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是被一把匕首撩穿了心口,平宗只覺胸口滿漲疼痛,*了無法辨別的悲喜。他自命英武果決,一生之中經歷無數風波起伏,大到被皇帝和兒子聯手陷害以致最終龍城失陷軍隊潰散,小到無數次身陷險境孤立無援,他都能闖過難關,從容應對。唯獨這一次,面對這個女人低聲的哀求,他卻手足無措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從沒見過一個人如此刻的葉初雪這般,既勇敢又膽怯,既堅定又軟弱。她終於坦承對他的依戀,又艱難地無法擺脫對他的恐懼。她的軟弱和勇敢令他既心酸又甜蜜,既想將她狠狠揉進自己的懷裡告訴她惟願永不分離長相廝守,又恨不得能立即從她身邊消失。
如果相擁她能令她堅強起來,他會這樣做。
如果分離能讓她安眠他也會這樣做。
但是他卻無法同時做到這兩者,只能手足無措地看着她備受煎熬。
“葉初雪……”他愣怔了許久,才勉強找到自己的聲音,一邊竭力將心頭的狂風巨浪壓制下去,一邊遠遠坐下,只是握住她的手,低聲說:“我不走,我陪着你。”他們之間有大約兩臂寬,平宗與她牽着手,卻遠遠躲開,“你看,我離你遠遠的,不碰你,我給你講故事好不好”
她被他牽着躺在氍毹上,自己將從肩頭滑落的裘毯拉到身上蓋住。他的指尖有一層厚厚的弓繭,掐在她的掌心,輕微的摩擦,令她產生一種微妙的安穩感。“好。”她柔順地低聲答應。
平宗想了想,說:“從前有一頭小鹿,她跟媽媽去河邊喝水,獵人突然出現,殺死了她媽媽。小鹿驚慌失措,飛奔逃竄,遇到了一個小男孩。小男孩見她受傷,便帶她回家去醫治,不料小鹿卻怕那男孩子與獵人是一夥兒的,路上匆忙逃跑了。”
他說到這裡便停下來,葉初雪等了半晌見沒有下文,不由追問道:“後來呢?”
“後來,小鹿死了。男孩在十天之後發現了她的屍體。”
“啊?”葉初雪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回過頭來瞪着他:“這算什麼故事?”
平宗嘿嘿笑了一下,“那要如何纔算故事。”
“你應該說,小鹿被男孩子帶回家,治好了傷,從此與男孩子快樂地在一起。”
“葉初雪,”他帶着些微嘆息,輕聲說:“可是事情就是那個樣子。小鹿再也沒有回來過。”
“可是你爲什麼要說這麼一個傷心的故事。”她側過身枕在自己的手臂上盯着他看,“故事裡難道不該都是美妙的結局嗎?”
“因爲……”他突然停下來。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會說這樣一個故事,在開始說第一個字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要說出口的是什麼。面對她的疑問,他怔了好一會兒,然後忽然想明白了:“那個男孩子因爲這小鹿難過了許久。”
她瞧着他,眨了眨眼睛,問:“你就是那個男孩?”
他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撫上她的眼睛,“你知道嗎?在長樂驛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喝了酒,眼睛閃閃發亮,神情間卻有一種受過傷害的孤絕。雖然你妖冶魅惑,我卻還是想起了那頭小鹿。後來你受傷,我爲你拔箭的時候,還不由自主地想起來它。”
她有些意外,又有些惆悵,愣了一下,才掩飾地笑了下:“原來我在你眼裡居然是這個樣子。”
“只是有一兩個特別的時刻如此。多數時候你就像一隻雌隼,小心翼翼地張牙舞爪,趁人不備發動攻擊,卻在被擒住的時候刁鑽地貼服。葉初雪,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不論如何,不管你受了什麼樣的傷害,我都能把你給治好。”
這話彷彿一團燃燒的雪被鑲嵌在了她的胸口,起初不覺,但漸漸地,一股滾燙暖流漸漸開始向四肢百骸蔓延,令她冰冷的身體漸漸有了血流的速度。她在這一刻並不想掩飾自己的情緒,便赫然無僞地維持着原本的姿勢。一任那暖流襲上雙目,溢出眼眶,沖刷她的面頰,順着她的手臂流入氍毹的長絨毛中,匯入他的掌心。
他看到了她的反應,心中欣慰,卻仍然剋制着想要擁抱她的衝動,只是伸手過去接住她的眼淚,低聲說:“你不要學那小鹿,不要從我身邊逃跑,你要記得來找我,我能爲你療傷,願意一直一直地守候你。”
平宗恪守住了他的承諾,沒出息地在接下來的幾天裡一直遠遠地守候在她的身邊。他在兩人之間架上了一扇屏風,卻始終繞過屏風牽住她的手,在她陷入夢魘中的時候,可以伸手就脫離出來。
他們從來沒有這樣相處過。摒除了一切的情慾,他們似乎才能發現彼此之間的默契。他們夜裡隔着屏風淺淡地聊天,說起各自童年的趣事,或是回憶起以往在一起時的針鋒相對。他們之間永遠斬不斷的決裂,或是不得不同行的背離,他們一起經過的血與火。一切都像是上一輩子的事情,如今說起來處處都是由心的微笑。
她仍然不肯輕易談及以後。平宗卻看到了希望。這女人如堅冰一樣的厚殼因爲她自己的軟弱出現了裂痕,平宗在等着她自己破繭而出。
他喜歡在夜裡聽着她入夢時勻長的呼吸,發現自己此前從未觀察過她的睡姿。因爲她睡得太少,總在他翻身或是夢囈時就驚醒。而如今平宗捕捉到了彌足珍貴的機會,可以在她熟睡後撤開屏風觀察她的睡顏。
她臉上的傷痕仍在,眉尖緊蹙,喜歡將頭枕在手臂上。平宗怕她醒來後手臂發麻,小心地用自己的手臂替換,也有那麼一兩次不會驚醒她。她睡着的樣子像個孩子,掩去了精明外露的算計和絕不肯示弱的強勢,她看上去顯得很小,讓他想起那個在鄱陽湖畔大宅子裡看着青澀杏子的孩子。
如果可以,他願意給她那樣簡單的人生。雖然他愛她計謀得逞時的狡黠,絕不妥協的強硬,受到傷害時倔強挺直的背,生死攸關時不管不顧拼命的架勢,但他更希望這一切她都不曾經歷過,希望那個鄱陽湖畔的小女孩簡單快樂地長大,嫁與佳婿,生兒育女。在他想象她另一種人生的時候,總是會被她會嫁給別人的可能驚得再也坐不住,不得不跳起來在帳內來回地踱步以消解那種子虛烏有的不甘和後怕。
然後他明白了,沒有那些磨難,他們根本無緣相識,無法相屬,不能相守。他甚至開始懷疑,上天給她那麼多的苦難,就是爲了讓她能來到他的身邊。那麼,這一次又是爲什麼呢?
平宗帶着這樣的疑惑陷入夢境之前,還不忘再次仔細地觀察她的睡顏,確認她沒有受到噩夢的侵擾。
這一夜雜夢紛亂,幼年時的她,少女時的她,長公主還有葉初雪,她的各種面孔輪番出現在夢中,時兒乖巧柔順,巧笑倩兮,時而明璀若寒星,時而卷挾着孤絕凌厲的氣息,她的每一張面孔他都愛不釋手,他覺得到了這個時候他才真切地觸摸到了最真實的她。
也許是大夢悠長,當他恍然從夢中醒過來的時候,甚至帶着濃濃的不捨。
然而獵人的本能催生了警覺,他略定了定神,就意識到帳中少了個人。
平宗嚇得一下子坐起來,就着從天窗透進來的月光確認她確實不在帳內,騰地一下跳起來,推門出去。
營地一片靜謐,只有篝火孤獨地燃燒着。火邊臥着兩條取暖的牧犬,被他的腳步驚動,擡起頭來看了一眼,又安然臥倒。平宗看了看空曠的營地,所有的帳篷都已經陷入睡夢中。輕微的鼾聲從鄰近的帳幕中傳出來。他想了想,先去不遠處的犬舍查看,渾身包紮得密不透風的小白並沒有離開,卻警覺地睜眼看着他。
平宗摸了摸它的頭,低聲問:“你看見她了嗎?她到哪裡去了?”
小白自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卻突然仰頭嗥叫了一聲。驚得一旁馬廄裡傳來一陣不安的蹄聲。
平宗若有所悟,去馬廄查看,果然少了一匹天都牝馬。平宗走到自己的坐騎前,撫着它的鼻子問:“是不是她騎馬走了?你能追上嗎?”
天都馬彷彿能聽懂他的話,打着響鼻高高地揚起了頭。平宗便解開繮繩,一躍上馬:“快,帶我去追她!”
他並不知道她離開多久了。但看月亮的位置,推算出來自己睡了也不過兩個時辰,葉初雪離開的時間只能比這個更短。
天都馬一旦跑起來便如同騰雲駕霧。平宗放開控制,讓坐騎自己擇路而行。很快他就發現天都馬帶着他去往一個熟悉的地方。
阿斡爾湖水依舊在輕輕拍打着水岸,前面那座山突兀地橫檔在面前。天都馬飛越上山道,來到山巔。在那條伸向湖中的石樑上,平宗看見了葉初雪。
她站在石樑的盡頭,一任夜風吹拂着披散在肩後的長髮,和裙角衣袖。她背對着他,望着水面長久地站立。月光拉出的影子讓她與石樑合爲一體。
平宗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他怕驚嚇到她,小心翼翼地下馬,躡手躡腳地走到石樑邊上,剛想要開口呼喚,風突然一下子大起來,呼得一聲捲過石樑。
然後他看見她隨着風從石樑上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