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你縮着脖子作甚?!你阿爺是右武衛大將軍,瀘州刺史,盧國公……”
“小娘,你是我盧國公唯一的千金,以後就給娘擡頭挺胸的做人!”
“小娘,只要是娘還有一口氣在便絕不會再讓你受半分委屈……”
“小娘,這鹿胎膏可珍貴着,娘給你留了兩份,可不敢告訴你嫂嫂,不然該怨娘偏心了……”
“小娘,別怕,娘在這裡,不怕,不怕啊……”
“小娘……”
往事一幕幕如潮水般在眼前涌現,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伸着手,死命地向前,想去抓住點什麼,可卻見裴氏在門外衝着自己笑了下,然後轉身離開。
“別,走,別走,娘!別走,阿孃!”
“小妹,小妹,快起來,快起來……”
程處亮上前去把她抱起來,須臾功夫,那邊李承乾也趕來了。剛剛就有人來報喪,他一聽到消息立刻趕來這邊,妻子與岳母感情深厚,最近她精神剛剛有些好轉,怕她受不起打擊,立刻就放下了手中公務匆匆趕過來。
看到妻子半死不活地靠在椅子上,胸口的衣服上還染着血跡,瞳孔猛地一縮,上前呵斥道:“你們死了嗎?!還不快給皇后看病!”
“我要見阿孃,我要見阿孃!”
楊曉然吃力地起來,可才坐起卻是猛地捧着自己的胃部,“嘔”得一聲,大口的黑血吐了出來,所有人都嚇呆了。
李承乾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的妻子,身子抑制不住地猛烈抖動着,帶着一絲不敢確定,“香兒?”
“噗通!”一聲,秋菊跪了下來,大哭道:“陛下恕罪!大姑娘其實已病了很久了,是,是反胃!已沒多少日子了……”
“你,說什麼?”
李承乾腳下晃了幾下,身邊的小黃門立刻攙扶住,他瞪大眼,努力地看着妻子,只覺眼前陣陣發黑。程處亮張大嘴.巴,就算他再不學無術也不會不知反胃這種惡疾。
一時間,只覺靈魂出體,茫茫然地不知該作何反應。
楊曉然擦了血,道:“我沒事……扶我起來,我要去看阿孃……”
“你,你到底要瞞着我多久?!”
李承乾忽然歇斯底里地道:“你不是與我約定,無論有什麼事都不瞞着對方,你,你……”
“陛下,陛下……”
李承乾推開攙扶自己的小黃門,上前抱過她,眼淚不受控制地掉了下來,顫.抖着聲音道:“你,你怎麼總這麼狠心?”
“太子哥哥……”
她嘴裡苦澀,哭着道:“我,我晚點跟你說好麼?阿孃沒了……阿孃沒了,我,我要去看她……那是我娘,我的娘啊!”
聲音悲愴淒涼。
年歲越大,也能預感到這一日的到來。只是在心底卻總在期待這一日晚點來,晚點來,只希望父母能多活幾年。儘管有了心理準備,可裴氏這樣無聲無息的走了,走得這般意外,讓她如何接受?
她這會兒都說不出自己什麼感覺,只覺整個人都是茫然的,甚至胃部傳來的疼痛都察覺不到了一般。
李承乾看着她哭泣的模樣,忍住心裡的哀痛,立刻吩咐道:“立刻去準備,朕與皇后去弔喪!”
“是!”
所有人都忙碌了起來,呆愣了半天的程處亮忽然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沉默了半晌,忽然仰頭大罵道:“老天爺!你眼瞎了嗎?!蒼天啊!我們程家是做了什麼孽?!沒幹喪盡天良的事啊!阿孃沒了,小妹病了,老天爺,你眼瞎,你眼瞎!”
程處亮悲愴悽慘的叫罵聲傳出去老遠,在甘露殿伺候着的宮婢小黃門分暗暗地抹着眼淚。比起國夫人的去世,皇后忽然得病的消息卻是更讓他們難過。
皇后待人寬厚,在這裡做事,時常都不會察覺到自己是伺候人的。那種寬和待人的態度可不是皇后裝出來的,皇后把他們當人,現在聽到皇后得了惡疾,還吐血了,還是黑血,他們怎能不難過?
馬車悠悠出了太極宮,宮中禁.衛清除了街道,天子的御駕朝着勝業坊而去。
楊曉然虛弱到了極點,忽如其來的重大打擊讓她的堅強一下子粉碎了。靠在李承乾懷裡,二人都沉默着。
盧國公府已是白色一片,當楊曉然從車上下來,看見門口滿頭白髮的老父親,心酸越發涌現。
噗通一聲跪在大門口,大喊道:“不孝女程還珠拜見爺孃!”
程咬金顫顫巍巍地上前,將她攙扶起,側頭擦了擦眼淚,道:“好孩子,進去看你阿孃吧,她等你好久了……”
說着又帶着一家人朝天子行禮,李承乾免了禮,也不多說話,扶着妻子入內。
靈堂已設了起來,穿戴整齊的裴氏躺在棺木裡,曾經名滿十里八鄉的大美人如今只是一個面容安詳,滿頭銀絲,毫無聲息的老太太。
裴氏顯得很安詳,臉上甚至帶着點笑容,好似睡着了一般。
“讓人看了……”
程咬金的聲音傳來,“你阿孃走得安靜,不是病死,只是衰老了……”
楊曉然搖着頭,強忍着淚水道:“阿孃還未滿八十,怎就衰老而死了……”
“因爲年輕時丟了你得了心病,後來又受了些刺激,其實這些年一直都沒好利索……”
程咬金嘆息了一聲,伸手擦了擦眼淚,道:“不要難過,孩子。到爺孃這把歲數,免不了的……”
程處亮咬着脣,很想告訴父親,小妹已得重病。可想起來時路上妹妹的警告,便又生生忍住。
阿爺也不年輕了,受不得刺激了,自己馬上都快五十了,爺孃還能不老麼?
從小到大,都過得無心無肺的程二哥這一刻感到了憂鬱,往事如畫一般交替着在眼前閃現。
那時的他們,明明還那麼小,可一轉眼,父母白了頭,自己也老了,都當祖父了。
原來這世上,最殘酷的不是不能上戰場打仗,而是長大。
梵音涌現,裴氏信佛,走的時候,沒有道士,只有和尚來念經。辯機帶着人親自過來,虔誠地爲這位善良的夫人祈禱着。
程咬金年輕是很渾,可自從女兒成了太子妃後,年歲也大了,漸漸也覺得年輕時殺.戮過甚,聽了裴氏的話,時常接濟窮人,或者給寺廟送一些米菜油,加一點香火錢。
這個時候的寺廟往往還擔任着福利院的角色,多送些米糧過去,也方便行佈施一事。
日子久了,人們就忘了大魔頭以前的可怕,反而都稱讚爲積善之家。裴氏在京城有個好名頭,前來弔唁的人不少,甚至有不少窮苦人也過來,在門外恭敬地磕了三個響頭才慢慢離去。
楊曉然一直在靈堂守了三日,無論別人如何說,她都沒有離去。
她記得那年裴氏尋到小青觀來時,自己曾發誓會把這個身子的父母當親生母親。如今疼愛她的母親故去,這是她最後盡孝的機會了。
想起自己的身子,她不知道,自己將來是否還有機會去祭奠她老人家,所以她只想多陪着她,周全她們的母女之情。
李承乾本來是很難過的,可當得知妻子得了絕症後,好似岳母的離去也沒那麼難過了。他滿心滿眼的都在想着妻子的病,想着之前就猜測過的可能性。
蒼天,是把報應降在她身上了麼?!
爲什麼?!
大可把自己收去啊!
裴氏出葬那日,李承乾暗暗對裴氏發誓,只祈求她在天之靈能保佑她的女兒,而他也立下誓言,終有生之年都不問醫,不吃藥,只求上蒼垂憐,不要收走他的香兒。
裴氏走了,走得安詳,這一次,楊曉然真正體會到了什麼叫作痛徹心扉。
李淵,李二,長孫離去,她痛苦,可更多地卻是在痛苦自己未來不可知的命運;可裴氏,這個親生母親的離去卻是給了她沉重的精神打擊。
畢竟,李二,長孫再親卻也不是她的親生母親。或者,準確說,那個把自己從荒山野嶺領回來的女人自己對她的感情是很特殊的,不同於世間一般母女。
沒有裴氏,就沒有今日的程皇后。自己能當好這個皇后,離不開裴氏當年魔鬼式的教育。
沒有她老人家的用心良苦,哪來自己今日的舉止優雅,大方得體?是裴氏幫着自己溶入了這個社會,成了一個唐人。
她們是母子,可卻也是朋友。
如今她離去,楊曉然只覺心裡好似空了一塊,有什麼東西被挖走了。
一連幾日都躺在**上,茫茫不知所措。病情又嚴重了起來,等一回宮,李承乾立刻叫來了一堆人,年事已經很高的孫思邈也被他請了過來,給楊曉然看病。
只是無論是誰看後卻都是搖頭,孫思邈嘆息道:“娘娘能活到今日已是奇蹟了,這個反胃娘娘以前也說過,是腫瘤,當疼痛出現已浸潤其他器官,陛下,恕罪……”
李承乾的身子不斷地顫着,失控地抓住孫思邈的肩膀,急急道:“道長,難道真得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孫思邈搖頭,“娘娘學問如何,陛下應比貧道清楚,她一直瞞着您,說明她早就知道此病無法醫治。老道摸了她脈象,她應有自己調理……女醫官也說胃部摸上去腫塊不小了,能撐到現在已是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