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屋子裡確實有人出沒的事實,使我推測出兩種可能。一是單玲的魂靈返回;二是有其他對這套假髮感興趣的人在此逗留。對第一種可能,我們的科學找不到任何證據;而對第二種可能,我感到自己能找到線索。
大膽的假設是,這事與吳醫生有關。昨夜黑屋子裡出現人影時,吳醫生也恰恰不在家,並且去向不明,這是時間上的吻合;另外,這套假髮是吳醫生爲單玲買的,這種舉動明顯超出了醫生的職責,其中包含的感情因素顯而易見。這樣,單玲死後,吳醫生到這裡來哀悼死者也在情理之中,這是邏輯上的解釋。
當然,這種假設未證實之前,我不敢向董楓透露半句。因爲搞不好,他們會認爲我是患了妄想狂的病人。我得謹慎行事才行。
我在住院樓外的林陰中漫步沉思,黃昏正沿着樹梢徐徐到來。我掐滅了菸頭,轉身向醫院宿舍走去,我想吳醫生現在一定在家了。
果然如我所料,吳醫生裹着一條大浴巾來給我開了門。他指着客廳的沙發說:“坐一會兒,我換上衣服就來。”說完便進了裡間。
怎麼在這個時候洗澡?我想,也許是昨夜黑屋子裡的灰塵弄髒了他吧。我的眼睛迅速在客廳裡搜索,想發現什麼異常的東西。突然,我看見了靠在牆角的一把黑雨傘,我對它印象太深刻了,這不是嚴永橋死後出現在我家裡時,隨身帶着的那把雨傘嗎?
“你臉色不好。怎麼,找我有事嗎?”吳醫生已出現在客廳裡。他穿着一條寬大的短褲,上着條紋短袖襯衣,壯實的小臂上的血管像蚯蚓一樣凸起。
“聽說你生病了,我來看看。”我說,“昨晚就來過一次,你又沒在家。”我故意將話說得這樣明白,是想看看他的反應。
“哦,哦,是這樣的,”吳醫生坐下來,慎重地拍了拍我的膝蓋說,“這事你知道就行了,別對外講,我並沒生病,而是請了假,到嚴永橋的家裡去了。”
“你去了陸城縣那個山溝裡?”我頓感意外,問道。
“是啊,昨天就去了,今天剛趕回來。”吳醫生緊鎖着眉頭說,“儘管你和董楓都去過了,我還是不放心。我要去看看,嚴永橋究竟是死了還是活着。說實話,從醫這麼多年,我還是第一次遇見這種怪事。我經手的病人死去的也不少,從未發生過什麼死後又出現的事,這種天方夜譚讓人無法理解。自從你說嚴永橋登門找你之後,我就一直在觀察這件事的真實性。我想,嚴永橋如果真的還存在,他就可能還會在醫院裡出現。果然,你前幾天在窗玻璃上看見的那張臉就是他。既然這樣,他就還可能在家裡出現。於是我去了他家,他的老婆汪英說沒出現過什麼異常,除了她自己幾次夢見他之外,家裡是很平靜的。我看見他的遺像已經從牆上收到櫃子裡去了,屋外的墳上已經長出零星的青草。我在那裡住了一夜,除了半夜發生過一陣莫名其妙的狗吠之外,什麼也沒發生。我想,嚴永橋即使是鬼也可能在這裡出現啊,然而沒有,我大睜着眼睛在他的家裡過了一夜,卻是平安無事。”
原來,吳醫生和我一樣,牽掛着嚴永橋死後再現之謎。因爲他相信我見到的那一幕是真實的,絕非幻覺——而在這之前,他老愛用幻覺解釋一些奇怪的現象,連董楓看見黑屋子裡出現了一個正在梳頭的女人,他都認爲是董楓在夜班疲勞後產生的幻覺。
現在看來,黑屋子裡有人出沒的事也是真實的了,昨天夜裡我目睹了那個黑影,並且屋裡的黑沙發有人坐過,放在沙發上的假髮也被動過,這都是事實。我還懷疑吳醫生與這事有關,現在看來,他昨夜根本不在這個城市。
“不只是嚴永橋的出現無法解釋,”我對吳醫生說,“黑屋子裡也確實有人出沒。”我把昨夜黑屋子裡的動靜告訴了他,並且明確地表示,不知這事與死去的女病人單玲有沒有關係。我之所以決定開誠佈公,是因爲相信吳醫生和我和董楓一樣,正受着這些怪異事件的圍困,我們需要同心協力來對付這些莫名其妙的糾纏。說實話,我早該與吳醫生一起來破解這謎團了,因爲他同意我住到醫院來,就是想讓我協助他發現點什麼,我怎麼會懷疑到他的行蹤呢,想來真是有點荒唐。
“那屋裡真的有人?”吳醫生的聲音非常震驚,“莫非這醫院裡真的鬧鬼!”我第一次看見他這樣驚慌。“與單玲用過的假髮留在那屋裡有沒有什麼關係呢?難道,是死去的單玲留戀她住過的病房?”我提醒他道。
“不可能,不可能。”吳醫生連連說,“你相信魂靈再現?不可能的事。”
我點燃了一支香菸。吳醫生伸手說:“給我一支。”
我略感意外地問:“你不是戒菸了嗎?”
“太煩了,抽一支不礙事。”吳醫生接過煙去,點燃,猛吸了幾口,我們坐着的客廳裡頓時煙霧騰騰。
“單玲是個好姑娘,她不會回到這裡來嚇人的。”吳醫生喃喃地說,看來,他作爲醫生的理智也有點迷亂了。
“你曾經愛上過她吧?”我半開玩笑地試探道。
“怎麼會呢?”吳醫生盯着我認真地說,“我只是很同情她罷了,那樣年輕便精神分裂,怪可憐的。”我建議將黑屋子裡的假髮扔了,看看能否平靜。吳醫生開始表示同意,後來又說,讓它繼續留在那裡吧,如果真有人在那裡出沒,我們也好繼續觀察,一定要搞個水落石出。他說,今夜開始他就繼續上夜班,他會在半夜過後常去那裡看看的。
走出吳醫生的家,已是傍晚時分了,我突然想起還沒把小婭來找他的事轉告他,便返身回去。吳醫生站在半開的門口聽了我的轉告後說:“她是來叫我出診。這女人也有點神經兮兮的了,她說的話,你別全當真。”
作爲精神病醫生,對人的行爲包括語言,都愛從精神現象的角度加以審視,這也許是一種職業習慣。但是,對正常人也這樣審視是否合適呢?吳醫生說對小婭的講述不要“全當真”,使我很難理解其中的含義。小婭講什麼了呢?無非是她丈夫夏宇的病情,這之中有些事確實很玄乎,但肯定是真實發生過的,因爲小婭沒必要編造她丈夫生病的經過。並且,她說她丈夫精神受刺激的第一件事是收到了一包冥錢,上面寫着一個叫“卓然”的名字。這事也許連醫生聽來也很荒唐,但我知道這事絕非編造,因爲只有我知道“卓然”確有其人,儘管這個醫學院的女生早在十四年前就已死去,但現在出現這個名字絕非巧合。
我清楚地知道,我遇上了一段真實的恐怖經歷,我必須面對它,直到一一解開這些謎團。
首先,我和吳醫生、董楓一起,一連用了三個晚上去察看女病區最盡頭的那間病房。我們想與這間長期閒置的黑屋子裡的幽靈正面相遇,有了吳醫生的參與,我們感到力量更強大了一些。其中有一天晚上還有張江的加盟。這個在望遠鏡裡愛上董楓的大學生充滿浪漫情懷,我們一起擠在值班室裡半是恐怖半是興奮地聊天時,他對董楓時不時的深情一瞥,會使人回望見自己的初戀鏡頭。
一連三個夜晚,黑屋子裡悄無聲息,什麼也沒有出現。第四個晚上我決定休息一夜了。睡下後不久,便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我夢見自己在住院樓入口處的石階上坐着,好像在等一個什麼人。月光很好,樹陰在通向住院樓的路上印出滿地黑白交錯的暗影,看上去像一個棋盤。突然,一個人在這個棋盤上走來,我看不清他的臉。他走過我身邊時,有什麼東西在我肩膀上碰了一下,我回頭再看,那人已進入病區了,在他的背影消失的最後一瞬,我看到他的左手拎了一把黑雨傘,剛纔碰着我的就是那東西。這人是誰?嚴永橋!我緊張得要命,胸口一陣狂跳,便醒來了。
醒來後我想,這會不會是一種預兆呢?本來,我不會對這種想法當真的,但是當我下了牀從窗簾縫中望見外面果然
是滿地月光時,我吃驚了。
我看了看錶,夜裡1點9分。我決定到病區去看一看,那個拎着黑雨傘的嚴永橋,是否真的回到他病房了呢?剛纔在夢中,是看見他走進病區了的。
我輕手輕腳地進了男病區。走廊很長,很黑,深處的一間病房透出燈光,我的心“咚咚”直跳,從那燈光的位置看,正是嚴永橋曾經住過的那間病房。我知道那病房一直是空着的,怎麼會有燈光呢?難道,剛纔的夢真是預兆?
不管怎樣,我必須面對這個現實,以便解開撞進我家的這個不速之客的真相。我鼓足勇氣往前走去,到達這間病房時,我的額頭上已沁出了冷汗。我站在門口,從門上方那映着燈光的玻璃往裡望去……一個胖胖的男人坐在病牀上,擡頭望着天花板,一隻手舉在空中,好像在招呼上面的什麼東西。這不是龍大興嗎?我緊張的神經一下子鬆弛下來,嚴永橋住過的病房在他的隔壁,而此刻,那裡悄無聲息,沒有任何異樣的動靜出現。
既然來了,我決定還是到隔壁看一看,以免回去後還爲夢中的情景擔心。這道病房的門仍是關得嚴嚴的,但沒鎖,將門把手一旋轉便開了。
屋裡暗黑,但由於今夜月光很好,透過窗簾,能依稀看見病牀的輪廓,但病牀上不是我以前見過的那樣鋪得平平展展的,好像,好像躺着一個人似的。
這決不可能!我的手抖抖地在門邊的牆上摸到了電燈開關,“啪”的一聲,雪亮的燈光中,我看見一個人直挺挺地躺在病牀上。
我驚叫一聲,用手扶住門框,沒讓自己跌倒。我感覺那人會一躍而起向我撲來,然而,不,他直挺挺地躺着,我突然反應過來,這是一具屍體!因爲,只有屍體才那樣挺直,兩隻腳尖在被單下往上凸起,但面部沒蓋上,仰面朝天,雙目緊閉,這突然開啓的強烈燈光對他已沒有任何意義了。
我強壓着恐懼,心想,這間病房不是一直空着的嗎?怎麼會出現一具屍體呢?我一步一步向牀邊走去,我得看清他的面容。因爲,如果是嚴永橋,我會認得的。
一張瘦削的臉,蒼白,額頭上有一道結了疤的傷口。這不是嚴永橋。當然,早已在高速路上被車撞死的嚴永橋也不可能再躺到這裡來的,他已經被火化,骨灰葬在鄉下的墳堆裡了。
突然,我看見這屍體的鼻孔微微有點翕動。我俯下身去細看,確實在動。他還在呼吸嗎?我伸出一個指頭在他鼻孔邊試了試,有一些熱氣吹在手指上。
原來他沒死!我後退一步,害怕他伸手抓住我的頭髮。有時候,活人比死人更可怕。我迅速在室內環視了一遍,沒有發現黑雨傘之類的東西,顯然,他並不是我剛纔夢中看見的那個人。他不是嚴永橋,但睡在嚴永橋曾經住過的病房裡。
我一點一點地向門外退去,一片死寂中,我聽得見自己的心跳。退到門外後,我伸手拉上了門,然後,一轉身……天哪!一個人正臉對臉地站在我面前!
我聽見自己發出“哇”的一聲慘叫,感到眼前一陣發黑,那一瞬間,那張緊逼着我的臉和他背後的走廊一起在我眼前旋轉起來。
“嘿嘿嘿!”我跌倒在地時聽見那人發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啞笑,我感覺他的喉嚨裡好像卡着魚刺。
我本能地將手舉在額前,似乎要架住他撲上來的沉重的身軀。我的目光從兩手之間望上去時,突然認出了那張胖臉……這不就是隔壁病房的那個病人嗎?他剛纔還坐在牀上發愣,怎麼不知不覺溜到走廊上來了呢?
“龍大興,回你病房去!”我站起來呵斥他。他似懂非懂地往後退。
我定了定神,然後穿過暗黑的走廊向病區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