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裡的暴雨真是嚇人,鋪天蓋地地傾瀉下來,滿山滿嶺頓時變成一個轟轟作響的大音箱。這使我們在屋內說話都不得不提高了聲音。我問到了這個山裡妹子和嚴永橋的婚姻。是怎麼認識的?汪英回答得很簡單,只說是嚴永橋在這裡修橋時認識的,就是我們來這裡時經過的黑河大橋。五六年前,那裡聚集着橋樑公司的幾百號人,每逢鷹巖鄉趕場時,這些修橋的工人便和滿場鎮的山民擠在一起,街上的生意都好了許多。嚴永橋就是在這個集鎮上認識了汪英,並且很快便結了婚。
汪英的講述過於簡單,這使我感到她在掩飾什麼。並且,講到嚴永橋時,她的語氣裡明顯藏有一種冷漠和怨恨,而懷念的話一句也沒有。
暴雨急一陣慢一陣,沒有停歇的意思,門外的山嶺已是黑糊糊的一片。屋裡已開了燈,汪英說這電是附近一個小水電站提供的,夏季還可以,到冬季水枯之後,便只有點油燈了。這場暴雨將我和董楓留在了這深山小屋裡,天已黑了下來,只有明天再回去了。晚飯過後,汪英將那個三歲的小兒子抱在大牀上哄睡,然後來到堂屋裡,陪着我和董楓坐着。很明顯,這房子裡只有一間臥室,客人是沒法在這裡留宿的。
我對汪英說:“董楓和你一塊兒去睡吧,我就在這堂屋裡看看書,一會兒就天亮了,並且,”我指了指屋角的一張竹躺椅說,“實在困了,我還可以在那裡躺一躺的。”
汪英不斷地表示抱歉,又說沒什麼書給我看,只有從嚴永橋的病房裡帶回的東西中,有幾本書,不知我喜不喜歡。“嚴永橋在病房裡還看書?”我突然來了興趣。
董楓說:“怎麼不可以看?精神病患者在清醒的時候,是什麼都知道的,有的還可以下圍棋,算計得可精明瞭。”“是的是的,”汪英接着說,“他住院三年,我每隔幾個月去看望他一次。糊塗的時候,他見着我就很暴躁,說是醫生要害死他,他沒病,醫生拿毒藥給他吃等等。清醒的時候,他就呆坐在病牀上一言不發,只是要些閒書看。這樣,我就在書店隨便給他買了幾本書。他死後,這些東西我都帶回來了。”
今夜只能這樣湊合。董楓已去了汪英的臥室,我想着她和汪英還有那個小孩擠在這屋裡惟一的大牀上,一定也是怪不自在的。我呢?雖說沒牀可睡,可這間堂屋裡卻很清靜,只是嚴永橋的遺像在正面牆上讓我很不舒服。我在屋裡轉了幾圈,終於找到一大張藍色的塑料布,我抓起來抖了抖灰塵,便將它蒙在了那個相框上。這樣好了,雖然牆上顯得怪怪的,但我看不見那張寬額大臉,心裡踏實多了。
木凳上放着幾本書,是汪英臨睡前給我找來的。雖說這是嚴永橋的遺物,但想到能借此發現嚴永橋住院期間看些什麼書,我便來了一種類似偵探的興趣。這樣,當我伸手拿起一本書時,心裡也沒有了害怕的感覺。
但是,這本書的封面跳在我眼前的那一瞬,我還是倒吸了一口涼氣。天哪,這不是我寫的那本《死者的眼睛》嗎?嚴永橋住在醫院裡怎麼會喜歡看這種令人恐懼的書?當然,這也許是隻讀過小學三年級的汪英在書店裡隨便給他選的。
我知道嚴永橋爲什麼知道董楓了,也明白了他爲什麼會來我家,因爲在《死者的眼睛》這本書裡,我們的事都出現在書中,都怪我寫得太真實了,明明白白地寫出董楓是精神病院的護士,而我是一個對恐怖故事倍感興趣的作家,這樣,讀了這書的嚴永橋便纏上了我,因爲他發現了醫院黑屋子裡的恐怖,或者,他本身就很恐怖,這使我至今不能斷定找我的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影子?嚴永橋早已死了,遺像在家中,骨灰在墳裡,多麼可怕!
我點燃一支香菸,在堂屋裡高聲地咳嗽了幾次,我用這種可憐的辦法給自己壯膽。從臥室的門縫裡透出了燈光,董楓和汪英顯然也還沒睡,有嘰嘰咕咕的說話聲傳出。過了一會兒,又傳出一個女人嗚嗚的哭聲,是汪英在哭,她們在談什麼呢?
已是半夜過後了,這個深山小屋像是落入了地縫中,有一種與世隔絕的寂靜。我聽見董楓說“睡吧睡吧”,然後臥室裡便熄了燈。
我吸着煙,在堂屋裡踱着步子,像一隻困獸。這時,臥室門輕輕開了,董楓走了出來,她拉我在屋角坐下,輕聲說:“事情都清楚了,嚴永橋真該死,他害了汪英。”
五年前,十九歲的汪英到鷹巖鄉趕場。幾年來家裡積攢下八十多元錢,讓她去給愛聽戲曲的老父親買一臺半導體收音機。汪英在供銷社的商店裡買好這臺寶貝之後,又隨不少村民去河邊看熱鬧,這裡正在修黑河大橋,吊車入雲,機器轟鳴,頭戴安全帽的工人來來往往,場面很是壯觀。大家都說,橋修好後,過河就方便了。以前這裡是一個渡船碼頭,但漲洪水的時候,渡船也不敢開。現在好了,看的人都在讚歎。
汪英看了一會兒,想到老爹正等着收音機呢,便急忙返身回家。沒想到,在回家的路上,有人在那片無人的山谷中強jiān了她。這人就是嚴永橋。他從大橋工地一直跟蹤汪英到了這片山谷,然後將她拖進灌木叢中,解下汪英的細鞋帶捆住她兩隻手的指頭,然後bā光她的衣服發泄他的獸慾。事完之後,汪英突然發現剛買的那臺半導體收音機在剛纔的扭打中被摔破了,她哭起來,要嚴永橋賠她這收音機。嚴永橋想了想說,明天你來這街上,我買一臺賠你。
當天晚上,汪英躲在屋後沖澡時被嫂子瞧見了,她的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乳tōu也破了,還浸着血。這事瞞不住了,全家人氣得跳,她的大哥要去殺了嚴永橋。後來,大家安靜下來,家醜不可外揚,商量了一陣,決定讓這人娶了汪英才行,不然到橋樑公司去告他,或者約上親戚們,把他砸死在黑河裡。
wWW ☢Tтkā n ☢¢○ 董楓說:“嚴永橋是在逼迫下和汪英結婚的。他拿錢修了這房子,可每月只回來住上幾天。後來,他便進了精神病院,一直到死。”
在這青翠的山中,夜雨後的早晨顯得特別明亮。汪英起了牀,來到堂屋裡時,對着蒙在嚴永橋遺像上的塑料布望了一眼。我趕緊解釋說,昨夜我看見他的面孔有些害怕。汪英垂下眼說,沒關係,不是怕別人指責,我也早想把那像取了,我恨他!
這時,董楓從屋後的山洞邊洗臉回來了,面容紅撲撲的。她用眼睛示意我該返程了。畢竟,要走好幾公里幽深的山路纔到鷹巖鄉,在那裡搭乘路過的班車到陸城縣,然後才能轉車回城,夠費周折的了。
我想到三年前,汪英和嚴永橋就是從這條路到省城的精神病院來看病的。而據吳醫生講,當時是汪英患產後抑鬱症,嚴永橋送她到醫院的。湊巧的是,吳醫生正在給汪英看病時,嚴永橋突發躁狂型精神分裂症,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呢?
“嚴永橋發病之前,你發現他有過精神失常的跡象嗎?”我顯得很隨意地問汪英,同時對董楓做了個坐下的手勢,表示我還有疑問要了解。
汪英靠在門邊說:“這之前他很正常的。修鄉場外的那座黑河大橋,他還是個小頭目呢。我和他結婚,村裡人都說我找了個好丈夫,怎麼也想不到他會得那種病。”
我說:“你生下孩子後,怎麼會得抑鬱症呢?你當時成天擔心孩子會死,有什麼原因嗎?”
汪英又將眼睛盯着地面,喃喃地說:“我也不知道當時是怎麼搞的,成天就擔心孩子,心裡非常害怕。到後來實在不行了,我父母和大哥就讓嚴永橋帶我到省城看病。”
“吳醫生很快就治好了你的病?”我問。
“是的,”汪英理了一下頭髮說,“他給我開了些藥,說只是輔助作用,其實,我並沒有病。吳醫生講得我心裡透明,他說我並沒有什麼病,擔心孩子會死實際上是嚴永橋給我造成的。因爲孩子出生不久,他一回到家又像結婚後那樣對待我。我和他在一起後,他一直就這樣折磨我。他總要把我的手捆起來,折磨得我要死。我懇求他說,我已是你的老婆了,你不用強迫我也行啊。他卻反問我說,這樣做你不是感覺更好嗎?天哪,這個人全是壞心思。我給嫂子講過這些事,可嫂子嘆了口氣說,咱們做女人的,只能聽丈夫的了。後來懷上了孩子,我終於有了清靜日子。可是,孩子剛生下一個多月,他又照以前那樣做了,整夜折磨我,孩子在搖籃裡哭他也不管,我又動不了,我總覺得孩子會死在搖籃裡。吳醫生給我講得太清楚了,我沒有病,都是他給我造成的。”
汪英停頓了一會兒,不好意思地說:“你們都是醫生,我給你們講這些也沒什麼。他住院期間我去看望時,吳醫生還給我講,他這種病是從小就有病根的,不可能完全治好,並且勸我另嫁一個男人好好過日子。他說得倒輕鬆,男人又沒死怎麼另嫁人?這在我們山裡是不行的,離婚是羞死人的事。現在他死了,我仍然不想再嫁人呢,我想一個人過輕鬆日子,並且還有孩子,夠了。”“那天在門診室,他怎麼突然就發病了呢?”我還是覺得有疑問。“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汪英說,“當時我正在給吳醫生講病情,吳醫生聽完後,又向他了解
情況,說着說着他們就吵了起來。不過我當時感覺嚴永橋還是很正常的。”
“他們吵些什麼呢?”我問。
“好像是關於嚴永橋有沒有精神病的問題。吳醫生說生病的是他不是我,嚴永橋說他胡說八道。吳醫生說看你這狂躁勁,病得不輕了。”
“所以,嚴永橋就去掐吳醫生的脖子,”我補充說,“並且,他還舉起椅子,砸碎了門診室的玻璃窗?”
“不對啊,”汪英回憶說,“當時是發生了抓扯,嚴永橋說他不配做醫生,要推他出去,吳醫生又在推嚴永橋,混亂中我看見是吳醫生舉起椅子砸碎窗戶的。我當時驚呆了,什麼也說不出來。立即就擁進來很多穿白大褂的人,他們扭住嚴永橋的胳膊,說這種躁狂型病人太厲害了。他們按住他給他打了一針,然後就架着他,到住院樓去了。”
汪英的回憶讓我大爲震驚!怎麼會是吳醫生舉起椅子砸碎窗戶呢?這不合常理。吳醫生給我講得很清楚,嚴永橋是個潛伏性的躁狂型精神分裂患者。那天,可能是反覆詢問汪英的病情刺激了他,使他突然失控而發病。他撲上去掐吳醫生的脖子,還舉起椅子砸窗玻璃,吳醫生說,這是躁狂症的典型表現。住院期間,這人時不時地嚎叫也證明了這一點。
是汪英的記憶有誤嗎?有可能。當時汪英正在抑鬱症期內,嚴永橋砸窗戶的舉動讓她害怕,她希望這不是嚴永橋乾的,這願望殘留下來以後,便不知不覺修改了她的記憶,以致把這舉動轉移到了別人身上。
但是,如果汪英的記憶是真實的,又該作何解釋呢?吳醫生自己砸碎了窗戶並說是嚴永橋乾的,無非是想證明嚴永橋的躁狂症非常嚴重。當然,窗戶砸碎後,擁進門診室的人誰也不會認爲吳醫生會這樣做。不管怎樣,嚴永橋當時一定很激動,面紅耳赤,雙手發顫,這些都符合躁狂症的特徵,那麼,是嚴永橋砸了窗戶,對此誰也不會懷疑。於是,按住他,將鎮靜劑注射進他的血液,然後架進住院部。鎮靜劑藥效過後,這人一定會狂叫怒罵,於是對他用電擊,醫療術語叫“電休克療法”,接着這人幾乎是死過去,醒來後,頭腦裡非常安靜,一片空白,看見醫生進來時,聽話得像一個乖孩子。
在返城的車上,我的頭腦裡就堆滿這些混亂的想法。一切混亂都從那個雷雨之夜開始,嚴永橋拎着黑雨傘撞進我的家。而現在,我看見了這人的遺像,和來我家的是同一個人。千真萬確,多麼可怕!而這人生前是否有精神病呢?汪英的回憶和吳醫生的講述又完全不同,我感到自己捲入的漩渦在擴大,並不斷加深。
“肯定是汪英記錯了,”董楓坐在我的旁邊說,“吳醫生怎麼會砸窗戶呢?荒誕透頂。”我側臉看着董楓,這個有着模特兒身材的女護士此刻也讓我感到陌生,我想到了醫院的黑屋子和張江撞見的老太婆,我覺得頭腦裡暈乎乎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