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有位尚書夫人,隨着丈夫告老還鄉,來到宥城,丈夫重病死後,她並未回到孃家,而是留在了宥城,沒有同子女爭房產田契,搬出了大宅,來到梧桐街一處小宅院居住。
一年後,開辦學堂,專收女子,人們這才發現,原來這位張妙儀年紀不過四十,未至耄耋,跟尚書的子女們年紀相仿。
一時間衆說紛紜,關鍵還是落在她與死去丈夫的年紀差上,大多歸結爲她貪圖權勢,才願年紀輕輕給人家做續絃,結果人家子女不認,現在淪落到掃地出門的地步,還要拋頭露面謀生,誰會將閨女送過去,難道不學好?
張妙儀並未爲自己解釋過什麼,直到周邊的鄰居發現,尚書的子女們竟同她有來往,逢年過節的都會來看望,門口的馬車騙不了人。
有人看見過,尚書兒子出門,張妙儀送出來,他行了見長輩的大禮,口中說了句:“小姨,外面風大,您回吧,兒子不敢讓您受風。”
稱呼她爲小姨,卻自稱兒子,許是人家親孃的本家妹妹,爲了照料外甥們,才甘心做了填房。
此話傳來,對張妙儀的風評變了幾分。
後來,有些小戶人家,對女兒愛重,或是希望她們日後能嫁個高等人家的父母,將自家女兒送了來,張妙儀預備的學堂才漸漸有了人氣。
更多的人持觀望態度,尤其那些顯貴富賈,更不肯輕易將女兒送來。
直到一年過以後,在張妙儀這裡求學的女子,出落得有禮大方,學識談吐皆不似凡品,她一肚子學問的事才徹底散開。
年紀輕輕,才貌雙絕,竟肯爲了自家姐姐的孩子,捨身過門,一生照料孩子,尚書家的兒子個個高中,爲官順遂,女兒嫁的人家平順富足,皆是好結局,就連尚書,她也伺候牀前到過世,死後還不肯分家產,自己辦學養活自己,遇到那種拿不出錢來的女子,竟是連銀錢也不肯收,還要貼補飯菜,世間哪裡能有她這般有情有義的人呢?
張家的門檻險些被踏破,從她手下學出來的女子一茬又一茬,或回家,或嫁人,孃家婆家皆贊一個好字,自此,去張家學堂,並不只是一個認字讀書的地方,對跟多女子來說,是可以嫁好人家的路經,張妙儀不管送來的父母是何目的,對收進門的女子悉心教導,一視同仁,不會因爲家業貧薄苛待,更不曾因爲官宦人家的地位而殷勤。
管教起來,也不許家人多嘴,對每一個女學生都十分嚴格。
人人都道,她是個好人,卻又極有脾氣,平日不愛與人來往熱鬧,喜好聽書下棋,是以在宥城住了近十年,也並沒有幾個密友。
她來到雲錦坊,先是青梅認出來,忙請了李沐芷出來招待,張妙儀打量了她許久,才道:“我只說你是個好樣的,旁人還不信,今日一見,果真如我所想,李姑娘,着實是個妙人。”
李沐芷受寵若驚,淺淡一笑,行了晚輩的禮:“多謝先生誇讚。”
她身爲宥城人,自是聽過張妙儀的事,一直以來,她都以爲她是一個威嚴肅穆的老婦人,今日一見,卻見她語笑嫣嫣,全然自在,雖說年紀有五十,卻看上去年輕很多。
許是心寬的道理吧,李沐芷心裡默默地想着。
張妙儀從未登門雲錦坊,就連父親掌事最輝煌的那幾年,別說定製衣裳,就連一塊布匹都沒買過,要知道,那時候的雲錦坊上到廟堂下到市井,頗具盛名,誰家嫁娶生辰,要是沒一件雲錦坊的衣裳,彷彿就過不去。
可她偏偏在雲錦坊大不如從前的時候來,言語間和氣可親,李沐芷着實有些想不明白。
張妙儀轉了一圈,對外間裡間掛着的衣裳都不滿意,李沐芷不慌,有點身份地位的人,一般都不會買外面的衣裳,而是要她拿出花樣冊,挑出心儀的花樣,再商量清楚細節,由李沐芷量尺寸親手縫製。
她指了指走廊盡頭的屋子,對張妙儀道:“裡面有花樣冊,先生可去瞧瞧有無滿意的。”
張妙儀率先邁步,李沐芷跟在後面,見她步履沉穩,身子挺拔,半點知天命的頹唐都無,心中不禁感慨,真不愧是名滿宥城的女先生,這氣度無人能及。
張妙儀翻看完所有的冊子,只對兩件衣裳樣式滿意,卻不喜其上牡丹,覺得甚是俗氣。
李沐芷解釋道:“牡丹乃花中之王,也算雍容爾雅,先生不喜的話,我換做梅蘭竹菊可好?”
張妙儀搖頭:“爲何女子的衣裳就一定要繡花樣?這花樣再好,也不過嬌弱柔媚之流,我實在瞧不上。”
李沐芷露出思索的神情,張妙儀察覺,激將道:“人人都說你們雲錦坊手藝上乘,不落俗套,若你只能繡出些花花草草,未免泛泛,莫非雲錦坊的名聲都是虛的?”
原本李沐芷還爲花樣苦惱,可一聽她話語中有對雲錦坊的不屑,心中大爲不悅,她可以說自己手藝不行,腦筋不行,但絕不可詆譭父親的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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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明傑直爽,乃女子中英雄是也,放眼西疆,恐怕也無幾人能及,旁的俗世女子,似我等之流,並未有先生的志向,一生囿於平凡也不是什麼壞事,自然對花花草草這些尋常之物喜好非常。將先生必做鴻鵠,我等皆是雀鳥,可雀鳥也有自己的好處,雲霄之上,若都是鴻鵠蒼鷹,想必也甚是無趣。”李沐芷不卑不亢答道。
張妙儀仔細打量着李沐芷,她毫無怯意,也無冒犯之色回視,末了,張妙儀笑了出來,不住讚道:“好啊,好啊,沒想到宥城還有你這般人物。”
李沐芷聽不出她話中是譏諷還是真心,微微一笑:“不敢,宥城人傑地靈,我實在算不得什麼。”
張妙儀款款道來:“一開始,我是瞧不上你們雲錦坊的,只爲商賈顯貴做衣裳,賺富人的錢,卻從未有過什麼憐貧惜弱的舉動,要知道,世上多苦,咱們過得好,是上蒼錘鍊,老天厚待,自然也該多有憐憫之心,否則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豈不是世人大哀?
你父親創了金縷衫,此等物件,定是要惹來江湖非議的,但你們李家卻並未因此貪財激進,尤其這大半年來你當家,多少人來找麻煩,使銀子,砸東西,你都未將金縷衫賣出去,有了這麼金光耀眼的飯碗,你竟然願踏踏實實一針一線縫製衣裳,拾着你們李家的老本行,手藝還不錯,比你父親輕便許多,我便對你多了兩分敬重。下月是我五十整壽,便想着來你這裡,也見識下你的手藝,穿兩件雲錦坊的衣裳。”
李沐芷聽着,終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原來她辛苦撐着雲錦坊,是有人知曉她的爲難和盡力。
“承蒙先生誇讚,我受之有愧。”李沐芷行禮。
張妙儀伸臂虛扶,李沐芷起身。
“剛纔我故意激你,料想你如是生氣或是畏首畏尾的樣子,就再不踏進你們李家大門半步,結果我猜的沒錯,在富貴蠱惑武力逼迫下都不肯低頭的孩子,一定不會讓我失望,你啊,果然是個有脾氣的!對我老婆子的胃口!”
李沐芷只能陪着笑,心道:你德高望重,又是長輩,說得話只是難聽,並未說錯,我哪好意思跟你犟嘴,不過就是論事罷了。
“先生謬讚了。”李沐芷繼續謙虛。
下一句,張妙儀話鋒陡轉:“不知李姑娘,可曾婚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