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在距離手術室一條走廊遠的地方蜷了大半夜。

想知道那位病友的情況,可是不敢過去等,因爲怕看到她爸爸那張蒼白的臉和難以名狀的眼神。那是種想揪着我暴揍一頓,但又被種種因素束縛而用力隱忍起來的僵硬。所以我只能在這個她家人看不到的地方坐着,小心留意着那邊傳來的每一點動靜。直到早班阿姨拎着水桶開始刷地了,我纔在昏昏然睡去。『迷』『迷』糊糊似乎聽到一些腳步聲在我周圍一陣接一陣地響起,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被一道雪白的光猛地刺醒。

睜開眼就看到周圍呼拉拉圍着一大摞子人,手裡長長短短各式各樣的“炮筒”對我一個勁猛亮閃光燈,一隻只圍着各『色』標誌的話筒爭先恐後塞到我面前,就差沒塞進我嘴裡。

我當時就呆住了,這麼一大羣圍着我不停說着話,摁着照相機快門的人,他們是記者。

“請問寶珠小姐,對於新東集團董事長給你留下的這筆遺產,你有什麼想法。”

“聽說你們以前從沒見過面。”

“能說說他把所有遺產都留給你一個人的原因是什麼嗎。”

“寶珠小姐,聽說你昨天刺傷了你的病友,是不是能談談這件事。”

“寶珠小姐,問個比較直接的問題,請問你和林韓森董事長是什麼關係,外界說你是他失散很久的女兒,是這樣嗎。”

“寶珠小姐……”

“寶珠小姐……”

一個又一個問題,我腦子一團糊塗……

直到半個小時後被醫生和護士強制送回病房,從他們的口中,我纔多少明白了一些這個突發事件的來龍去脈。

就在昨天我失手刺傷那個病友不久,電視臺播報了這麼一條新聞——坐擁新東集團這個價值三十億美元企業的大商人林韓森,在當天上午十點二十分的時候因病在家去世。去世後其律師公佈了他的遺囑,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他所擁有的將近三十五億總資產裡,除了捐獻給慈善機構的2.5億,其餘資產全部留給一個叫做寶珠的女孩。他唯一的兒子在這個遺囑裡分文未得,僅被保留一家由他兒子自己斥資組建,新東集團入股但僅在其中佔了10%股份的軟件公司。

那個叫做寶珠的女孩就是我。

在我坐在醫院冰冷的凳子上等着那病友手術消息的時候,我所有的資料已經被那些嗅覺敏銳的記者挖了個底朝天,差不多就在那女孩手術結束被從病房裡推出來的同時,那些記者已經趕到醫院,又以最快的速度聚集到了我的身邊。

一個憑空得到三十億資產的平民女。

一個剛剛失手刺了病友一刀的憑空得到三十億資產的平民女。

這是個搶新聞的年代。

而這一切對我來說又意味着什麼。

病友沒事了,我心裡頭那塊大石頭落下了,可這憑空而來的三十億砸得我已經沒有任何真實的感覺了。

第一次被錢砸到,是十五萬獎金,那個數目刺激得我腎上腺素集聚分泌。那一次是絕對的興奮,興奮得差點沒有上竄下跳,也因着那陣子接連的黴運,我幾乎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喜極而泣的感覺。而第二次被錢砸到,那個砸了我的數字一下子跳到了五十萬。可是我的店被燒了,於是面對那個數字,我當時腦子裡只有一片空白。

誰想到短短不多久,我再一次被錢砸中,這一次,數字直接大躍進到三十億。

即使是天塌下來都比這消息真實的事實。

而我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詞來形容聽到這個數字後的感覺。光三後面那一串零就夠我數上老半天,這麼一大筆對我來說簡直天文數字般的財富,被一個聽都沒聽說過的人死前一句話,就那麼莫名其妙到了我的手裡。

而當時我唯一的反應是——這是真的嗎?這會在我未來的日子裡給我帶來些什麼?

太大的幸運,有時候你感覺不到那是種幸運,取而代之的是種惶恐,一種不知所措的惶恐。

我感到惶恐,一種從後腦勺直到脊椎骨森冷冷一陣的感覺,在乍然得到這條爆炸新聞般消息的瞬間。而我很快也就知道,在那瞬間我所感覺到的惶恐,不是沒有原因的。

就在隔天早上,我在晨報上看到了關於我的那條新聞。足足佔了報紙半個版面一條新聞,上頭那條巨大的標題看得幾乎讓我吐血:億萬財富繼承者寶珠,刀捅同院小病友。

我當時腦子騰的一下就熱了。

我靠!這叫什麼事?!這就是我昨天對那些看上去熱情無比、對我表現出無比同情和關心的記者們所說的東西嗎??整個兒都徹底變了個質了!

不過細看內容,卻倒也屬實。把我如何不小心失手用刀傷着了那個女孩子的事都寫明白了,而那點內容幾乎就是一筆就帶過的東西,偏被扣上這麼個讓人悚然的標題,並且這名不符實的東西所佔的篇幅,硬是比內容大上三分之一。

一時間我的病房快成動物園了。雖然門被鎖着,外頭被護工門攔着,仍有不少的人影在我門外晃動,有看熱鬧的,也有想搶點新聞或者照片的記者。陽臺外就更別談了,我不得不換了張牀,以防止有人會砸破了窗從外頭闖?都市小說進來。

『亂』,這是當時唯一充斥在我腦子裡的感覺。

很快除了那些記者和看熱鬧的,又一批不速之客來到了我的病房,而這些人是不得不放進來的,他們是那個莫名送了我這偌大一筆財富的男人的律師團、理財人、顧問,以及新東集團各『色』高層。

清一『色』的西裝革履,清一『色』咄咄『逼』人的表情。有那麼一瞬我幾乎以爲他們是過來強迫我拒絕那條遺囑的,而事實上,他們只是在用最快的手續辦妥了遺產轉交手續之後,又用更快的速度爲我指定了我的律師,經濟人,理財人,顧問,還有很多很多我說不上名來的等等人。

他們就像安排着自己家小孩似的安排着我的一切。

這是種相當奇怪的感覺。他們爲什麼要自作主張地安排我的事情?他們有什麼權利來自作主張地安排我的事情??沒有,可問題就在這裡,明知道他們無權對我進行任何的干涉,偏偏在他們這樣自作主張的行爲中,我始終找不出一點抗拒的力量。甚至連請他們出去的勇氣都沒有,在看着他們自顧着交流,然後時不時做出一些與我有關,但完全漠視我同意與否的決定的時候。

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了,明明那遺囑裡的繼承人是我,而這些人依照遺囑的安排,應該說都成了我的僱員,可他們的打扮他們的談吐,硬是讓我有種強烈的被壓制感。好象突然間我就多了一羣管理者了,而我在這些管理者高貴的儀表和身份前卑微地擡不起頭。

就在我雲裡霧裡地隨着他們木偶般擺佈的當口,醫生來了,帶着種凝重的表情。

和那些人耳語一陣請他們從這裡離開,他關上病房的門,然後轉過身,從口袋裡抽出一張紙,打開,送到我的面前:“按理,我們不應該第一時間對你說,可是我們在你這邊找不到一個至親的人,所以,還是知會你一聲吧,不過你聽了以後也不要太有情緒,很多人都碰到過你這樣的情況,但最後結果是沒事,所以你也不需要太放在心上。”

聽着他這一番話,我不知道當時自己臉上的表情是什麼樣的,但我知道自己的嘴角一定很僵硬,在看清楚他手裡那張紙頭顏『色』的時候。

那是已經快被我忘記得一乾二淨的我的血樣報告。從驗完後,一次又一次地問他們這張報告出來了沒有,而他們始終回答,沒那麼快。還沒有。

而這會兒它突然出現了,捏在醫生的手中,他的話和臉上的表情讓我的心臟猛地一激靈。

“寶珠,”手指不由自主變得冰冷,我盯着他手裡這張紙,然後聽見他繼續道:“你的血樣報告出來了,我想你還需要在醫院繼續逗留更多一段時間。”

談完話,一聲不吭看着醫生從我病房離開,之後直到夜幕降臨,沒再有人進來過。

事實上我也不確定那段時間到底有沒有人來過,因爲整段時間腦子始終處在一種真空的狀態,空白得聽不到一點聲音,也看不見除了眼前那一大片牆壁之外其它任何東西的存在。

我甚至無法用語言去形容自己當時的心情,那種極度惡劣的感覺,那種讓渾身冷得直髮噁心的感覺。

醫生說血樣報告其實在我驗完血的第三天就出來了,之所以直到現在才正式拿來給我,因爲當時在我血『液』裡發現的問題,對於我對於醫院本身,都是相當嚴重的。爲慎重起見他們又做了幾次更細緻的化驗,直到確鑿它的準確『性』,纔拿來當面告訴我這個消息。

他說我血『液』黏度偏高,進一步檢測得出來的結果,無論紅細胞壓積,全血高切粘度,纖維蛋白原定,還是血沉,都高出正常人比例很多。

換言之,我得了癌症。

被三十億砸到頭不到一天,我被醫院宣判了死刑。一個恐怕是我這輩子所能撞上的最大的財運,一個,是我這輩子所能承受的最大的厄運。

冰火兩重天,有沒有誰的經歷能比我更貼近這種感覺?

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當天晚上。

當天晚上我睡得很早,關燈的時候門外還在排隊打飯。很熱鬧的聲音,說說笑笑,都是平時聽得耳熟的東西。

“最近臉『色』好看多了。”

“什麼時候拆線啊,還有沒幾天要出院了吧。”

“今天胃口不錯。”

“1723,腳還疼不疼?”

“哎呀,到底是小姑娘,恢復得真快啊……”

一句又一句,隔着門清晰地傳進來,那些平時也經常加入的談話,這會兒聽上去兩個世界似的陌生和遙遠。我捂在被子裡,手和腳都蜷着,可還是覺得一個勁的發冷。於是把頭悶在被子裡,想不去聽那些聲音,想不去因爲那些聲音而響起自己身上所發生的事情,想快點睡着,然後第二天睜開眼,發覺這一切不過是自己做的一場夢,什麼店燒了,什麼三十億,什麼全血高切粘度過高,什麼癌變……

可越是這麼想,越是睡不着覺。

那滋味火燒火燎似的難受。

隨着外面聲音逐漸散去,四周再次被醫院特有的寂靜所覆蓋。

身上的冷卻並沒有因此而減輕,反而更重了些,冷得腳底心發疼。於是心裡頭那股難以名狀的惡劣感更強了,隨着那股冷一點一點擠壓着我的心臟,而醫生那些話車輪似的在我腦子裡不停旋轉着,無論我怎麼抗拒,一遍又一遍強迫我回憶着它,咀嚼着它,吞噬着它,又轉化成一種更加凌厲的冷,毫不客氣地穿透我身上厚厚的被子,一次又一次在我心臟和四肢間劃過。

突然覺得一陣無法忍受的窒息。

忍不住從被子裡探出頭在外面深吸一口氣,下意識擡眼朝邊上看了一眼,就看到見邊上那張牀有道身影橫躺着。

瘦瘦長長的身體,散散長長的頭髮。

意識到我的目光,她側頭轉向我,那雙眼在夜『色』裡幾乎模糊成一團,黑漆漆,只有兩道深深的眶在眼窩裡凹陷着,一眼望不見底的深。

一時間的心跳加快,很快就恢復了平靜,我擼了擼肩膀上的被子閉上眼。

這個幾乎每晚熄燈都能看到的身影,我已經見慣不怪。

又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覺得臉有點冷。

不知道哪裡來的冷風一絲絲吹在我的臉上,很細,但冰得讓鼻子尖微微發麻。我忍不住再次睜開眼。

然後感到自己心臟收了一下。

頭頂一雙眼睛漆黑成一團壓在我正上方,在我盯着她看的同時目不轉睛看着我,嘴脣微微蠕動,像是在說什麼,可我一個字也聽不清楚。

我想是不是自己又厴住了。試着動了下肩膀,很快發覺身體不聽使喚,想發出點聲音,可是剛張開嘴,突然感覺到自己喉嚨口冰冷冷一涼,然後一緊。

這感覺和中了十五萬後的第二天早上做的那場夢感覺很像,可這會兒似乎更真實一些,因爲我可以聽到我呼吸的聲音,還有隔壁病房低低的說笑聲。我再次嘗試動了動手指,但手指的血『液』像是被凝固了,只感覺脖子上那種冰冷的感覺越來越緊,我開始用力掙扎起來,極力地試圖通過喉嚨發出點聲音,可除了劇烈的喘息聲,什麼都發不出來。

頭頂那身影慢慢升高了,在我用力掙扎的時候那張蒼白的臉整個兒朝下俯着,靜靜對着我的臉,身體懸在牀頭,兩隻手垂在我臉兩邊,一動不動看着我。

就在這時我感到腳下冰冷冷『毛』乎乎的好象有什麼東西在動。

用盡所有的力氣讓自己的頭稍微擡起一點,我匆匆朝腳板前看了一眼,就看到腳跟處的被子裡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裡面鑽着,隨着那種『毛』糙感覺的遊移一上一下起伏,慢慢一團漆黑『色』的東西從我兩隻腳中間鑽了出來,而我的神經在那一瞬間猛地崩裂。

那是顆頭顱,從被子裡滾落出來的同時在我腳跟前打了個轉,一骨碌轉向我,是一張不知被什麼東西用力碾過後殘缺了一半的臉。另半張臉以一種奇怪的樣子朝那塊被碾的部分凹陷着,靠近鼻樑部分一隻眼球直愣愣對着我的方向,一動不動,就像我頭頂那雙和夜『色』模糊成一團的眼睛。

我條件反『射』地一蹬腳。

很用力,把我蓋在身上的被子都給蹬開了,一股冷風瞬間包住了我的身子。冷得一個激靈,再朝下看,那顆頭顱不見了,我剛想趁勢伸手去拉脖子上緊緊纏繞着的那樣東西,冷不防一隻手從牀邊直拍過來,一把抓住我的手,然後是兩隻,三隻,四隻……

越來越多的手,我看得一時忘了自己所處的境地。

等我從這一剎那的僵直中反應過來的時候,我的身體已經被無數只蒼白的手壓制住了,那些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的手,一隻只橫在我的牀上,手腕以上部分一片空洞,什麼都沒有。

脖子被勒得透不過起來,而這當口,我的腦子裡一團『亂』麻。

以前也不是沒被鬼壓過牀,但沒有一次像今晚這樣的,這已經不是精神上的襲擊了,這些從這醫院地下一層而來的東西,以往只是遠遠安靜地在某個角落,或者更近一些的地方一動不動地朝我看,今天直接近我的身了!這是怎麼回事?!姥姥給我的珠子對此怎麼會沒有一點點反應?!

很多的問題,可是根本來不及在腦子裡好好整理,只覺得太陽『穴』兩邊鼓得快裂開了,我的脖子被那個冰冷的東西緊纏着,一點點收緊,又以一種明顯可以感覺的速度在一點一點往上提。幾乎感覺自己的頭要被從脖子上拉下來了,可我所能做的只有用力張着嘴,僵在牀上一動不能動。

突然脖子猛地一鬆,在我眼睛已經開始朝上翻的時候。

一大口空氣驀地灌進喉嚨裡,嗆得我一陣猛咳,這同時身體一下子自由了,我整個人被這陣咳嗽震翻到了牀底下。

一時眼淚鼻涕嗆得我眼前一團模糊,匆忙間用手把眼睛擦乾淨了,一擡眼就看到牀底下一團漆黑的東西朝我這裡倏地襲了過來,只覺得半邊身體冷不丁地一寒,條件反『射』地低下頭,那股寒氣消失了,而牀底下亦是空空『蕩』『蕩』,連牀單都沒有飄動一下。

我下意識擡頭朝上看了一眼。

原本蠕動得蛇一般那些一條條盤橫在我牀上的手不見了,像是從來它們就沒有真正出現過,只有我那條被子扭曲着,被我的動作拱成一團,一邊朝下垂着,有氣無力斜搭在牀鋪邊緣。

沿着牀再往上看,我的身體不由自主震了一下。

那個懸在我牀頭的女人似乎是被什麼東西給勒住了,手和腳反扭在身後,頭以一種彆扭的方式朝天仰着,像是被什麼東西用力扯住了她那把凌『亂』的長髮。她就以這樣的姿勢在我牀頭上死命扭動着,嘴開合得很厲害,可是嘴裡依舊沒有發出過一點聲音。

突然她的身體觸電般一震,兩眼朝下一翻死死盯住我,伸長了脖子朝我方向猛地一傾。

我一呆。

沒反應過來,她的頭再一次朝上翻了起來,脖子被迫繃得很緊,隱隱上下波動着,似乎裡頭有什麼東西正試圖透過脖子上那層皮朝外破出。

片刻咯的一聲輕響,她的脖子裂了。延着下顎到胸口一直線破出道筆直的口子,一隻手從那道口子裡慢慢伸了出來,修長的指尖帶出一股漆黑『色』的霧氣般的東西,然後掌心朝上輕輕釦住那女人極力掙扎着的下巴,朝邊上一擰。

那瞬間我似乎聽到空氣裡一聲尖銳的嘶叫。

很輕,也很遠,但讓人不由自主全身一凌。只覺得耳膜微微顫了一下,在那聲嘶叫聲過後,我看到那女人一直掙扎着的身影不動了,從身上那道筆直的傷口開始,越來越多的黑霧由裡面噴涌而出,慢慢的那身體在這些急速而出的霧氣裡融化了。事實上我也不確定該用怎樣一種說法去形容她當時消逝時的模樣。就像融化了似的,她身體那種一點一點黏『液』似的從半空流淌下來,又在碰到地面的一剎那霧氣般嘶的聲消散的感覺。

黑霧散去,牀頭站着道身影。

高高瘦瘦的個子,銀『色』長髮在窗外燈光的照『射』下隱隱流動着淡金『色』的光,他低頭『揉』着自己的指關節,細心而閒雅的樣子。直到片刻後意識到我的視線,擡眼掃向我,對着我微微一笑:“你讓我失望了,神主大人。”

我從地上爬起來重新回到牀上。沒有接他的腔,因爲沒聽懂他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打算在這裡繼續留多久。”不以爲意,他又問。身影一轉已來到我的面前。

我朝後靠了一點。

鋣的身上有一股特有的味道,很香,像廟裡那種被香薰久了而自帶的那種氣息。挺好聞的味道,可是當它和剛纔那種消散在空氣裡的黑霧所散發出來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的時候,那是種讓人覺得莫名抗拒和森冷的感覺。

正如他眼睛裡流動着的光澤。

沒等到我的回答,他那一雙暗紫『色』的眸子始終註釋着我的眼睛。磷火似的焚人。於是我不得不搖搖頭:“不知道,可能還需要更多時間。”

他挑眉:“你還有十五天,我的神主大人。”

這句話剛一出口,我原本已經低下的頭再次擡起,看了看他。

似乎這是第一次,我能這樣直接地對着他的眼睛看。

以前從不敢,即使是在他沒有任何知覺的時候。始終認爲鋣的眼睛很漂亮,但也很可怕,因爲這種詭異而稀有的『色』彩,所以和他說話從來避免接觸他的眼睛。

而這次我久久地和他對視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

據說人的心理壓力承受到一定的極限,人的膽子就會變得無限。我不知道我目前的狀況算不算是這樣。但我知道一點,他剛纔那句話說得低而溫和,可是突然間把我之前壓在心裡頭那些極度惡劣的感覺又引燃了,像一團火,漫不經心落到一叢撒了油的乾柴,於是轟然一聲迅速燃燒開來。

半晌,我朝他點點頭:“不如現在就把我吞噬了吧,鋣。”

他的目光微微一閃:“爲什麼。”

“十五天裡我絕對找不到駕馭你的方式。”

“這個,十五天以後麒麟自會判斷。”

“那麼至少可以把狐狸的下落告訴我吧。”

“狐狸?”似乎我這句話讓他有點驚訝,眼裡稍縱即逝一絲讓人費解的光,他依舊看着我的眼睛,微微欠下身子:“狐狸的下落和你有什麼關係。”

我一時語塞,半晌擠出一句話:“他還欠我半年的房租。”

他不語。

片刻轉身離開我身邊,推門走出陽臺。我隨即站起身跟了出去:“可以嗎。”

他沒回答。

陽臺上很安靜,除了燈光和風聲,什麼都沒有。他背對着我靠在圍欄上,看着外頭那片被雲層壘得厚重的天,片刻,忽然開口:“你在乎他?”

我愣了愣。他回頭看了我一眼,沒等我回答,又繼續道:“那隻老妖精,你怎麼可以和他住在一起。”

“這是我的事,”還想再說些什麼,見他眉頭微蹙,我停了停口。

他朝我轉過身:“你是掌控麒麟鎖的人,怎麼可以和這麼骯髒的東西在一起。”

說這話時,他的目光是冷冷的,和他平時那種不知道是習慣還是僞裝出來的溫和不一樣的冰冷,以至我忍不住朝後退開一步,而他隨即又淺淺一笑,朝我伸出一隻手:“連累自己弄得這樣狼狽。”

“他……”心裡沒來由一陣不舒服。雖然鋣的句句話都是針對狐狸,可憑什麼這麼說他?雖然平時這隻狐狸又惡劣嘴巴又壞,可也不至於被人這麼說,什麼骯髒,什麼老妖精,難道這隻麒麟自己就很乾淨??

正想反駁,話剛出口,他手指突然朝我額頭一點,然後沿着我的鼻樑慢慢下滑。

我怔。

一時那些剛到喉嚨口的話給嚥了回去,感覺着鋣冰冷的手指點到我的鼻尖,沒反應過來他到底想做些什麼,就見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然後靠在圍欄上的身子突然朝後一仰。

我再次一呆。

下意識朝他伸出手,手指剛沾到他衣角,他整個人已朝陽臺外直墜了下去,只留一縷銀髮在我眼前無聲劃過,在半空一個張揚,隨着他的身體迅速沒入樓下的黑暗。

“你真讓我失望。”墜落瞬間,我聽見他道。

回過神撲到陽臺邊朝下看的時候,陽臺下已經什麼都沒有了,空落落一陣風旋轉着在樓下盤旋而過,樓下那片被路燈照得雪亮的路面上同樣也是空落落的,除了建築和植物被燈光拉長的陰影,什麼都沒有。

而他爲什麼要這麼說,我什麼地方讓他失望,他卻沒有直說。

“哦呀……”

還在對着樓底下發呆,耳邊驀然而起一道熟悉的聲音。

突兀間令我肩膀不由自主猛一陣發抖,迅速回頭,就看到一道身影倚在離我不遠那道黑漆漆的門框邊。一身黑『色』登山服散發着濃重的塵土味,一手拎着只厚重的旅行袋,一隻手『插』着褲子兜側頭朝我眯着雙彎彎的笑眼。

“幾天沒見,你怎麼真的變成豬了呢小白。”他說,對我抖了抖他那雙雪白的耳朵。

而我在他話音還未落的瞬間猛撲過去抱住了他的肩:“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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