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沐芷一見他這番神色,心中也清楚了幾分,說之前她就知道萬分艱難,只是爲了那些她熟知的在意的人,必須試上一試。
尤景鬆低頭,沉思着,沒有立時回答,李沐芷心揪了起來,還是硬着頭皮繼續說:“另外,管家富貴,爲人正直周到,這麼久以來,對我諸多照拂,雖是薛陽的左膀右臂,但大多時候都是處理藥坊事宜,他是西疆人,對薛陽塔戎人的身份並不知情,表哥,若是能查清楚,他沒有叛國的罪,能不能也放了他?”
尤景鬆這才擡眸看着她,斟酌着解釋:“沐芷,薛陽犯的這事,無論放到天下的哪邦哪國,都是抄家誅九族的大罪。”
眼看着李沐芷好容易有些生氣的眼裡,光再次一點點消散,面上涌起失望的神情,尤景鬆有些慌神,他握住李沐芷的手,犯難說道:“我盡力吧,若是查明她們當真不知道此事,我會竭力爲她們爭一個從輕發落。”
李沐芷點點頭:“確實爲難你了。”
尤景鬆身上並無正式官職,此次不過是因爲有尚書的支持,審案的過程中,他的話語權並不重,而且這件事能否完滿了結關乎他日後的仕途,薛宅的所有人都跟他無半分關係,而且即便他們真的與薛陽勾連的事無關,也是在薛宅謀生,薛陽待下人雖然並不親和,卻從不小氣,逢年過節賞賜只多不少,每個下人都賺取了不菲的銀錢,養家興家,說是佔了光也不爲過。
於情於理,將他們一一處置都不爲過。
李沐芷當然明白,她是在陷尤景鬆爲兩難之間,心下愧疚叢生,她垂下頭,不再追問。
尤景鬆看懂了李沐芷的神情,知她並不信任自己,心裡有些失望,話裡不知覺帶出一些賭氣的意味:“沐芷,我並不是那種爭權奪利之人,從幼年時候起,我就同你講過,日後要做個爲民做實事的好官,我更不是那些踏着無辜之人屍骨往上爬的人,你可以擔心那些照顧你對你有恩情的人,但你不該疑心我的誠意,那些人若是真的不知情,也未涉及此事,我定會力爭爲他們減輕刑罰,只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有些事,即便我願,也未必能行,若是真的保不下他們,你當真要爲此事同我離心?”
頓了頓,又道:“我是憎恨薛陽,可我不會因爲對他的厭惡牽連旁人,咱們自小一起長大,你對我連這半分信心也沒有嗎?”
李沐芷訝異於他會這般在意,想得這般多,是啊,她的表哥是一個多麼善良多麼正直的人,莫非她與惡人相處久了,待誰都以最大的惡意了嗎?
心底再次泛起對自己的厭棄,她致歉:“對不住,是我小人之心了。”
尤景鬆一見她這般自苦的神情,心底涌起巨大的疼惜之情,只這一句,他就急急說道:“我沒有這個意思,沐芷,你我雖然別離許久,可你要記得,我沒有變,還是當年的我!”
李沐芷望向他,不解於他爲何忽然這般着急,試圖去安撫他:“表哥,我並非有意......”
“沐芷!”尤景鬆說不下去了,那些怕嚇到她的話,被他好好的鎖進了心底,想要待她一切恢復如常後再說,可此刻,他猝然有些恐懼,李沐芷就像一株飛速枯萎的藤蔓,他不能接受,也絕不允許她就那般消逝。
“我有好些話想同你講,但我知道,眼下不是合適的時候,可我等不及了,你願意聽嗎?”尤景鬆有些語無倫次。
李沐芷驀地就明白了,她抽出自己的手,將頭扭向一旁,閉上了眼睛,輕聲說道:“表哥我乏了,想要睡下,你回吧。”
尤景鬆滿腔燒起來的火倏然被撲滅,他怔忪着看向李沐芷的側顏,徒勞地伸出手,停在虛空中,查案判案時的那種焦心又再次浮現,他垂首孤坐,沒有離開的意思。
李沐芷狠下心裝作不理會,只聽尤景鬆溫言道:“你睡吧,我看着你,等你睡着了再走。”
李沐芷於心不忍,本來想說幾句讓他留心身體,切莫過度操勞的話,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過了有半炷香,李沐芷一動不動,聽到身側尤景鬆起身,走向門外,悄聲關上門,她又等了些許,才睜開眼,轉頭看着空無一人的屋子,心煎如沸。
自她記事以來,西疆跟塔戎就勢如水火,常年交戰,彼此都視對方爲天敵,她聽聞過諸多事宜,但凡涉及到兩方的人,都沒有輕便的處罰,輕則流放,重則殺頭,如今薛陽是敵國細作的事已經板上釘釘,曾經在薛宅伺候的人恐怕也難以善終。
她並不後悔交出罪證,如果可以再來一次,她還是會毫不猶豫制止薛陽,只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翠雲,阿婆,小蘭她們,能不能脫身呢?只希望尤景鬆和府衙能公正仁心,給她們留一條出路。
雖然喝的藥有助眠的效用,李沐芷還是躺了好久才睡着。
夜裡總也睡不安穩,一時,她夢見翠雲被打得渾身是血,哭着向她求救,一時又夢見富貴被夾斷了手指,受着酷刑,翠雲說恨她,轉身就去自盡,李沐芷半夢半醒,不斷說着囈語,有人輕拍着肩膀,她睡得稍稍安穩一些。
再次睡着,卻夢到了薛陽渾身焦黑地走過來,一雙駭人的眸子只盯着她,沒有隻言片語,李沐芷氣憤至極,想要痛罵他,不知怎的卻開不了口,薛陽越走越近,令人驚懼的氣息將她攏住,李沐芷覺得喉嚨像是被人掐住,上不來氣,掙扎幾下,一剎那夢醒,她滿頭大汗,貪婪地喘着氣,分不清夢裡還是現實。
漸漸回過神來,她睜開眼睛,重新打量着這間陌生的房間,一個緋紅的身影出現在牀前,心被唬得驟停,仔細辨認,才記起來人是三荒客棧的掌櫃落月。
“你怎地變成這副模樣?地底下的鬼都比你體面幾分,你讓我幫你,就是爲了作踐自己?”落月邊說邊不見外地坐下,爲自己倒了一杯茶,緩緩喝着。
李沐芷對她的說話模式已經有所瞭解,並不意外,見她一副閒適的模樣,問道:“你是來討債的嗎?”
落月不在意道:“你既答應我了,我就有法子讓你不得反悔,今夜來尋你,倒不是催你,而是隱魂燈又燃得黢紫,我料想你又遇到事了,所以過來看看。”
李沐芷不解道:“你莫非是想幫我?你可以這般管閒事?”
落月捏捏茶碗,不在意道:“我已經決定不做這個掌櫃了,還不能隨心所欲一回了?”
李沐芷搖搖頭:“我沒事,這兩日我會跟家人做個交代,而後就會去尋你,答應你的事,我不會忘。”
落月意外看向她:“你倒是痛快!”
說完起身理了理衣衫下襬,說:“罷了,你既不用幫忙,我也不耽誤時間了,過兩日記得去客棧找我。”
不等李沐芷有何迴應,她已經翻身跳出窗外不見了影蹤。
屋子裡沒了人,方纔夢境中的畫面再次浮現,李沐芷的眼淚猝然涌上,她費力地擡起手抹了兩把自己的臉,淚還是止不住往外流,薄薄的衣領很快被沾溼,她狠狠地掐住手心,望着微弱的燭火,無聲地死命地說着:祝你死後地府受罰,來世孤苦無依,永生永世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