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初雪畢竟身體尚虛弱,舟車勞頓了這老遠,好容易安頓下來,很快便支撐不住。平宗在榻邊擁着妻兒陪着他們入睡後,喚來乳母將阿戊抱走,這纔出來讓內官幫他更衣,前往延慶殿。
延慶殿去掉了皇帝就寢的地方比以前更加闊大空曠,四壁都用二十四支燭臺照明,燭光交相輝映,將殿中照得燈火通明。
平衍已經到了,面對着平宗日常所坐的位置對面,正盯着御座後面盤龍紋錯金紅漆木屏風出神。燭光搖曳,將龍身上的細金線映得閃爍明滅,如同他此刻明滅焦煎的心情。
平宗的腳步聲響起來。絲履的鞋底與地板摩擦,發出窸窣的響動。平衍有所感受,卻一動不動。
平宗來到平衍身後立了片刻,才緩緩開口:“吃過飯了嗎?”他聲音低沉,笑的時候四壁響起回聲:“從回來一直忙到現在,我都還沒來得及吃東西呢,你陪我吃點兒。”
他一邊說着,拍了拍手,便見普石南帶着一隊內官送上盤盞和肉羹湯餅膾魚炙羊尾,一時間肉香味充滿了整間大殿。
丁零人時興分餐,平衍的一份被擺放在他面前的矮几上。
普石南見平衍始終眼觀鼻鼻觀心一動不動,心下詫異,朝平宗望去。平宗微微搖頭,做了個手勢命旁人都下去,這才走到自己的几旁,隨手用筷箸夾起一塊羊尾就着燈光打量。
羊尾肥膩,油光瑩瑩,他看了兩眼,覺得沒有食慾,便又放回去,說道:“也不知怎麼,突然就想起當初延慶殿之變那一夜來。”
平衍擡起頭朝他看來。
平宗索性在臺沿上坐下來,雙腿交叉,宛如趺坐,姿態神情無比閒適,撐在身後的手卻不由自主地攥住了拳頭:“當日我剛奔波千里從昭明趕回來,沒想到卻在這裡遭到了伏擊。那一夜我所經歷的背叛是此前從未曾經歷過的。阿沃,那天虧你趕到,才讓我從驚怒寒涼中稍微恢復了些過來。”他的目光迎視上平衍:“如今想來,那一夜確實一切變故的開端。後來的各種驚濤駭浪,生死兩難中,有兩件事是我能支持到今日在這殿中與你說話的關鍵。”
平衍知道他要說什麼,微微別過頭去,露出抗拒的神色,但終究沒有打斷他。
平宗一看他這模樣就明白了,笑道:“沒錯,第一關鍵便是你嫂子。”他擡起手阻止平衍的反駁,溫言道:“阿沃,我與她是在阿斡爾草原上正式舉行過婚禮的,不管你願不願意,她都是你的嫂子。”
平衍終於說了第一句話:“你讓她住承露殿?”
“是。”平宗根本不打算否認。
平衍霍地擡頭,似乎仍然不願相信:“承露殿歷代皆是皇后寢宮。”
平宗早就料到這個話題是無法迴避的,見說到這裡,索性坦然問道:“你覺得她不能做皇后?”
“皇者爲君,後者爲大,皇后是要輔佐帝王統領後宮母儀天下之人,不論身世德望品行都要能令人信服……”
“你覺得她配不上?”平宗緩緩地問,打斷了他的話。
平衍一怔,思索着更恰當的詞語:“本朝皇后歷來都出自賀蘭部。”
“你覺得賀蘭頻螺比葉初雪更配做我的皇后?”
平衍驀地一怔,朝平宗望去,“陛下此言,臣不解。”
平宗嘆了口氣,起身來到平衍面前,拍拍他的肩:“阿沃……”他的聲音似乎被無奈的嘆息所淹沒,大殿裡安靜得能聽見蠟燭燃燒的聲音。平宗極力剋制自己的語氣,淡淡地說:“這次將葉初雪擄走的人叫睢子,這名字你大概不會不熟悉吧。”
平衍一愕,只覺一陣寒意從頭頂沿着脖頸而下,向着四肢蔓延:“陛下……”
平宗卻一擡手截住他的話:“經查這個睢子就是賀蘭頻螺所豢養的私兵首領,此事是她在背後主使。”他深吸了口氣:“賀蘭頻螺在燕然山將葉初雪射傷,令她早產。而再往前,當初我出征伐金都草原,還沒出龍城,她就要放火燒死葉初雪,這一切還都是在葉初雪幫她救出阿若之後。阿沃,你是明白人,你自己告訴我,她們二人誰更配做皇后?”
平衍要靜一會兒才能安住神。他不知道平宗歷數賀蘭頻螺罪狀卻要從睢子入手是有意還是無意,但卻巧妙地沒有提及睢子曾經受命於他要從戰場上帶走葉初雪的事情。但他能猜測出來平宗不提此事,是做出了一種姿態,只要他不阻止葉初雪封后之事,便既往不咎,將他對葉初雪所做的事情掩過不提。
只是有些事情平衍卻不能以自己的榮辱爲標準去衡量,平宗越是這樣不計一切代價地要將葉初雪送上後位,平衍就越無法視之不理。他咬了咬牙,說道:“賀蘭頻螺陰險狡詐,多行不端,確實不宜居中宮而母天下,可她畢竟是阿若的生母……”
“你覺得到了這個地步,阿若能做我的嗣君?”平宗擰起眉,壓抑着不悅的怒氣,“當日他在城外鬆崗上就已經與我斷了父子之情,我知道你們叔侄素來情篤,乃至他主政時爲你擔待,將你救出牢獄委以重任,但阿沃,我實話告訴你,如今既然沒有晉王了,世間也就不會再有晉王世子這個人了。”
突然開口問:“那麼陛下打算立誰爲儲?”
平宗一怔,一時沒有說話。他一共四子,除了平若,平節平芒都被帶往雒都,如今身邊只有還未出滿月的幼子阿戊。他們在這裡秉燭夜談,商議的又是葉初雪立後的問題,對於平衍這個問題,答案似乎已經不言而喻。
但這其中卻存在一個巨大的陷阱。平宗想了想,搖搖頭道:“我今年才三十一歲,阿戊還小,立儲之事不着急。”
“儲君乃國家根本,陛下登基之後,就應當儘快選立太子。如今朝堂民間人心浮動,有了太子才能令人心安穩下來。”
平宗點了點頭,“是啊,太子,皇后,朕的朝廷,一樣也不可以少。急不得,慢慢來吧。”
這一來一往之間,平衍與平宗已經不着痕跡地刀劍相撞了一次,一時間誰都拿不穩主意還要不要再進一步。
兩人突然都安靜了下來,一股令人幾乎窒息的氣氛兩人之間瀰漫開來,他們不約而同地別開面孔不去看彼此,又都盼着對方開口將這一次黯然無聲的齟齬化解掉。
過了良久,終究還是平宗先退讓:“既然說到了阿戊,你給他取的名字想好沒有?”
他一開口,落在平衍身上無形的壓力驀地撤去,空氣又開始流動,平衍深深地吸了口氣,這才說道:“不知艾字可好?”
平宗倒是並不在意,點點頭:“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他長途跋涉地回來,本就已經疲憊,只是因爲平衍和葉初雪在城下的對峙,纔不得不打醒精神前來應付,此時見與平衍分歧仍深,便不打算再糾纏下去,只是說:“今日總算不是無功而返,別的事情咱們改日再議吧。”
“是。”平衍也鬆了口氣,向平宗叩拜後自己撐着柺杖站起來,想了想,仍舊不甘心,說道:“賀蘭部大人崇綰的幼女今年剛滿十五歲,聽說生得容顏端麗,和順溫厚……”
平宗本來已經轉過身朝着自己的御座走去,聽見這話驀地轉身,瞪住平衍問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平衍當然知道他這是明知故問,但既然已經問了,自己就必須要回答,於是躬身道:“賀蘭部與賀布部世代修好,二部聯合,八部攜手,這是本朝的立國之本。本朝皇后從來都是賀蘭部之女,既然賀蘭頻螺罪責深重,而陛下也已經與阿若斷絕父子之情,那麼就請陛下另選賀蘭部之女立爲嫡妻。”
平宗要死死攥住拳頭,才能防止自己怒氣爆發出來。他強抑住冷笑,問道:“你寧願讓朕另外選立,也不肯見葉初雪登上後位?”
“民間有俚語云,妻賢夫禍少。娶妻娶賢,這是連升鬥小民都明白的道理。陛下固然對葉娘子情愛甚篤,但陛下既貴爲天下之主,便不可以私情廢公事。葉娘子在南朝時便聲名狼藉,在本朝所爲遠比賀蘭頻螺爲甚,何況她身份曖昧,家世不明,陛下若以她爲後,將賀蘭部以及其餘諸部嬪妃置於她之下,只怕八部不服,天下也不服。”
“我看其實就是你不服!”平宗怒極反笑,“她是南朝長公主,身份貴重是任何人都不能比肩的。龍城失陷她固然有責任,但將所有責任推到一個女人頭上,又豈是大丈夫所爲?若你我經營了這麼多年的龍城被一個女人就輕易弄丟,這是你我畢生奇恥大辱。委過於人容易,但天意不會被人如此戲弄。”他說到這裡頓了頓,終於沒有忍住,說:“何況,龍城是在你手中失陷的,你又如何將這事安到別人頭上去。”
平衍登時面色一白,身體向後一挫,幾乎要摔倒,幸虧他反應還算敏捷,連忙用柺杖撐住,略有些狼狽地擡起頭來,看着平宗,見他露出關切目光,似乎要來攙扶,卻終究沒有動,這才鬆了口氣,調整重心重新站好:“陛下教訓得是,臣當回府自省。臣身帶殘疾,懇請陛下准許臣告退。”
平宗說完那句話到底還是後悔了,然而他告訴自己,此事平衍態度堅定頑固,不下猛藥只怕無法有個解決,只得硬起心腸點了點頭:“去吧。”
平衍離去時柺棍敲打在地板上的聲音顯得格外悽清而孤絕。平宗聽得心煩意亂,滿腹無名火擁塞胸口,終至無可忍耐,一揮手將面前的食盤掃到地上,只聽見杯盞零落盡碎,酒灑了出來,在地板上四處蔓延,酒味瀰漫。平宗看着空曠的大殿,幾乎能想象出來改日大朝時,將會面對的是幾十上百個如同平衍一樣堅定的反對者。
“但你們阻止不了我!”他咬着牙低聲道:“沒人能阻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