還有一碗小米飯外加一把野菜。
今日這頓已算豐富。
到底邊關清苦不如京城繁華，更別提這裡在朔州南面，靠近雁門關，生活條件還是很艱苦得。
“夫君……”
等寶林吃完，杜淑慧猶豫了一下，道：“妾身想跟您商量個事。”
“什麼事？”
“妾身，妾身來這久，那小丫頭也被妾身打發回去了。來了這久，衣服磨損厲害，這身還是何大娘借我得，總不能借人衣服穿着。所以，所以妾身下午想去下縣城，扯些粗麻料子，做身衣裳。”
“只要不出雁門關，去城裡這樣的小事不必跟我說。”
寶林神情淡淡，口氣也淡淡地，聽在杜家小娘耳裡讓她覺得有些傷感。
果然，他一點都不在意自己麼？
“對了，你一婦道人家獨自上街不妥。拿上我的腰牌，帶上幾個侍衛一起去吧。早去早回。眼下薛延陀蠢蠢欲動，總有細作混進來。你是我尉遲家的媳婦，身份不比旁人，即使是這城裡也不安省，還是仔細些着好。”
頓時心情明亮起來。
他，還是關心自己得呢！
這就足夠了！
雖然不知夫君爲何不喜歡自己，可身爲女子的直覺卻告訴她，夫君心裡有一個人。雖然有些難過，可她並不是那種喜歡隨便放棄的人。
既然他們成親了，百年後都要葬一起，那她就一定要努力一把，挽回丈夫的心。不若如此，讓她如何甘心？
喜悅染上眉梢，用力的點點頭，道：“妾身省得，多謝夫君關愛……”
寶林心裡一動，臉色有些發紅，喃喃道：“都，都一家人了，說，說什麼謝不謝得？還是快快吃了飯上街去，早去早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