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人從花廳出來,腳步踟躕了片刻,便調頭轉往後衙側門的方向。
初一出任務去了,初五被沈大人先前那句霸氣的反問,嚇得一愣一愣的,神魂還在飄忽,哪猜得透他家爺此刻想幹什麼啊?
基於一個貼身小廝的本能,他的身體遠比他的心神反應快,不管沈大人腳下或快或慢,他始終不近不遠地跟在他身後。
待他終於從震驚中醒了神,兩人已經走出了巡檢司,站在側門外的小巷裡。
他一轉眸,眼前出現一人。
定睛一看,媽呀,這是曹操附身了嗎?
斯須之前,僅僅提起名字便激得大家心中浪濤翻天的人,眨眼間竟然活生生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神魂剛附體的初五,下意識瞥向他家爺,霎時,他不穩定的魂魄,又被他家爺脣邊眼角若隱若現的笑意給拍飛了。
這,這,這張彷彿驟然雲破天開大放晴的臉,確定是他家爺那張陰天臉嗎?
無人回答他的問題,更無人理會他的心中是多麼的排山倒海,沈大人一出門便遇見了自己正要去找的人,自覺靈犀相通甚是歡喜,匆忙趕來找人的江寒,也對今日的幸運表示很滿意。
不待沈大人移步上前,她已經咧開嘴奔過來,那乍然興奮的模樣,差點讓沈大人會錯意,只可惜錯念才起,便被江寒開口的話給拉回了現實。
“大人,太好了,我正想去找呂少爺,沒想到竟然在這遇到了你!”
沈大人臉上的太陽又隱入了雲後,他脣角下沉,冷淡發問:“你找他做甚?”
“哦,明天我要辦件大事,想讓他幫個忙。”
“什麼忙,必須他幫?”
江寒聽着這口氣不太好,歡快的神色一斂,認真打量沈大人一眼,訕笑道:“您還不知道啊,就是,明天我會把事情擺在檯面上來,讓大家自己去評判。”
沈大人皺眉:“你鬧出這般聲勢,就爲此?”
江寒遲疑了一會,點點頭:“是啊。”
她這副樣子,明顯就是有話沒說。
能跟呂同說,不能跟他說……真是好壞不分!
沈大人負着手,盯着江寒不說話。
江寒不明所以地回望他片刻,抿抿脣,試探的問道:“大人,明天,您能派些人,幫我個忙嗎?”
這話讓沈大人心裡舒服了一點,他微一頷首,說道:“行,明日,爺派一隊人馬過去。”
果然,他這話音一落,江寒就高興地像朵花一樣了。
雖然有些太過,實在俗氣得很,但還是讓沈大人的心也跟着飛揚起來。
他一勾脣角,緊盯着她看了幾眼,忽地擡手一示意:“跟我來。”說着便自顧自地轉身,沿着小巷朝北方走去。
江寒一臉莫名,看着他乾脆的背影,總覺得他今日又有些怪。她又瞥了眼一旁傻瞪着他的初五,不知是該跟上去還是該出言拒絕。
猶豫之間,不遠處的沈大人已經停下步子,回頭看過來,先前的好臉色又黑沉了。
好吧,求人幫忙,確實該表現得聽話乖巧一點,否則,惹怒了捉摸不定的沈大人,剛纔得到的應承很可能就會再泡湯。
她還沒動,初五已經收拾好了心情,側身伸手,很是親和地笑道:“江姑娘,請,大人等着您呢。”
本來要邁步的江寒,被這過於親切的笑容唬了一跳,連連看了好幾眼,一面撫着胳膊上的雞皮,一面向沈大人走了過去。
這對她從來沒有好臉的小子,怎地突然像似要討好她,沈大人到底要跟她說什麼?
江寒擡起頭看看沈大人揹着手緩緩向前的背影,心道,難道他也有事要求她?
若是那樣就太好了,大家互相有求,這樣關係才能平衡,她就不用擔心他半道反悔了。
江寒放下了戒備,腳步輕快起來。三人沿着巡檢司高高的圍牆,走了約莫百丈遠,地勢漸漸升高,再往前是巡檢司後方的一處小山丘。
沈大人沒有停下來的跡象,走在中間的江寒,知趣地沒有出聲,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
小丘上長着好些樹木,一道高高的青灰石牆從丘頂穿林而過,將小丘一分爲二,一半在巡檢司內,一半自成一派粗放風光。
雖是個小丘,照樣有落霞鎮的地質特色,一路往上,不時有壯碩的青石破土而出,點綴在林間,倒是給這片無人打理的小丘平添了幾分野趣。
巡檢司高高的灰牆將樹木推開了兩庹,小徑從期間蜿蜒而過緩緩向下,三人上得丘頂,沈大人腳步一轉,兀自走入了樹林。
林間樹枝錯落,樹葉半黃,一靠近,前日狂風驟雨留下的痕跡便還清晰可辯。
只見滿地稀疏的黃綠落葉,四處零落的大小枝條,枝條上的斷口還泛着青,葉子也未盡落,一望便知無情的風雨,對這片小小樹林的摧殘是多麼狠辣。
江寒邊走着,邊低頭看着地上的殘敗之景,淺淡的陽光穿過樹枝投射在地面上,有一種滄桑的溫柔。
她正感慨着,忽覺背後被人一推,耳邊便傳來初五的聲音:“快點,大人在那邊等着你呢!”
她踉蹌一步,陡然一望,果然見到沈大人正坐在前方一塊青石上,側着頭向她看來。
那處樹木稀疏,陽光當空照下來將沈大人包裹其中,令他看起來好似猝然而現的仙人一般。
她這才發現,原來今日的沈大人身上的直裰,不是最常見的黑,而是清雋的春藍色。
怪不得她會覺得他哪裡不一樣……
江寒忽然有些臉熱,慌忙收回來直盯着沈大人的目光,低着頭朝那光線大盛處走去。
心想,其實他還是適合穿些年輕的顏色。
不過,這都是些小事,跟她更加沒有關係,而且沈大人自己似乎也不在意,她還是問清楚他想求她做什麼,然後趕緊離開吧。
於是,她站定在石頭邊,直楞楞地開口問了。
“大人,您想讓我給您辦什麼事?”
沐浴在陽光中心情正好的沈大人,脣邊的笑意一僵,有一瞬間,很想擡手向她頭頂敲去。
他強將那股衝動壓下去,拍拍身邊的石頭,往旁邊挪開一點,說道:“過來坐着。”
江寒如被雷劈,傻傻地反指自己,又指指沈大人身邊的位置:“我?坐在這?”
“嗯。”沈大人好整以暇地看着圓睜着雙眼的她。
“這,這怎麼行,不行不行不行。”江寒慌忙擺手,連退三步。
沈大人劍眉一橫,聲音一冷:“爺讓你坐!”
見他要生氣,江寒只覺得腦袋上像長了蝨子一般,狂亂又無轍。
這太霸道了吧?!
這是求人的態度嗎?
雖然她先求的他,可他這樣,真的不怕她逆反心起掉頭就走嗎?
江寒胸脯起伏,抿着脣盯着沈大人。
“怎麼,爺身邊,你不敢坐?”沈大人不可一世地睥睨她,語氣很是挑釁。
聞言,正想要逆反的江寒,真的逆反了。
“我有什麼不敢坐的?!”不就是坐在他身邊嘛,坐就坐,他又不是洪水猛獸!
只見她神情一斂,兩手一甩,跨步上前,一撐一跳,上了石頭……
“啪!”
原本是很瀟灑的一個動作,嗯,她確實也坐上去了。
可這塊石頭邊緣太斜,而她下意識地太靠邊,結果還沒坐穩就滑了下來。
“呵。”沈大人忍俊不禁,朝她伸過手來,“讓你坐這,自然是這易坐一些。”
“……”剎那間,江寒的臉紅得像豬頭。
她狠瞪了沈大人一眼,惱道,“你爲什麼不說清楚,含含糊糊的,誰知道你是什麼意思?”
“哦?倒成爺的不是了……上來之前,你不會先觀察?”
“我,我爲什麼要觀察,不就這麼塊破石頭,誰知道它長得這麼奇怪!”
“強詞奪理。明明是你,不動腦子。”沈大人手上一發力,將重新江寒拉了上去。
“哼!你腦子好,了不起啊?!”江寒猶自不服,卻也忘記了自己之前的排斥與不安。
“你多動動,以後也會好的。”
這是句什麼鬼話?!
別人一句諷刺都聽不出來,臉皮可真是厚!
沈大人將她翻白眼的小動作看在了眼底,並沒有如往常一般黑了臉,而是隨意地彎了彎脣角,便轉眸望向前方。
前方便是寬闊的青河,河上大船小舟緩緩來去,西北風迎面而來,微涼的觸感,並沒有如其名一般的凜冽,反而有種胸懷爲之一開的豪邁油然從心底升起。
江寒順着他的目光望去,才發現,原來這處石頭前方是個斜坡,坡上樹木稀疏,且地勢陡然往下,正好露出了遠處開闊的河景。只是方纔她站在小徑那頭,被大石一擋,看不到石後的狀況而已。
這傢伙可真是會找觀景的地方。
江寒忍不住側頭看了眼沈大人。
陽光拂過她的頭頂,照在他的臉上,他小麥色的皮膚上泛起白光,竟然洋溢着幾分青春的味道。
不對,人家本來就是年輕人,只是平常老喜歡板着長臉裝老成而已。
江寒快速地移開目光,小心地往青石邊挪動,只覺得秋日的陽光,曬在人身上一樣讓人熱得難受。
“好看吧?”她還沒挪定,沈大人卻忽然回眸。
“呀呀呀~!”輕輕的一句話,嚇得江寒慌亂地朝斜坡方向滑去。
她的驚呼聲一起,有力的手掌便再次將她往身邊拉,直到兩人挨在了一起,才停下手,接着一陣溫熱的氣息吹來,沈大人責備的聲音也跟着響起:“坐好,不要亂動,若從這滾下去,非得受傷不可。”
孃的,難道是她想受傷嗎?
明明是這死黑臉故意找這麼個破地方來折磨她!
江寒覺得再坐下去,自己就算沒滾下斜坡摔死,也會瘋掉。
她手往石頭上一拍,挪到沈大人最初讓她坐的位置上,扭頭嚴肅地說道:“大人,有話就快說吧,只要我能幫得上忙的,一定給你辦了。我後面還有一堆事要做呢!”實在是沒有時間陪你在這耗啊!
後面那句話,她下意識地沒說出口,就怕他聽了不順耳,惱羞成怒,將她從這石頭上推下去。
沈大人定定看着她,眼前彷彿又出現了那條漫長又沒有盡頭的路。
他神色冷淡了幾分,再次將視線調向前方,輕聲道:“爺沒事求你。”
江寒隨着這話籲出一口氣,繼而又惱怒起來。
沒事?沒事把她弄到這鬼地方來坐着幹什麼?!
她可是有很多很多的事呢!
“那我走了。”她撐起身來作勢石頭下方跳。
“你的計策,有問題。”
江寒頓住動作,回頭看去:“什麼意思?”
“你坐下別動,好好聽着。”沈大人凝視着她。
江寒撐起的身子僵住,快速地在腦海裡過了遍自己的方案,又回頭看了沈大人一眼,一時拿不定主意。
雖然她自覺方案不錯,可經過多次的打擊,她並不能自信地說它很完美。
蛋糕方子那會,沈大人的提醒便是對的,或許這次他又發現了自己沒意識到的漏洞呢?
幾番糾結,江寒僵着的手軟了下來,慢慢地重新坐回石頭上。
“好了,大人,你可以說了。”說罷,她又補了一句,“我先謝謝你。”
“隨口的謝謝,爺不需要,要謝,就認真點,要有行動。”
什麼鬼?!
還沒說到底是哪裡不好,竟然就問她要起謝來了!
落霞鎮最近是怎麼了?
真是世風日下,一直不求回報的沈大人,居然也張口閉口談價錢了!
江寒咬了咬牙,決定暫時忽略他這句話,強笑着問道:“大人,你可以先說重點嗎?”
沈大人看看江寒皮笑肉不笑的臉,撇開頭去:“笑得真難看,爺被嚇到了。”
臥槽!
老天爺,你老實交待,是不是趁着前天大風作妖,把沈大人的芯也給換了?!
江寒擡頭怒瞪天。
天上卻只有幾朵悠閒的浮雲輕輕飄過,留下的身影彷彿正在鄙視她。
她低下頭又擡起頭,換上一個月牙般的笑,清了清嗓子,發出儘量婉轉的聲音:“大人,請您告訴我,我的計策到底哪裡有問題吧。”說完,她心裡淚成一片。
她真是拼了,爲了不讓他再挑出毛病,她都主動地擠着嗓子說話了。
可是沈大人沒體會她的一片苦心,訝然回頭,驚歎道:“原來,你也能細聲說話。”
“大人,您可以說了嗎?”再不說,老子就愛誰誰了!
沈大人抓到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暴躁,暗自好笑,卻明白江寒已經瀕臨爆發,便收起了作弄的心思,正兒八經地說起事來。
“正面迎敵,需要足夠的證據——你將扮鬼的方式,亮出來,愚民們不見得會信,卻肯定會成爲,對方的證據。不如,換個方式,引蛇出洞。”
“引蛇出洞?”
“嗯,你設陷阱,讓對方露出馬腳。”
“這我知道,就是讓他們跳坑嘛,但那肯定很麻煩,人家也不一定會那麼蠢,而且短時間內肯定解決不了問題——不是我想要的。”
沈大人挑挑眉:“你弄出的聲勢,待他們一反撲,謠言的可信度,反而會更高。”
“我知道啊,高就高吧,高了更好!”
“這話是何意?”
“嘿嘿,大人,這你不知道了吧?!”江寒得意地斜他一眼,“在這個世界上,想要有人誇你不容易,但有人罵,卻很容易。所謂越罵越紅,只要保持話題度,人人都會關注我……”
沈大人眼中閃過慍怒,斥責道:“怎能以罵名爲榮?你這叫,不知廉恥!”
“什麼不知廉恥?我又沒有做壞事,是那些人瞎傳的好吧!我行得正坐得直,但也不能白讓他們詆譭,總得拿回些利息吧?”
這是怎麼說話的?
沈大人腦中又浮現一個詞——牛頭不對馬嘴!
他默了一瞬,不容置疑地說道:“把你的計劃,全部告訴我。”
江寒抿起嘴角看着他,沈大人見狀,板起臉:“你不說,爺明日如何幫你?”
真好,熟悉的沈大人又回來了。
江寒深覺,還是這張黑臉親切。
也對,有求於人不應該隱瞞自己的計劃。
她戒備的看了看四周,頭往旁邊一湊,壓低聲音把計劃托盤而出。
不遠處候着的初五,看着微暖的秋陽下,靠得很近的兩顆腦袋,已經對自己心中的驚濤駭浪徹底麻木了。
沒事,就算江小二鹹魚翻身再次入了他家爺的眼,那又如何呢?
想他初五曾經可是任勞任怨地給她代過班的,相比起處處看她不順眼的初一,自己應該更容易得到她的青眼吧?
或許,這就是他初五等了這麼多年,終於到來的翻身機會呢?!
這個念頭一起,初五差點要大喊出聲。
他看向前方兩人的目光炙熱起來,但想起先前看到的情況,心裡又是一涼。
就他家爺這墨跡模樣,什麼時候他才能守得雲開見月明啊?
看來,他得出手,儘快幫他家爺把江小二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