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個世界,如柏拉圖所說,既不會增加什麼,也不會消失什麼,包括時間,包括過去的事物,這些東西僅僅從我們的車窗口退到後面去了,那麼,如果有什麼途徑能夠回去,一切就還在那裡。十四年前的醫學院,女生寢室,散發着幽會和死亡氣息的後山,手指腫脹的橡皮手套,神秘的銀髮夾……都還在那裡。郭穎撒手將那髮夾丟在地上的時候,聽見清脆的叮噹聲。那一夜,郭穎蜷縮在被窩裡,一直有點哆嗦。一週前,睡在上鋪的卓然用一句夢話將她驚醒,接着是謝曉婷在半夜的後山上摸到了那隻橡皮手套,到今夜,厄運輪到了自己:一張沒有署名的約會紙條將她帶到了深夜的後山,而去赴約之前竟鬼差神使地戴上了這個不明來路的銀髮夾。她在被窩裡翻了一個身,感到頭痛在加劇。難道真如卓然所說,這髮夾與壓在後山下的防空洞裡的死者有關嗎?天亮之前,郭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看見自己坐在後山上的那個涼亭裡,而謝曉婷和班上那個叫高瑜的男生就坐在她對面親熱着。她看見一隻手在謝曉婷的臉上撫摸,但那手有些異樣,她努力瞪大眼睛細看,那手變成了一隻鼓脹的橡皮手套。這時她聽見卓然的聲音說,我們走!也不知卓然從什麼地方鑽出來的。她跟在卓然身後就往山下走。她看見卓然的背部袒露着,像是剛淋浴後的樣子,她感到奇怪,卓然卻回頭兇狠地命令她,下去!她看見一道石門,裡面是防空洞,一片漆黑,那黑色像水一樣涌出來,突然,叮噹一聲,一枚銀光閃閃的髮夾掉在她的腳下。她想跑開,但怎麼也邁不開步子,她又急又怕,蹬着被子醒來。
由於一夜未睡踏實,郭穎一大早起來跑步的時候,感到腦袋昏沉沉的。她沒有開燈,藉着從已經發白的窗戶透進來的微光,摸索着穿上一條白色的運動短褲,上配一件短袖T恤,這樣她充滿運動感。儘管xiōng部高聳,大腿也粗了些,但黎明時分的校園幾乎沒人,她也就不在乎了。上鋪的卓然睡得正香,對面鋪位上的謝曉婷也正發出勻稱的呼吸聲,透過蚊帳,能看見她的一條腿露在被子外面,很美。這丫頭從不鍛鍊,卻天生一副好身材,郭穎真是羨慕死了。
整棟女生宿舍寂靜無聲,她從三樓下來的時候,在樓梯上幾次產生了有人在背後跟着她下樓的感覺。當然,回頭張望卻是連個影子也沒有。就這樣,一直走到樓外的操場上,在6月清晨的涼爽空氣中,她才覺得徹底清醒過來。遠處,有人在單槓上做着引體向上的動作,整個身體在手臂的拉動下一上一下的,像一根彈簧。她看清了這人是同班一個叫吳曉舟的男生。他個子不高,略顯瘦弱,看來他是在爲強壯而操練了。郭穎沒從操場中心穿過,而是沿操場外邊慢步跑開,她不願讓男生看見她這身打扮。她沿着人工湖轉向後山腳下的小道慢跑,這是她晨跑的老路線了。晨光還未將周圍完全打亮,樹叢還顯得暗影重重而富有層次感。當上山的石梯出現在跟前時,她仍按平常的習慣折身向上,開始了登山鍛鍊。她感到身體已開始出汗,據說這是耗掉脂肪的好方式,石梯出現了一個向上的彎道,她停下來,喘了幾口氣。此時此地,伸在頭上的樹椏使她想起了昨夜的發現,一條女人的長筒絲襪搭在這樹椏上,她昨夜從涼亭下來時,曾伸手摸到了它。而現在,那條絲襪卻無影無蹤。她記得昨夜看見它時已是深夜了,難道,後半夜還有人在這裡活動,並且取走了這絲襪?她感到不可思議。
從這裡往上望,清冷的涼亭清晰可見。昨夜,一張向她示愛的匿名約會紙條讓她在這涼亭裡等到深夜,卻一直沒有人出現。她想起了老校工所說的,曾望見這涼亭裡出現過一個渾身着白紗的女人,在老校工遠遠的一聲咳嗽聲中,那白影一下便消失了。據說那是文革中死在山下防空洞裡的一個女生的亡魂。當然,對這些傳聞郭穎從未認真相信過,但這次,在樹椏上出現又消失的長絲襪,卻是她的親身經歷了,她無法解釋。
本來,新近發生的一連串古怪事足以讓一個大二女生從此不敢再上這後山的,但強烈的好奇心使郭穎忘掉了恐懼。在樹椏下略爲猶豫了一下後,她繼續向涼亭走上去。那讓人頭痛的髮夾就是卓然從涼亭邊拾來的,她覺得這裡幽深莫測。她在涼亭邊轉悠,一堆黑糊糊的紙灰突現在石階下,她好奇地蹲下身去,看見了一些未燃盡的紙屑,那是紙錢!燒給亡靈的冥幣。在大學校園的後山上,誰會幹這種事呢?況且,這裡絕無陵墓。郭穎作證,昨夜她呆在這裡時,一個人影也沒有啊,這些事應該都發生在她離開以後,那應是後半夜的事了,誰來過這裡呢?她突然感到她收到的約會紙條有些可怕,應該說,猴急的男生如果約了她不會自己不來的,想到這點,她感到背上發冷,一直到跑下山來,身上才恢復了熱氣。上午是心理學課。何教授的聲音在教室裡緩緩流動。人由本我和自我組成。自我是浮在海上的冰山,本我是沉在水下的那一大部分。胃痛、嘔吐、腹瀉等軀體疾病,不少病例不關內科醫生的事,而是該由精神科醫生來診治的。基因排列組合,一開始就將人釘在宿命的十字架上。被本我藏匿的記憶,只有通過夢或者催眠術,才能打開尋回的通道……ズ謂淌詰納音逐漸激昂,郭穎望見他那清瘦的臉上有些泛紅。這是一位真正具有學術熱情的教授,在課堂上激動起來,與平常的冷靜判若兩人。同學們都喜歡聽他的課。但郭穎卻老是集中不起注意力。昨夜今晨的古怪經歷讓她有精疲力竭的感覺。
她的眼睛在東張西望中,看見卓然端坐在座位上,一副專心聽講的樣子,但眼神並不集中,顯然心在異處。謝曉婷的課本下壓着一本畫報,長髮遮住了半個面孔,很有點“魅”的感覺。郭穎就這樣心神不定地等着下課,這時,一個小紙團滾到她的腳下。
每晚,女生宿舍307室的燈光總是最後熄滅。在校園的大片暗黑中遠遠望去,那窗口時而會出現一個人影,對着遠處眺望,而所謂遠處也就是校園的後山。熄燈前,還會有人影在窗口晾衣服。有時晾出的是不便擰水的絲裙之類,便有小雨似的水滴落到樓下,打得下面的樹葉簌簌作響。晾衣的是卓然,沖澡後順便洗幾件衣物是她的習慣。然後,她便從郭穎的牀頭爬上上鋪睡覺。這時,郭穎已趿上拖鞋,準備到浴室去了。這晚,對面牀鋪是空着的,謝曉婷大概不會回來了。下午下課後便有小車在校門外接她。當時郭穎對她做了個鬼臉,謝曉婷一掠頭髮說,別壞,是朋友請吃晚飯。其實謝曉婷是很放心的,從大一開始,郭穎便是她無話不說的知己。由於去得太晚,浴室的水已經不太熱了。幸好是夏天,倒沒關係。郭穎在噴頭下的水瀑中讓身體儘量放鬆,浴室的燈光因水霧而顯得朦朦朧朧。她突然想起了上課時滾到她腳邊的紙團,那上面故意寫得歪歪扭扭的一句話是:我想撫摸你的luó體,我會讓你發狂的!這種紙條要是出現在剛進大學的新生中,一定會讓女生憤怒告發的。但現在,大家已對此見慣不驚了。郭穎將此紙條撕碎並扔進垃圾箱時想道,又一個可憐蟲!她認爲這種張狂背後是一種很深的壓抑。近來,在學校的廁所裡也常出現這些文字,甚至在女廁所裡也發現了。前幾天,郭穎在如廁方便時,看到蹲位的門內面便寫着一行字是:我的身材好極了,誰來×我呀!女生們對此悄悄議論說,一定是男生溜進來寫的,女生不會寫這種話。當然也有個別反對意見認爲,不一定吧?也許女生裡也有色qíng狂。不管怎樣,女生們對此只有咋舌的份兒。在浴室的水霧中,郭穎一邊沖洗一邊想,和自然界有白天黑夜一樣,人也有黑暗混沌的部分。混沌中的嚎叫!她很滿意想到了這句形容詞。她瞭解男人,那是三年前她讀高中時,和她的姐夫發生的……這秘密她只能深藏到死。當時她讀的是寄宿高中,自從和姐夫有了那事之後,她便不敢去學校的浴室沖澡,她擔心女同學們會從她身體上看出什麼,這習慣一直延續到大學。呆在寢室裡,一直聽到各寢室的女生都洗完睡下了,她纔敢溜進浴室。儘管她已經懂得自己的擔心沒有道理,但還是對自己碩大的xiōng部上有女生的眼光掃來掃去感到不自在。她很奇怪,女性的luó體面對同性時會比面對異性更羞怯。
郭穎走出浴室的時候,深夜的走廊上安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昏黃的廊燈照在身上,白色的睡裙變成了土黃色。這時,一句模糊的說話聲飄來,使她拿着浴巾和香皂盒的手抖了一下。她本能地回頭望望,然後加快腳步走回寢室。寢室裡真是太空蕩了,除了卓然的上鋪罩着嚴嚴實實的蚊帳外,其他鋪位都空着。這時,郭穎又聽見了一句模糊的說話聲,是從卓然的蚊帳裡面傳出的。她釋然地鬆了一口氣,是卓然又說夢話了。她放下蚊帳,然後跪在牀上環視了一遍,確定沒有蚊子鑽進來之後,便平展腿腳躺下。她與卓然上下鋪爲鄰快兩年了,而卓然睡覺從來都挺老實的,說夢話是最近纔有的事,除了一次郭穎聽清楚了她說的是“小心,背後有人”外,其餘的都是模模糊糊,一些話在她的喉嚨裡打轉,沒法知道說的是什麼。在班上的女生中,卓然比大家足足小一歲,剛滿十九歲。據說是她讀小學時成績奇好,跳讀了一級。因此她在大家眼中更像個小妹妹,加上人長得秀氣水靈,走出醫學院大門後,給人的印象更像一個高中女生。幾個月前,有一次謝曉婷帶回一個大四的男生到寢室過夜,嚇得卓然在被窩裡整夜不敢動彈。一直到天亮前,那男生趁着暗黑溜出謝曉婷的蚊帳走了,卓然才迫不及待地從上鋪爬下來,小跑着去了廁所。郭穎對謝曉婷開玩笑說,要是卓然憋壞了,你可得負責醫療費喲。謝曉婷說,關我什麼事?誰叫她憋着呢,上她的廁所,有什麼關係?卓然從廁所回來時,聽見這些話便紅了臉,連謝曉婷的鋪位都沒敢望一眼,便一頭鑽進她上鋪的蚊帳中去了,睡得一點兒聲息也沒有。
可是,她近來卻怎麼會夢話連連呢?郭穎在暗黑的蚊帳中翻了一個身,她想等着聽上鋪再說夢話時是什麼內容。她對什麼都好奇,簡直要命。可是,上面安安靜靜的,再沒有聲音了,郭穎覺得眼皮發澀,很快也睡着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聲門響使郭穎醒來。透過蚊帳,她在暗黑中看見一個人影正閃出門去,門未關上,走廊的燈光照進來,在寢室的地面鋪上了一道長條形的光帶。
誰?郭穎坐了起來。是卓然去廁所嗎?怎麼不開燈?她鑽出蚊帳,走到門口往走廊上一望,果然是卓然的背影,奇怪的是她光着腳,只穿着xiōng罩和內褲,正向走廊深處走去。“卓然!”郭穎對着背影叫了一聲。沒有反應,那光着身子的背影繼續朝前走,一雙赤腳在地磚上踩得叭叭直響。夜半的走廊是太安靜了。
郭穎返身到牀上抓起睡裙套上,再走到門口一望時,走廊上已無人影。她定了定神,沿走廊尋覓而去。女廁所的門虛掩着,她探頭喊了幾聲:卓然,卓然。裡面沒有應答。她輕手輕腳走進去,只有一個蹲位的門是關閉着的,她拉開那門,沒人。這時,一陣嘩嘩的響聲,一張被扔在牆邊的廢報紙翻卷着滾到她的腳下,從窗外灌進的一股夜風使她打了個冷顫。
正在這時,郭穎聽見外面的走廊上又有了腳步聲。她一步跨出廁所門,看見卓然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正向她迎面走來。
卓然的短髮緊貼着臉頰,鼻樑精緻,雙眼半睜半閉,像一尊未曾完工的雕像。她對郭穎的招呼充耳不聞,上身筆挺地從郭穎身邊走過,將驚悚得木然的郭穎留在夜半的走廊上。
一直目送着卓然拐回了寢室,郭穎才清醒過來似的追了回去。上鋪的蚊帳已經合攏,卓然正在裡面發出沉睡的呼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