響鈴着實冤枉了大升子。
他不是不想看響鈴的身子,事實上他早就看過了。
在一個院裡住着,只要想看,什麼招數沒有?頭年夏天,院裡的幾個半大男女在西牆根練倚牆倒立。大升子幫着響鈴倒立起來,手上極有分寸,眼睛卻不失時機地順着大腿往下溜。
這種偷窺雖然也有刺激性,但是隻能勾人上癮而不可能得到任何滿足,大升子想的是動動手腳,來真的。但是懾於響鈴媽的刁嘴利眼,他一直不敢。
大升子自己有一間獨用的小棚屋。這間小屋實際上成了棗兒衚衕半大小夥子晚間聚會的固定場所。一吃過晚飯,陸陸續續地就有人來。每天都有十幾個人。抽菸、閒侃、悶坐,一直到夜半才散。在這間屋子裡,什麼亂七八糟、下流污髒的語言和意識都有,但是沒有人出外練真的。
有的時候也有響鈴這般年齡的姑娘們到大升子的小屋來。她們並不進屋,遠遠地站在門外和屋裡的異性們鬥貧嘴。僅僅是鬥嘴,連撩撥挑逗的意思都沒有。即使如此,門裡門外這羣正處於發情期的男孩女孩仍很興奮,興奮得妙語連珠、才氣橫溢,或者興奮得張嘴結舌、語無倫次。有時乾脆找不到話說,就那麼呆站着。呆站着也是歡樂。
當只剩下男孩們自己時,他們不變的一個話題就是性。聽來的或假想杜撰的性傳聞常常使他們亢奮不已。
一雙雙年輕的眼睛賊亮,像一羣急不可耐的公狼。
應該說,直到8月28日之前的那個夜晚,棗兒衚衕的大升子們還都可以算作是規矩本分的青年,儘管他們的內心深處早已憋足了一股邪惡之火。
後來就出事了。
大升子說,這就是命。如果要沒有那件事的發生,無論如何也不會釀成以後的慘禍。
王星敏則說,偶然是一個契合點,是歷史的累積,是對未來的“兇險的暗示”。
已經是晚上11點多了,大升子小屋裡的人正在慢慢散去。先走的一個人過了一會兒突然又回來了,向還在屋裡的人報告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後海淹死了一個人,是女的,光着身子,被人撈起來以後扔在岸邊。”
“現在呢?還在不在?”有人急促地問了一句。
“在。”
沒什麼可猶豫的,十幾個小夥子爭先恐後地衝出小屋,瘋了般地向後海岸邊跑。
死人還在,而且的確是個女人,令人遺憾的是,她全身上下都穿着衣服,並未光着身子。這個女人已經不年輕了,臃腫肥胖,腹部高高挺起。
“自殺的。”有人介紹說,“不知好歹,惡毒攻擊同志,畏罪……”
大升子們圍着女屍看了好一會兒,索然無味,極其失望。
當圍觀的人差不多散光了以後,良順說:“咱們給她挪個地方?”
“挪。”幾個人都說。心領神會,急不可耐。
動手的是良順和大升子。至於怎麼挪,完全心照不宣。他倆麻着膽子,一人抓住女屍的一隻褲管,用力向斜上方拽。但是沒有成效,女人束着腰帶。
後來不知怎麼的,褲就被拉扯下來了。是誰把腰帶解開的,天黑,沒看清,看清也記不住。恐懼、亢奮、慌亂,一切都處在似有似無的虛幻中。
女人的膚色很白,小腹和兩條大腿圓鼓腫脹,在昏黃的街燈映射下,泛着青幽幽的藍光。惟有處在三角部位的隱秘處卻僅僅是一團模糊的黑色。
他們後來是被一位老太太轟走的。“女人撒尿的東西有什麼好看的!”老太太高門大嗓地使勁喊,把他們嚇跑了。
大升子說,那天晚上他們沒有立刻回到那間小棚屋去,而是又沿着後海堤岸漫無目的地閒蕩了好久。也不是閒蕩,因爲每個人的心頭都燃燒着一個焦灼的企望,企望年輕的、鮮活的女人。
以後發生的事情證實,這個企望是災難性的。然而,它難道不是合理的嗎?
凌晨1點以後,他們才重回小棚屋,又鬧扯了一陣,但是無精打采、毫無興致。性問題已明顯物質化,語言的描述或思維的想象都失去了刺激性。
鮮活的女人,對於這些衚衕裡的小夥子來說,簡直就是天上的樓閣,可望而不可即。是的,社會在允許他們合法地擁有一個“鮮活的”異性之前。他們只能剋制、忍耐。
從產生到最終被允許之間,有一道由時間、法律和物質條件構成的堅固障礙。他們能忍耐到障礙物自然地消除嗎?
只構成本質,而絕不會產生意志。一切形式的剋制都呈病態。
大升子說,一種悲哀的情緒開始在夥伴中瀰漫開。
“我***這輩子都見不到活女人了。”有人悲憤地發着牢騷,聲音裡帶出哭腔,充斥着絕望、飢渴、憤怒和宿命的情緒。
有人長長地嘆息。
那天夜裡,當屋子裡只剩下大升子和另一個青年時,良順開始指導他們進行。大升子這是第一次,羞恥、惶亂、焦躁,渴望成功但始終未能成功。
大升子後來直言不諱地承認自己有20年的史,即使在婚後他仍未完全戒除這一陋習。“這符合我的生活原則,絕不傷害他人。”二十幾年後,這位武威武壯的中年漢子對筆者說。
筆者愕然不解。
“這保證了我對妻子和家庭的忠誠,至少我在形式上沒有捲入任何婚外往。當然,誰也不能禁止我在想象中把別的女人作爲傾慕的對象。”
欲即天之理。
大升子後來去了陝北延安地區插隊落戶,十幾年以後纔回到北京。老根據地的人民和黃土高原的風沙把他哺育成一個忠厚、實幹的勞動者。
“那天晚上,怎麼就沒有成功呢?”大升子直到今天仍爲此而懊喪不已。“如果……,就不會……,”他說。
應該說,大升子是條漢子。在談及以往的歲月時,他沒有試圖遮掩那種種的荒唐、卑劣和醜惡。特別是在談到棗兒衚衕遭受的那場劫難以及自己的罪責時,他的內心裡充滿着痛苦、自責和深深的懺悔。他的一生中,將永遠無法擺脫這個重負。
在提到吳衛東這個名字的時候,這個中年漢子用手緊緊地捂住自己的臉,失聲痛哭了。哭聲悽切、蒼涼、痛楚。“我,是個罪人,”他說,“我請求她的饒恕。”
他是有罪責的。但是,發生的一切,特別是後來的那場空前悲劇,能歸因於一次不成功的嗎?
歷史與文明,你們應該承擔什麼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