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事完畢,衆人散去,楊儀沒有走,他跟着諸葛亮進了內室。諸葛亮知道他跟了進來,也沒有說什麼,只是指了指座席,示意楊儀自己入座。
楊儀看了看那張邊都被磨‘毛’的坐席,勉爲其難的坐下了。隨着魏霸獻了一套新式桌椅給天子之後,這種坐起來更舒服的坐具已經在成都開始流行起來,不少人家都置辦了一套,楊儀家也有。坐慣了新式桌椅的人,再讓他跪坐,膝蓋和小‘腿’就有些受不了。
權貴之家,大概只有諸葛亮還堅守着這種坐姿不肯妥協。
“桌椅我也有一套,不過,坐在上面很容易懶散,所以就棄而不用了。”諸葛亮彷彿看破了楊儀的心思,淡淡的說道:“正襟危坐,方能慎獨。”
楊儀尷尬的應了一聲,連忙端正了態度。
“丞相,顧譚所言,固然是對的,行大事不拘小節也是應該的,可是如果就此不論,那輿論會不會認爲有縱容之意?如果有人效仿,又待如何?若魏霸因此得寸進尺……”
楊儀拉長了聲音,沒有再說下去,眼睛盯着諸葛亮。諸葛亮耷拉着眼皮,一聲不吭。他不知道提拔楊儀做副丞相是不是一個失策。沒錯,楊儀‘精’於會計,處理丞相府繁雜的政務時,他是一個好幫手,再複雜的賬目都難不住他,可是這人在權謀上太低能了,不僅和馬謖、魏霸無法相提並論,就是和顧譚也有些相當大的差距。
魏霸得寸進尺?那再好不過了。諸葛亮不擔心魏霸得寸進尺,卻擔心魏霸步步爲營。事實上,到目前爲止,不論是斬殺王平,還是棄守彭城,魏霸都沒有‘露’出能被抓住的破綻,也就是顧譚所說的,他沒讓人坐實的證據。他是在試探。不斷的以強硬的態度反擊,但是他很謹慎,一直沒有‘露’出破綻,讓人抓住把柄。
楊儀連這個都沒看出來,又怎麼懂這裡面的微妙關係。
見諸葛亮沉默不語,楊儀以爲諸葛亮也在爲難,又接着說道:“我聽說。顧譚的弟弟顧承已經投入魏霸幕府,顧譚的母舅孫紹剛剛隨夏侯玄徵夷州歸來,魏霸爲他請功封爲雜號將軍有越級之嫌,明顯有拉攏之意,顧譚會不會投桃報李,‘私’相曲護?”
“威公。顧譚就算有‘私’心,也不能說明他的建議有錯。就目前而言,我們的確不應該在東線的問題上糾纏。”諸葛亮打斷了楊儀的嘮叨,很強硬的扭轉了話題:“如果要在關中發動戰事,成都還能不能‘抽’調出一些錢糧?”
楊儀心中不悅,卻不敢違逆,連忙說道:“丞相。需要多少?益州這些年還算順利,倉庫裡還有些備荒的存糧,若是東線沒有大的戰事,倒是可以調出來救救急。”
“備荒存糧啊。”諸葛亮有些猶豫了。俗話說得好,家有餘糧,心裡不慌,誰也不能保證每年都風調雨順,荒年災年的事情經常發生。作爲主管民事的丞相府,存有一定數量的糧食以備荒年時予以救濟,這是很正常的情況。通常來說,這些糧食是不能挪用的,否則一旦遇到天災人禍就會措手不及。
這些年,雖然一直在打仗,可是魏霸用的是荊州、‘交’州自產的糧食。諸葛亮在關中時,主要依靠的也是關中自產的糧食,然後再從魏霸那裡調撥一部分——那筆鉅額欠款就是這麼來的,很少運用益州的儲備。所以益州這些年存了一些糧食,正常供應沒有問題。
可是要出動大軍征戰,那就有問題了。
現在,東線戰場實際上已經歸丞相府指揮,魏霸不肯上‘交’賦稅錢糧,東線戰場的大軍供應要由丞相府來解決。不發生大戰,日常供應有限,丞相府還能支持得住,如果開戰,難免有些吃緊。出於這個考慮,諸葛亮接受顧譚的建議,穩定東線戰場,以守爲主,不主動生事,把注意力轉移到西線來。
可是要想在西線有所動作,同樣需要大量的糧食做爲後盾。李嚴已經明言,關中儲備有限,不足以發動大戰,如果朝廷要求關中出兵,那就先解決糧食的問題。這當然是李嚴的藉口,可是諸葛亮卻沒辦法,因爲李嚴堅持那些虧空就是他當年主政關中時候欠下的。
諸葛亮主政關中的時候,因爲幾次大戰,消耗的確不小,不僅欠了魏霸一大筆錢,還向關中、漢中的豪強們賒借了不少。當諸葛亮在關中主政的時候,他只是用這些人每年應‘交’的賦稅去逐步抵消,而且只是少收一些,不是完全不收,沒人敢主動向他要。現在李嚴主政關中,卻說要主動還債,所以把每年的收成都用得差不多了。至於是不是真的還了債,只有鬼知道,也許李嚴真的還了一部分,也許根本沒還,只是和那些豪強統一口徑,拿這個來說事罷了。
不管怎麼說,諸葛亮自己理虧,說話底氣就不足。他要想發動大戰,‘逼’李嚴上戰場,多少就要解決一部分糧食問題。
現在,他可以運用的糧食包括兩部分:一部分是漢中的儲糧,一部分是益州的儲糧。漢中是關中的備用糧倉,存有一部分糧食,可是數量有限,益州的糧食則需要備荒,同樣也不能輕動。
做事需要錢糧,特別是糧食。錢可以通過各種手段去賺,只要找到一條財源,就可以實現快速增長,糧食生產卻受到田地、人口的限制,不可能無限制的增長。
魏霸之所以有底氣,就是因爲他在‘交’州,特別是日南、九真那樣通常意義上的蠻荒之地發現了適合種植水稻的地方,又引進了高產水稻,諸葛亮沒有這樣的便利條件,他只能運用自己的聰明才智,想方設法的週轉,也就是俗稱的拆東牆,補西牆。
捉襟見肘,就是諸葛亮此刻的真實寫照。
運用備荒存糧是一件大事。一旦出了事,就算諸葛亮有相父這個帽子也未必扛得住。他沒有敢立刻下決定,只是讓楊儀把相關賬目整理出來,他要再細細斟酌一番。楊儀手腳很麻利,時間不長,就將相關的賬目整理好,送到了諸葛亮的案頭。
深夜,諸葛亮翻看着賬本,長時間的踱着步,冥思苦想,猶豫不決。
黃月英端着蔘湯走了出來,看了一眼諸葛亮,又看了一眼案上的賬本,輕輕的嘆了一口氣:“夫君,你又何苦如此?”
諸葛亮接過蔘湯呷了一口,側過頭,看着黃月英擔心的眼神,不解其意。
“你沒有覺得,現在是你一個人在和整個天下做對嗎?”黃月英走到諸葛亮身邊,拈去他肩頭的一根白髮,輕聲說道:“以前你還有荊襄系的幫助,現在連荊襄系都倒向魏霸了。夫君,連你的姊夫都不願意站出來幫你啦,你已經衆叛親離,還準備堅持到什麼時候?”
諸葛亮手一抖,蔘湯潑在了‘胸’前。他低着頭,看着‘胸’襟上那片溼痕,忽然覺得有些像淚痕,又像是‘胸’口被人紮了一刀,滲出的血痕。夫人一直是他最堅定的夥伴,現在連夫人都在勸他放棄,讓他的心裡一下子有些空落落的。
夫人說得沒錯,他現在幾乎是衆叛親離了。在向朗高調返鄉之後,荊襄系除了少數幾個人,大部分都明着暗着和魏霸拉關係,就連與他有姻親的蒯家、龐家都不例外,龐家因爲和習家的關係倒向魏家,還能勉強有個說辭,可是他的二姊夫蒯祺是死在孟達手上的,現在爲了利益,蒯家也暫時放下了和孟達的恩怨,與魏家眉來眼去,希望從中分一杯羹。
“夫人,我真的做錯了?”諸葛亮吶吶的問道:“要不然怎麼會衆叛親離,如此無助?”
黃月英話到嘴邊,可是一看到諸葛亮那失落的眼神,又不忍心說下去了。她猶豫了一會,輕聲說道:“不是你錯了,是天下人好利多於好義。正如夫子所言,好‘色’者衆,而好德者寡。你不好‘色’,所以娶了我,你堅持義,所以要與好利的天下人爲敵。不是你錯,而是天下人錯。”
“那麼,我是該堅持我的對,與天下人爲敵呢,還是順應形勢,與天下人一起爲非呢?”
黃月英啞口無言。她不知道怎麼迴應諸葛亮這句話。這種問題,大概就是孔子再世也回答不出來。孔子是堅持道德的,結果他一輩子困苦。孟子是堅持義的,結果一輩子不得志,只能把滿腔的浩然之氣留在他的書裡。
諸葛亮看着黃月英,黃月英看着諸葛亮,夫妻二人相對無言。過了良久,黃月英嘆了一口氣,垂下了眼皮,輕輕的拍了拍諸葛亮的背:“孔明,你堅持了一輩子,現在要改,恐怕也遲了。跟着你的心走吧,生前利,身後名,自古難兩全,立德立功立言,又有幾個人能圓滿?君子直道而行,無愧於心,方能俯仰天地之間,不枉在這世上走一遭。”
諸葛亮無聲的笑了起來,伸手將黃月英摟住懷中,舉起手中的蔘湯,向天致意:“蒼天,得妻若此,夫復何求?我很知足了。”
黃月英緊緊摟着諸葛亮的腰,伏在諸葛亮的‘胸’前,淚水奪眶而出,沾溼了諸葛亮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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