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時候,她靠在李承乾懷裡,李承乾望着她蒼白的臉,心如刀絞。
知道她得病已經好多天了,可至今他都不能接受。
終於知道她爲什麼忽然開始化妝,終於知道她爲什麼變得多愁善感,終於知道她爲什麼消瘦了。
那些自己曾經懷疑的東西變成了現實,而她的罪過就是嫁給了自己,拯救了自己。
蒼天爲何這樣殘忍?!
摸着她瘦骨嶙峋的手腕,她本就不胖,這樣一來就更瘦了。手腕的骨頭突起得明顯,皮膚也不如以前健康,帶着病態的蒼白與透明。他愣愣地望着她皮膚下微藍的血管,是那樣纖細,好似脆弱地隨時就會失去光華一般。
那是生命的顏色,現在變得暗淡。
冷峻的鳳眸裡溢出痛苦,孫思邈的話不斷在耳邊響起。
“多陪陪皇后吧,至多還有一年的時光了……”
往事如潮水般涌現,他想起與她初次的相見,想起她如暗夜裡的精靈一般闖入自己的生活,他教她騎馬,教她射箭……然後,那年灞橋分別,她送了自己瓔珞。
很醜,很醜,可這多年過去了,他卻依然隨身藏着,他覺得那是他收到過最好的禮物。
低頭蹭着她的秀髮,道:“我都安排好了,象兒監國,我帶你回小青莊養病。”
她的身子微微一顫,垂下眼道:“太子哥哥莫要感情用事,你是一國……”
話還未說完,脣卻被他堵上了。
她嚐到了一片鹹溼,那是他的淚。
“爲什麼?爲什麼現在才讓我知道?”
他像受傷的野獸般低鳴着,“你不是想出宮麼?想了一輩子,現在我有時間了。香兒,我帶你回小青莊,你還想去哪?我都陪你去……”
她搖了搖頭,目光從宮殿內一一掃過,嘆息了一聲道:“好久以前一直想出去,可在這裡住了大半輩子了,卻是不想走了……”
他抓過她的手,眼淚一滴滴地掉落,濺溼她的手,“也許我們只要遠離權力中心,我不做這個皇帝你就會好起來的。”
頓了下又道:“聽我的,我們離開這裡,去小青莊,去洛陽,去一切你想去的地方。你前世的家鄉不是在明州嗎?我帶你去,那裡現在可好了,我們可以走水路,不會累着你,象兒也這大了,有這多良臣輔助,監國沒有問題……他就是被保護地太好了,朕八歲就曾被父親委託監國過……給他請得都是最好的老師,我們離開皇宮吧,香兒……”
他情緒顯得有些激動,一口氣說了好多,“你來大唐這麼多年,大半輩子都被拘在這深宮,什麼地方也沒去過,唯一一次還是去了遼東。我可以陪你去,哪都可以。對了,你上輩子不是明州人麼?那裡現在很繁華,我們可以走水路,不會累着你,我帶你回你真正的家鄉……”
她伸手去擦他臉上的淚水,定定地看了一會兒,才笑着道:“李家的傻大郎,我哪還有什麼家鄉?我的家鄉就是你……”
李承乾緊緊地擁着她,“香兒……你一定要跟我去,我已安排好了,朝臣都同意了。香兒,他們都希望你好……”
楊曉然趴在他懷裡,喃喃道:“真得可以嗎?太子哥哥,我真得可以貪心一次嗎?”
他擁住她,堅定地道:“可以!”
“那好……”
她擡起頭,笑着道:“那年去遼東尋你,我坐在小船上,我當時就想,若能度過此劫,一定想跟你沿着運河而上,領略兩岸風光。也不要去太遠的地方……”
她的眼裡生出一絲嚮往,“就附近幾個地方走走,不能勞民傷財,不能驚動天下人,不然就成了隋煬帝了……”
他的淚水一滴滴滴落,到了這個時候,她還在爲自己考慮。一直以爲她沒心沒肺,可這多年下來,只有他才知道,他的妻子內心是有多纖細,她總在爲別人想。
大抵就是,你是我的人,我一定要保護好。
心酸又暖心的性格。
看着她眼裡的嚮往與小心翼翼,他牽過她的手,深吸了一口氣,道:“這兩天就出發,就帶些伺候的人與侍衛,還有奉御,微服私訪,弄一條船,我們沿着運河走,你想去哪就去哪……”
“恩……”
她低低應了一聲,然後去擦他的眼淚,笑着道:“別難過了,我這還好好的呢!你要帶我去吃那些民間小吃,我都沒嘗過幾回正宗的民間小吃呢!這宮裡的東西雖然精緻可總覺缺了點人間煙火的味道……”
他靜靜地聽着,努力地回憶着,把她說過的話都記在心裡,他不想讓她有任何遺憾。
三天後,太極宮宮門大開,陽光洋洋灑灑地照射下來,坐在車裡的楊曉然看着外面的景象,忽然覺得自己自由了。從承天門進進出出好多次,可唯有這次,她覺得肩膀上已沒了責任,她自由了。
可以再也不問國事,再也不用擔心歷史的修正性會弄死誰。
因爲所有的反噬都在她身上,她可以安心了。
承乾不會死,象兒不會死,他們都會長命百歲的,與這帝國一樣,會越來越昌盛。
或許,這就是上天給了自己那樣強大的金手指的原因吧?
生命中的每一件事從來都不是無的放矢,自己來大唐是有使命的。
現在,她深信這一點。
現在她的戰鬥就要結束了,上蒼垂憐了她,朝臣能答應天子如此做,她很意外。或許這就是老天爺在可憐她了,認定了她的貢獻,這是給她的福利。
想到這裡不由抿嘴一笑,慢慢放下窗簾,車裡的李香與李諗分別依偎在她左右兩邊,好奇地探着腦袋往車窗外看。
他們很少有機會出宮,這次陪着楊曉然出來,大概也是他們生命中最具有意義的一次出宮了。
帶着兩個幼子出來,是她的意思。
其他的孩子都大了,李厥與雙胞胎沒有去就藩已是不合規矩,這是天家,每一個舉動都會引起外人的猜測。所以楊曉然沒有帶上他們。甚至她在想,或許可以讓他們去就藩了,自己就快死了,不能留下這個隱患。
她這樣的母親註定是要對不起孩子們的,可就因爲她是皇后,她是天子的賢內助,所以她只能對不起孩子而不能對不起天下臣民。
車架啓動了,一羣侍衛也扮成了普通人,渭水上的船已準備好,他們將在這裡坐船,然後進入運河道,觀看兩岸風光。
這大概也是她唯一一次的任性,也就這次,就去幾個地方看一看,然後回小青莊去。
那裡是她的根。
程處亮,寶林過來相送,看着曾經的少年郎們如今已有了白髮,楊曉然嘆息,搖頭,最後沉默。
歲月是把殺豬刀,這話一點都不假。
揮手與他們告別,她的臉上沒有半分離別的惆悵,她希望大家記住的只是程還珠的樂觀,瀟灑與笑容。
渭水上,有許多臣子來相送,楊曉然覺得有些想笑。
搞什麼,她還沒死呢!
不過心裡卻是暖暖地,她想起玄奘大師的話,只要發乎本心用心去做,縱然在失去可卻也能得到許多。
眼下,不正是她多年努力的結果麼?
原來,好不好不用自己說,只用做就行了,大家都記得,天下人的眼睛沒瞎,念着她的好,值了!
李承乾換上了便服,好似只是一個富商帶着妻兒遊山玩水般,他們站在船頭與衆人告別。
程咬金看着船帆遠去,一直走出去好遠了,最終縮成了一個小點,看不見了。他呆呆地望着,終於是忍不住放聲大哭了起來。
蒼白的頭髮在微風中飄蕩着,他的身形變得佝僂,幾十年風風雨雨都沒打垮他,可妻子忽然離世,女兒病重,這一切的一切讓程咬金迅速衰老了起來。
看着女兒離去,只覺心如刀割,這是他最疼愛,最爲驕傲的孩子啊!
尉遲老傻拄着柺杖,慢慢地過來,伸出手用力地在程咬金肩膀上拍了拍,紅着眼道:“老夥計,堅強些。當年打仗,生離死別看得還少麼?”
“你個夯貨,你懂什麼?!那是我閨女,我閨女!”
程咬金反手一拳打在尉遲恭身上,歇斯底里地道:“你能想到嗎?!你能想到嗎?!就是小娘心太好,管閒事,杜如晦那年本該死的,卻被她救活了!這是天罰,這是天罰!她改變了太多人的命數,那些東西不該出現在大唐的,那些不是人間之物!這是天罰!報應來了,報應來了,老天爺,老夫縱橫沙場幾十載,你要人賠命,就拿老夫的命去好了,老天呀!”
前來相送的臣子忍不住垂淚,他們早就有過懷疑,小青山的學問不是此間學術,只是想想又覺匪夷所思。關於皇后非此間人的傳說不是一天兩天了,現在看來,素來健康的皇后忽得這樣的惡疾,那麼傳說就有了幾分可信。
除了天罰,他們想不到其他原因了。
所謂天機不可泄露,那年去遼東,皇后好似預知了什麼一般。以前覺得她是聰明,可現在想來卻是疑點重重。先帝對京城的掌控難道還不如一個足不出戶的太子妃麼?
只有一個解釋:皇后能預知未來!
所以現在受天罰了!
以前很難理解天子與皇后的感情,可現在他們卻是理解了。
愛之深,可以性命付出……
這樣的感情世間太少了,如果自己是男兒,有這樣的女子深愛,自己也可一生一世一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