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別人遇到極度驚恐的事之後是如何反應。總之這天夜裡我從病區倉皇跑出來後,竟喪失了思考能力和行動能力,一片空白的頭腦裡只有一個念頭:趕快回我的小屋去。我進屋後便反鎖上門,上牀後依稀反應出這是吳醫生讓給我住的房間,便又跳下牀來,將一張放雜物的條桌拖到門後,緊緊地抵在那裡。爲什麼要這樣做,當時沒什麼明確的考慮。
奇怪的是,我矇頭而臥,立即睡着了。這種現象是不是人的身體和神經的自我保護我不知道。我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來,簡直讓人不可思議。其間做過好幾個嚇人的夢,醒來後卻不怎麼記得了。我坐在牀頭慢慢回憶,終於記起其中一個夢大概是這樣的——
吳醫生坐在我的對面,他叫我張大嘴給他看。感覺上我是他的病人。我很不情願地張開嘴,他用一把勺子在我嘴裡攪動。我感到呼吸快被堵住了,他端了一杯水給我喝。我看見水上漂着幾粒白色的藥片。我很恐懼,但是醫生的眼光逼得我不得不喝。我便把嘴脣湊在杯沿上,同時用眼角的餘光去觀察吳醫生。突然,吳醫生的眼睛裡冒出一個很大的血珠來,我驚恐地伸手摘下這顆血珠,血珠在我手中慢慢變大,蛛網似的紅色表面突然現出了人的五官……這個夢怎麼結束的我記不起來了。中午的陽光從薄窗簾透進來,小屋裡十分明亮。想起昨夜的經歷,彷彿也有點做夢的感覺。但我知道一切都真實地發生了,我慢慢回想起吳醫生對夏宇唸叨的那一段段可怕的話,我再次確定這些話對一個精神病人來說,只會加重他的恐懼並可能導向他的死亡,這是精神誘導和心理暗示的力量。吳醫生爲什麼要那樣做呢?或許,這是一種我並不懂得的心理治療方式?
我得將這件事告訴董楓,因爲不管對吳醫生還是對醫學,她都會比我瞭解得多。我顧不得上了夜班的她這時也許正在睡覺,徑直來到醫院的單身宿舍,敲響了董楓的房門。
門開了一道縫,董楓在門縫中露了半張臉。我說快起牀,我在樓外的花臺邊等你,有要緊的事。我知道這屋裡一定住着好幾個護士,沒法在這裡說話的。
我坐在花臺邊,周圍的林中織滿了蟬鳴,給人一種平和而安寧的假像。董楓很快就跟來了,聽完我的講述後,她瞪大眼睛說:“不可能不可能,作爲醫生怎麼能給病人講那樣的話呢?對精神病人來說,這種誘導的後果不堪設想!”
應該說,董楓對此事感到的恐懼比我強烈得多,這也許是她對精神病人在混亂的精神深淵裡所受的折磨瞭解更多的緣故吧。剛纔,她在陽光下走來時,青春勃發的樣子還滿帶這個夏天的熱度,而此刻,她坐在花臺邊垂下頭,像一片突受冰雹打擊的草葉。
“不行,我一定得親眼看看才行。”董楓擡起頭來,困惑地說,“今天晚上,你陪我一起,再去夏宇的病房外聽聽,不然誰也無法相信吳醫生會對病人那樣做。”
我和董楓決定了今晚的行動後,便感到整個下午過得非常慢。好不容易等到天黑,上夜班的醫生護士陸續進入住院樓了,我呆在小屋裡卻有點不敢出去,因爲我怕見到吳醫生,我擔心他從我的臉上看出我的不安,並且,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和他說話。
“噠噠噠”,響起了敲門聲。我緊張地開了門,吳醫生正對着我的鼻尖站在門口。他的白大褂整潔得沒有一點兒皺褶,給人一種一絲不苟的感覺。
“昨天晚上,發現什麼沒有?”他進屋坐下後開口便這樣問,“我感覺嚴永橋的影子一直在醫院裡晃盪,晚上你要在周圍多察看幾次。”吳醫生說這話時語氣沉重,我聯想到昨天晚上他在夏宇病房裡的聲音,突然想,他是否也在對我進行精神誘導呢?他是否要我真的相信有這麼一個嚴永橋的幽靈,讓我捲入其中倍受驚嚇,最後,當我精神難以承受之後,再給我一些白色的藥片,然後把我弄進病房,在他的“關照”下一步步陷入精神分裂的深淵?我打了一個冷顫,看着他手腕處凸現的青筋所顯示的力量,我故意說:“昨晚上我睡得好極了。我從不相信什麼幽靈的。嚴永橋死了,絕對不可能再現。我已經想好了,撞進我家來的那個不速之客,也許只是長得和嚴永橋相像而已,純屬巧合,沒什麼可怕的。”
我突然顯示出的大無畏精神讓吳醫生感到詫異。我很高興我這樣說,我想向他表明,任何心理暗示對我都是不起作用的。儘管他的名字叫吳畏,但我想讓他知道我比他更無畏。哈哈,我真想笑出聲來。
“不過,你還是得小心。”吳醫生仍然不放棄對我的誘導,“從嚴永橋精神分裂前後的表現看,他是個本質殘忍的傢伙,同時還是個妄想狂和色qíng狂,這使他的行爲更具危險性。另外,他屬於間歇性精神分裂,清醒的時候好像和正常人差不多,但聽他說話還是能覺察出他的妄想成分。這就是說,他會把想像的東西說成是真實的,最明顯的例子就是他到你家裡說的那些話。”
“你真的相信嚴永橋還存在?”我冷靜地反駁道,表示我是一個精神非常獨立的人。“不管這是一個什麼樣的病人,他已經死了,是不是?至於到家裡來找我的那個人,以及出現在這間屋子的窗戶玻璃上的那個人,肯定和嚴永橋長得極像,我們一定會抓住這個人,但是,我敢肯定,這人不是嚴永橋。”
“但願如此吧。”吳醫生無奈地說,“我的朋友,我們也許正在經歷一件非常可怕的事。誰知道最後會是怎麼樣呢?好了,我上夜班去了。”
我爲這次成功地抵制了吳醫生對我的恐怖暗示而高興,但轉念一想,他用幽靈來恐嚇我幹什麼呢?我是搞寫作的,他是醫生,在一次朋友聚會中因興趣相投偶然認識,他沒有害我的任何理由啊。難道,是我將已發生的一切想得太簡單了?
夜正在往深處走。半夜過後,我又將和董楓一起去病區探秘了。真不知道還會發生什麼。
夜半時分,整座精神病院像陷入了地縫中一樣暗黑而寂靜。我在小屋裡等着董楓,以便一起去病區目睹吳醫生對夏宇的特殊治療。這種選在夜半進行的精神誘導非常像一種謀殺,我回想起昨晚的經歷便感到毛骨悚然。
董楓悄無聲息地來了。她神色凝重地對我說:“穿上白大褂。如果被吳醫生看見了,就說是我帶你來查查病房。”
我說:“吳醫生離開值班室沒有?”
董楓說:“剛離開一會兒,我估計是到夏宇的病房去了。”
多麼可怕!吳醫生每天半夜的行爲讓人不可思議。他要麼在圍牆根一帶像幽靈一樣竄來竄去,要麼潛入夏宇的病房,用他那低沉柔和的聲音爲病人描繪可怕的畫面。
我穿上白大褂,和董楓一起悄悄地穿過走廊,來到了病區的小鐵門邊。我掏出鑰匙正要開門,突然發現鐵門並沒有鎖上,是虛掩着的。這一發現非同小可,因爲這道鐵門按規定是必須隨時鎖上的,如果稍有疏忽,精神病人從這裡逃跑出去後會有危險的。難道,是吳醫生剛纔進去時忘了隨手鎖上?
一種不祥的預感升起在我和董楓的心上,這使得我們走在病區暗黑的走廊上時,彷彿能聽見緊張的心跳。暗黑中不知何處傳來一絲哭聲,很低很低的哭聲,似乎是有什麼東西塞在嘴裡而憋出來的嗚咽。
董楓湊在我的耳邊輕聲說:“沒事,這是哪個病人在夢中哭泣,我上夜班常常聽到這些聲音。”
我們在走廊裡拐了一個彎,前面就應該是夏宇的病房了。但是,今夜那房裡沒有燈光。我們踮着腳尖來到這間病房的門口,在暗黑中依稀看見,房門是半開着的,而屋裡一片漆黑。是夏宇睡覺時沒關上門嗎?董楓拉了拉我,我們便大膽地走了進去。董楓熟練地摸到了電燈開關,“啪”的一聲,刺眼的燈光下,屋裡是一張空蕩蕩的病牀!夏宇失蹤了!這個精神病人會跑到哪裡去呢?難怪病區的鐵門沒鎖上,那麼,是有人故意爲他開的鐵門了,或者,夏宇不是自己跑了,而是被人扛出去的……我的思維飛速運轉着,突然,我打了一個冷顫,拉着董楓就往病區外跑,一直跑出了住院樓,董楓才氣喘吁吁地問我,到哪裡去?我說圍牆邊不是有個新挖的土坑嗎?我們趕快到那裡看看,也許,那土坑現在已被填平了,而下面正埋着夏宇的屍體。
董楓說不會吧,她已經瞭解過了,我們那天晚上發現的土坑是種樹用的,園工證實了的。我說不管怎樣,我們先去那裡看看。
我們穿過黑色的樹林和灌木,圍牆邊那個很深的土坑黑洞洞地呈現在眼前。我蹲下身去望了望,坑裡什麼也沒有。
我讓自己的思緒鎮定下來,回憶起昨夜吳醫生對夏宇所說的話。“高速公路!”我衝口而出,“我們到高速公路上去看看。”作出這個推測時,我的鼻子裡彷彿已嗅到了一股血腥味。吳醫生昨夜給夏宇描繪過汽車,他要夏宇去攔住它,說是可以接他回家。這簡直就是謀殺。
這條通過城市邊緣的高速公路離醫院大約五百米左右。淺草中的一道鐵絲網攔住了我和董楓。我們將眼光越過鐵絲網死死地盯住筆直的路面,汽車一輛一輛地開過,雪亮的車燈不斷掃過黑色的路面,路面寬闊而空蕩,沒有車禍發生,也沒有任何可疑的東西躺在路面上。
溜出醫院的夏宇跑到哪裡去了呢?我眼前浮現出那張瘦削的充滿驚恐的臉。夜半的城郊,夜風正一陣緊似一陣,黑色的夜空有幾道灰色的裂縫。我和董楓走回醫院大門,門前的街道上亮着寂寞的路燈,一輛出租車急駛而來,在這一剎那,我突然產生一個念頭,不容多想,我舉手叫停了這輛出租車。
“上車。”我對董楓說。董楓一下搞不懂我的意思。來不及多解釋,我將她推上車,關上車門後對司機說:“到月光花園。”
“你們是去出診啊?”司機一邊發動車一邊問。我說是的。只能這樣說了,半夜三更的,兩個穿白大褂的醫生去那個富人別墅區,只能是出診了。
“你認爲夏宇跑回家去了嗎?”董楓悄聲問道。我點了點頭,表示很有可能。並且,我還預感到有嚴重的事件發生,但在車上不便對董楓講。
車外樓影幢幢,整座城市都處在睡眠中。在月光花園門口,我探出頭對保安說去給住戶看病,大門的欄杆便升起了。
夏宇的家門虛掩着!這說明只能是他回家了,因爲只有神志不清的人進去後纔會忘記關門。客廳裡開着燈,但空無一人,側面,小保姆的房間門關得死死的,屋裡的人也許正在沉睡中。
我和董楓輕手輕腳地上了樓梯。上樓後是一道走廊,旁邊有一扇房門大開着,強烈的燈光射在走廊上。
“小婭!”董楓對着走廊叫了一聲。
沒人迴應,我們急速向那打開的房門走去。這是臥室,一個一絲不掛的女人被綁在牀上!這是一種很奇怪的綁法,兩隻手的大拇指分別和腳趾頭綁在一起。這正是小婭!她的嘴裡塞着一團布,看見我們意外出現,她瞪大眼睛從喉嚨裡嗚嗚地叫着。董楓驚嚇得雙手抖抖地給她鬆了綁,又拉過一條牀單裹在她的身上。
“這是怎麼回事?誰幹的?”我急切地問。小婭“哇”的一聲大哭出來。她說當晚睡得正沉,夏宇的臉突然出現在她眼前。她問他怎麼從醫院跑回來了,夏宇不回答,只是滿眼兇光地嘟噥着說殺死你殺死你。他用手卡着小婭的喉嚨,小婭拼命掙扎,但無濟於事。他喘着粗氣bā光了小婭的衣服,又用細細的鞋帶將小婭這樣綁了起來,接着,抓起一件內衣塞在小婭的嘴裡,然後,他對着小婭長久地獰笑,嘴裡嘟噥着說死人死人。
“夏宇現在哪兒去了呢?”我急切地問。小婭說,剛纔他聽見你們上樓的腳步聲,便跑出房間去了。
這時,一股焦糊的氣味從走廊上飄進來,我說:“不好,夏宇在點火了!”我跳起來,一個箭步躥出去。我聽見董楓在背後說:“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