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對往事的反覆追憶,實際上是對自己那永不回返的青春歲月的懷念。在十四年前醫學院的後山上,何教授對自己年輕時代的一段奇異戀情的講述,作爲大二女生的郭穎聽來,感到陌生而又新奇。她想像着她所不瞭解的文革時代,年輕人將激情和浪漫交付給了革命,而愛情的萌動只能蟄伏於這浩大的洪流之下,像無聲的魚潛游在海底。
郭穎只是不明白,何教授爲什麼突然對她打開了記憶的閘門。也許是這後山的涼亭使何教授觸景生情,也許是這深夜的暴雨使人時空錯位,無論如何,二十年前那個叫盧萍的女生此刻一定活在何教授的眼前,使他難以自禁。
郭穎突然想起了她前段時間在涼亭邊發現的紙錢灰,這是何教授爲他二十年前的戀人而燒的嗎?還有,學院的老校工曾望見過這涼亭裡站着一個白紗飄飄的女人,而這個聖潔的形象,謝曉婷和高瑜在後山幽會時,也在附近的樹林中發現過。並且,結果都一樣,當你揉揉眼要看清她時,她瞬間就消失了。
這會是二十年前那個叫盧萍的女生嗎?郭穎幾次想開口向何教授提及這個疑問,但話到嘴邊又覺得荒唐,便忍住了。
郭穎想到了兩小時以前,當她和謝曉婷在這後山的山頭眺望到涼亭時,謝曉婷還誤以爲何教授一人呆在這裡是因爲寂寞呢。謝曉婷還由此產生了來挑逗何教授的念頭。郭穎實在不理解謝曉婷作此決定,是真的對何教授有好感還是想鬧着玩玩。
然而,謝曉婷在從山頭到涼亭的路上消失了。午夜時分,郭穎看見謝曉婷隱入樹林後便再沒出現,一直到她自己趕到涼亭,一直到暴雨傾下,她聽何教授講了長長的故事以後,謝曉婷也沒出現。
快凌晨兩點過後,夏夜的暴雨停了下來。何教授也不再說話,只是抽菸,紅紅的菸頭在暗黑的涼亭裡顯得孤寂。郭穎對他說了些安慰的話,表示要回寢室去了,並且勸他也回宿舍去休息。
“你,先走吧。”何教授木然地說,“今天是她的生日,我在這裡陪陪她。”這句話讓郭穎心裡也陣陣發痛。她知道涼亭是何教授與那個女生最初和最後見面的地方。二十年了。郭穎突然又想到了髮夾,心痛中又夾雜着一點兒恐懼。
獨自下山的路上,黑糊糊的樹林又使郭穎想到了在一棵樹上蠕動的黑影,這是她剛纔去涼亭的路上發現的,現在猛然回想起來,倍感蹊蹺和後怕。
她幾乎是像逃離噩夢似的跑出了後山。走進女生宿舍樓的時候,她鬆了一口氣。她想謝曉婷也許已經先回到寢室了。她要問問謝曉婷,爲什麼沒到涼亭來?
快凌晨3點了,整個宿舍樓悄無聲息,連樓梯和走廊上的路燈都已關閉。她摸黑上了三樓,儘量放輕腳步,以免樓梯響動讓人發現她這樣晚才溜回來,有人問起緣由是很難解釋的。
在推開寢室門的一剎那,郭穎似乎聽到屋內有一聲響動。“曉婷。”她叫道。她想謝曉婷一定早已回到寢室來了。
然而,屋內空無一人,燈亮着,她記不清是不是自己走時未關燈。
郭穎脫掉外衣,一頭倒在牀上將全身放平,她感到頭有些暈。“謝曉婷到哪裡去了呢?”她納悶地想着,側臉望着對面的牀鋪,牀上很整潔,謝曉婷確實沒回過這寢室。她想到了後山近來發生的種種怪事。謝曉婷該不會出什麼事吧?
突然,她看見牀邊的地上掉着一條毛巾。她翻身下牀拾起,這是一條粉紅色格子花的枕巾。這不是卓然的嗎?怎麼掉到地上來了?她擡頭望了望上鋪,自從卓然精神分裂住進精神病院後,她的上鋪就一直是空的,既沒有卓然在上面翻身的聲音,也沒有夜半的夢話了。卓然的大部分生活用品都已帶走,但牀單被蓋之類還是鋪得整整齊齊的,好像預示着她很快會病癒歸來。
卓然的枕巾,怎麼會掉下來呢?郭穎爬上了上鋪,抓着上鋪牀頭的鐵欄往鋪上看去,牀單很凌亂,像是有人在上面滾過的樣子,那麼,這枕巾也是被人碰下來的了?郭穎感到有點緊張,正想下到地面,突然感到抓着上鋪牀頭欄杆的手心有點發粘。她將手掌舉到眼前一看,“哇”的一聲驚叫,從牀架上滑落下來。
坐在地上,郭穎兩眼發直。卓然牀頭欄杆上有血,紅紅的,粘在了她的手上。這血很紅,很滋潤,顯然是剛剛留下的。
卓然早已住醫院去了,誰會鑽進這寢室,並且在那裡留下血跡呢?本來,卓然的精神失常就非常蹊蹺,先是說夢話“背後有人”,令郭穎在下鋪聽到時感到離奇和恐懼,後來出現了夢遊,並且在浴室淋浴時會忘掉時間,久久地站在噴頭的水流下像一根木頭。而今,在卓然住院以後,她的牀頭哪來的鮮血呢?
仔細想來,最早的不祥之感是那個髮夾帶來的。卓然在後山拾回的那個髮夾無人認領,好像故意要給這間寢室帶來凶兆。卓然戴了那髮夾後就說頭痛,郭穎戴過一次,似乎也有不舒服的感覺,早知會有後來的一切,真該將那髮夾扔回後山去。
郭穎從地上慢慢地站起來,手心裡的血粘膩膩的,頭腦裡也是一片混沌,她想去開門,想走出屋去,站在走廊上大喊,然而,兩條腿軟綿綿的,竟邁不開步子。
她想起了剛纔開門進屋時,屋內的什麼地方發出了一聲響動,這使她更加緊張。她順勢在自己的牀沿坐下來,突然,有什麼東西從牀下碰到了她的小腿。她剛反應出牀下有人,已經有一個人的身子從牀下爬了出來。郭穎本能地擡起腿讓他,同時發出一聲驚恐的慘叫。
半夜過後,從你的牀下爬出一個人來是什麼感覺?郭穎事後回憶說,那一刻差點嚇得昏死過去。當時只覺腦袋裡“嗡”的一聲,視線也變得模糊,牆壁似乎也有點搖晃。那人像一頭黑色的怪物從牀下爬出,然後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的額頭上、手背上浸着血跡。
“別怕,別怕,是我啊。”那人站在她面前急切地說。輪廓分明的臉上掛着絕望。
郭穎這時已本能地蜷縮到牀角,她定了定神,這不是吳曉舟嗎?這個同班的男生半夜三更鑽到她的牀下來幹什麼?他額頭上的傷是怎麼來的?
“你,你幹什麼?”郭穎還沒從驚恐中完全解脫出來,但話音裡已經升起了怒氣。
“卓然死了!”吳曉舟哽咽着說。
“怎麼會呢?”郭穎幾乎叫起來,“精神失常怎麼會死人呢?前段時間我們去醫院看她,雖然她仍是低頭無言,但已沒多少胡言亂語了。她母親說,讓她回家休養一段時間,下學期就可以回校上課了。”
“她是昨天死的。”吳曉舟木然地站在屋中說,“我昨天去她家看她,她已經不在家了。她母親說,突然大出血,送到醫院搶救已經晚了。她的胃裡有很多玻璃和鐵釘,天知道她是怎麼吞下去的,也不知道她吞這些東西有多長時間了。死時,人已瘦得像一根藤。”
“啊,太慘了!”郭穎哀叫道。然後像突然清醒過來似的向吳曉舟問道,“那你,跑到這裡來幹什麼?”
說完這話,郭穎才突然意識到蜷縮在牀角的自己僅穿着內衣。她一把抓起堆在牀尾的一條連衣裙套在身上,然後移到牀沿坐下,兩眼惱怒地盯着吳曉舟。
“啊啊,對不起,我不知道你要回寢室來。我看見你和謝曉婷去後山了,所以纔到這裡來。我不願讓你們知道這件事。剛纔聽見你回來的腳步聲,我一下子慌了神,才從卓然的鋪上跳下來,躲到牀下去了。其實,我不應該躲起來的,因爲我到這裡來也沒什麼,只是想看看卓然的牀鋪或枕頭下面,有沒有日記本之類的東西,這些東西是不能散失的。”
“你,找卓然的日記本幹什麼?”郭穎的惱怒並未消除。
“是這樣的,”吳曉舟可憐巴巴地說,“我和卓然相愛已經很久了,是從大一開始的。卓然怕同學們知道了會打趣她,我們便一直沒有聲張,約會也是很秘密的。因此,我今晚來這裡找日記本也想避開你們。我在卓然的牀鋪上什麼也沒找到,想到她現在已魂歸西天,突感萬念俱灰,一時控制不住自己,便用拳頭打牆,用頭碰牀頭的欄杆。如果不是聽到你回來的聲音讓我中斷了情緒,我想我會死在卓然的牀鋪上。真的,那一刻真的想死。”
“哦,”一種很複雜的感受堵在郭穎的胸口,有驚奇,有悲傷,還有一些感動。“你痛嗎?”她一邊問,一邊找出紙巾來捂在吳曉舟的額頭。“按住紙巾壓一會兒,這樣可以止血的。”她吩咐道。
吳曉舟穿着黑色的背心,他擡手捂住額頭時,手臂上已經有了凸起的肌肉。這位身體偏弱的校園詩人看來已強健了許多。郭穎猛然想起她每天早晨起來跑步時,總會看見吳曉舟已在朦朧的黎明中鍛鍊,吊單槓、做俯臥撐,這是由於愛情的力量嗎?他是否想在卓然眼中顯得強壯一些?
郭穎還記起了吳曉舟寫過的詩,句子已記不得了,但詩裡面有“絲襪”、“毒蛇”等字眼,給郭穎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爲這兩個形象都是後山的隱秘和傳言,難道,吳曉舟或者是卓然,和後山的怪事發生過什麼聯繫嗎?事實上,卓然的精神異常就是從後山拾回那個髮夾開始的。
“卓然是什麼原因精神失常的,你知道嗎?”郭穎讓吳曉舟換了一張捂在額頭上的紙巾,然後問道。
“我,不,不知道。”吳曉舟語無倫次地回答說,“也許有遺傳的因素吧。但她的父母或者更上一代有沒有人得過精神病,我也不知道。”
看來,爲回答這個問題,吳曉舟把進醫學院兩年來學到的知識都用上了。但這顯然不能說明問題。郭穎認爲,卓然的精神失常與後山及那個髮夾有直接關係。
“你一定聽說過,後山下的防空洞裡曾經死過一個女生,是文革中的紅衛兵。多年後發現時,只剩一堆白骨了,另外還有一隻髮夾。會不會那就是卓然從後山拾到的那隻髮夾呢?”
“怎麼會呢?”吳曉舟肯定地回答說,“二十年了,那髮夾不會還在後山上。並且,在防空洞發現髮夾的事也僅僅是傳言,誰真的見過呢?”
“但是,”郭穎認真地說,“卓然確實是戴了那撿回的髮夾後開始頭痛的。後來她病重住進精神病院後,我和謝曉婷在這屋角看見那髮夾就心煩,商量後,我們便把它扔回後山去了。第二天,我們又覺得還是該把那髮夾保留下來,因爲如果今後再出什麼事,那髮夾也許是一種線索或證據。這樣,我和謝曉婷又去後山找那髮夾,奇怪的是,它失蹤了。我們清楚地記得是把它扔在一棵樹下的草叢中的。那棵樹我們記得很清楚,可是髮夾沒有了。”
吳曉舟在椅子上坐下來,額頭的滲血已止住了。他說:“這我說不清楚,也許……”ァ盎褂幸桓鏨磣虐諮吹吶人,聽說過嗎?”郭穎突然想說出所有的疑問,“老校工看見過,謝曉婷也看見過,在夜半的後山,一閃就不見了。”
“哦。”吳曉舟滿臉茫然,沉默了一會兒,他說該回男生宿舍去了。
郭穎看了看錶,已是凌晨3點多了,便安慰了吳曉舟幾句話,並提醒他下樓小心,因爲走廊和樓梯上的路燈都熄掉了。
吳曉舟走後,郭穎關上了門,迴轉身來,倍感空曠和寂靜。她望了一眼卓然的鋪位,兩年來親密無間的同學睡過的地方,此時卻讓她生起一絲恐懼。
她匆匆上了牀,望着牀的頂部,卓然曾經就睡在上鋪。夜裡翻身時,牀架便發出響聲。她不敢再想了,用手捂着眼,想盡快睡去。
在同一個夜晚,除了早早睡去的人經歷大致相近以外(其實夢也是千差萬別的),醒着的人,在同一時間卻遭遇着完全不同的事。命運之手讓人對下一刻無法預測。
比如這個夜裡,夜半12點之前,郭穎和謝曉婷在後山上共同發現了涼亭裡有人。然後,謝曉婷獨自從迂迴的道路向涼亭潛過去。從這一刻開始,她和郭穎的夜間經歷便走上了完全不同的軌道。看來,人的生活大筐中接住的東西很多是偶然掉下來的。
這夜的結果是,謝曉婷並沒按約定到涼亭去。直到郭穎去了涼亭,然後又回到寢室,謝曉婷依然沓無音訊。
凌晨3點過後,郭穎獨自睡在寢室裡,她想到了涼亭裡紅紅的菸頭,何教授一定還在那裡憑弔二十年前的戀人。而這寢室裡的上鋪將一直空着了,曾經在上面輾轉翻身並說着夢話的卓然已經從人世消逝。
郭穎矇頭而睡,彷彿在躲避這些突然發生的事件。她不知道,謝曉婷在這一夜的經歷,是另一種驚心動魄。第二天醒來,當她看到眼圈黑黑的謝曉婷坐在對面牀鋪上發愣時,她心裡升起一種不可思議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