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出生在初夏, 所以被命名爲“蓮”。
不知道其中是否寄託了什麼期望之類的,九島蓮只是慶幸自己沒晚點出生,要不然一個男孩子被叫做桔梗或芙蓉實在是件很困擾的事情。
自己很喜歡這個名字, 因爲曾經有一個女孩子拿着一朵大大的蓮花, 對自己說:“看, 很漂亮吧, 我很喜歡蓮花呢!”雖然日後得知她對花根
本沒什麼特殊愛好, 只要漂亮的都喜歡,還是忍不住會想那一日她說的到底僅僅是蓮花還是自己。
女孩名叫姬宮奈緒子,比九島蓮年長一歲, 身後總是跟着粘人的大哥。明明那個人比自己和奈緒子要年長不少,卻還是喜歡整日和兩個小鬼混
在一起。
因爲有先天性的心臟病, 九島蓮並不能和其他同年齡的男孩子一樣調皮搗蛋到處惹禍, 只能待在家中, 身邊隨時有家庭醫生待命。從有記憶起
,父母便很少在家裡, 管家說他們在爲了自己而努力,於是懵懂的他乖巧地點頭,他要做個好孩子,不讓父母操心的好孩子。
幸好有姬宮兄妹的陪同,他的童年過的倒也不算寂寞。左手與右手各牽一人, 數着“一、二”, 三人一起倒在柔軟的草地上, 陽光燦爛地讓人
睜不開眼睛, 掌中的溫暖卻如此清晰。他想, 自己很幸福。
有一天,母親帶了一個比自己小的孩子過來, 說他是自己的弟弟。
那孩子有着深沉的眼神,聽說是從孤兒院領養來的,有個好聽的名字,叫九島澤蘭,和自己一樣都是以植物的名字命名的。
對於“繼承人”“養子”還毫無概念的九島蓮只見過他一次,原以爲自己多了個玩伴,但是微弱的期盼也只換來更大的失望。被安排在別處的
澤蘭完全避免了和他見面,而他也漸漸發現很少能看到父母了,即使是去問,也總是會得到敷衍的回答,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扮演乖小孩的角
色太久,以至於雙親太放心而忽略了自己存在呢?
“蓮,對不起,我和你父親都沒有什麼時間陪你呢,很寂寞吧?”母親總是溫柔地撫摸着他的頭問,然後微微一笑,“不過,這麼努力都是爲
了蓮啊,爲了蓮能好好的生活。”
那個時候的他隱隱約約懂得了,因爲自己的病需要很大開支,父母爲了自己必須要努力工作以賺取更多的金錢,並且要爲了自己的將來能繼續
這樣富足的生活做儲備。九島澤蘭只不過是因爲自己無法繼承家業而領養的孩子。正因爲父母愛自己,所以才把澤蘭安排在別處;正因爲父母
愛自己,所以他纔會放任自己的任性;正因爲父母愛自己,所以自己必須孤獨一人。
人,真是充滿矛盾的生物。
無論如何他都不快樂,明明是很近的距離,只是一個轉身,自己便無法再握緊母親的手了。從來都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這個世界上自己唯一能依
賴的人離開的背影,什麼也說不出來。
九島蓮只不過是個孩子,那個時候是,現在也一樣。
然後他發現,自己也許只能注視着別人的背影。
“蓮,明天開始我要去上小學了,以後不能天天陪你玩了哦。”奈緒子這麼說着的那一日剛好是京都八重櫻爛漫的時節,街道上擠滿了來旅遊
的人,而他只是微微點了點頭,望着那滿樹芳華髮愣。
追隨着奈緒子的腳步進入小學,如以前一樣繼續粘着她。而那個會把所有接近奈緒子的男生都趕跑的奇怪哥哥,惟獨默許了蓮的放肆。
但是,越是渴望靠近,就會把對方推的越遠,他不停地追在少女的身後,始終只能看見她倔強的背影而已。
“吶,我們三個人,一直都會在一起吧?”他天真地仰起小小的臉龐發問,語氣裡充滿不安。
比他稍高一些的奈緒子微微皺起了柳眉,然後低頭:“對不起,蓮,我要去東京了。”沒有等待自己的回答她就轉身跑開,九島蓮下意識地伸
出手,還是什麼也握不到。
掌心空空。
一直以來九島蓮和姬宮奈緒子的距離都只有那麼一點點,無論是年齡、身高或者是別的什麼,明明就是伸手就可以碰觸的距離,卻始終無法再
邁進一步,只能隔着微妙的距離相望——就像現在,一個轉身,便成了咫尺天涯。
九島蓮沒有像三流小說裡那樣受了打擊就開始仇視世人或者玩世不恭,他只是學會僞裝,讓自己看起來更加乖巧而已。
失去聯絡,三個人的時光一去不復返,所有人都在不斷改變,似乎只有自己被留在了原地。
雖然明白自己的病可以通過手術治療,但風險很大,他只是凡人,是凡人都會怕死,即使不快樂也想活着,畢竟活着雖然不快樂卻也不難過,
所以寧可當縮頭烏龜。
終於有那麼一天,感覺到身體的力量逐漸消失,意識渙散的前一秒,有一雙溫暖的手握緊了自己的手。
那是熟悉的,令人忍不住流淚的溫度。
他又聽到了那個久違的聲音,如同天籟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她說:“蓮,快回來。”
醒來的時候面前是一大堆欣喜又感動的面孔,惟獨沒有“那個人”。
忽然明白了,自己或許某一天就會像路邊的流浪貓一樣在一個地方孤零零地死去。
——所以,請再允許自己任性一次,如果真的要與這個世界告別,只希望在你身邊長眠……
已經說不清楚自己究竟爲什麼要對那個女孩執着,直到某年某月某個有着惡劣笑容的傢伙告訴自己,那不過是一種戀母情節。
以爲自己已經足夠成熟地去面對一切,沒想到卻在那個叫忍足侑士的傢伙面前瓦解地徹底,原來自己,只是一直在自以爲是罷了。九島蓮依然
是個孩子,只不過變成了一個喜歡裝成熟的孩子。
如果可以給人貼標籤,他會毫不猶豫地在忍足身上貼上A++級討厭人物標識然後裹上水泥扔到日本海溝裡去。
他討厭他,因爲他搶走了自己最最心愛的奈緒子,因爲他總是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僞裝。在那個被人們稱作“天才”的少年犀利的眼裡,一切
僞裝都無處存在。
以爲已經可以丟棄的種種所謂的幼稚情緒,最終還是回到了自己身上。
忽然決定要接受手術,就如同那羣網球少年一樣,爲了勝利可以將一切都賭上。
曾經在社辦裡一遍又一遍觀看比賽錄象的九島蓮一直很奇怪,爲什麼要如此執着於勝利,甚至不惜一切代價。
他弄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這並不是自己能夠輕易理解的世界,但是,這短暫的時間,卻是自己生命中最熱鬧也是最頭疼的時光。
想起來,讓人忍不住莞爾。
他對着縹色的天空揚起嘴角,也許自己會死在這個陌生的城市,他害怕死亡,非常非常害怕,但是不能哭泣,所以只能夠微笑。
奇怪的是,當自己完全接受這一事實的時候,並沒有感覺到緊張,僅僅只是坦然而已。
手術成功了,胸口的傷痕卻留了下來,每當九島蓮撫摸着那道傷口,總是覺得有什麼東西失去了,努力想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究竟是什麼。
自己終於不再只是原地踏步,小心翼翼地邁出了一小步,再一步。
不敢說那是重生,因爲那僅僅改變了一些東西而已。
學會坦然而單純地活着,九島蓮的世界,沒有因爲失去姬宮奈緒子而崩潰,相反,卻變得更廣闊了。
有着女性般纖細美麗容姿的少年在轟華絢爛的花吹雪中站立,長而卷的睫毛隨着眨眼的動作微微顫動,潔白的手指習慣性地撩起前發,望着遠
處的喧囂露出了淺淺的笑。
畢業典禮……啊,是呢,自己,大概也要提前畢業了,從自己做出的狹小世界裡。
已經決定這學期結束就回京都去,無論如何,有必須面對的東西。
閉眼,再睜開,望向那個少女遙遠的身影,然後轉身。
——這一次,沒有人可以把自己丟下,因爲是自己先轉身。因爲想要再試試看,堅定而有力地握緊從手心滑落的重要之物。
九島蓮會永遠喜歡姬宮奈緒子,只是那已經不再是單純的依賴。
轉過身來的時候意外地看見了同班的女生,紅着一張臉雙手遞上一封粉藍色的信封,口中結結巴巴地說着請你看一下這個。
他有片刻的錯愕,然後溫柔地笑了。
以前的自己,一定會用已經有心上人這樣的理由當場拒絕,但是,現在不一樣。
九島蓮用修長的手指拈過那薄薄的情書,略帶沙啞的嗓音滿溢着笑意——
“有空的話,我想我會看看的。”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