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平宸斜瞅着嚴望冷笑,口中卻駁着平若的話:“是啊,帶出去的兵全軍覆沒,主帥卻自己回來了,確實難得。古往今來,也只有李廣有他這樣的事蹟。”這話說得惡毒之極。李廣當年是率一萬大軍主動出擊大敗而歸,嚴望卻是出其不意地遭遇,二者本就不可同日而語。但是盛怒之下,卻也沒人敢反駁平宸。
平若被他噎得一滯,無奈地向崔璨望去。崔璨卻無意爲嚴望說話,沉吟了片刻,上前一步,先向平宸施了一禮,直起身道:“陛下,可否容臣問嚴將軍幾個問題?”
平宸的火氣沒發完,被他這樣一打岔,倒是不好再將怒火轉到別處去,只得哼了一聲,背轉身去。
崔璨知道這是默許了,便轉向嚴望,問道:“請問嚴將軍何時帶兵出城?”
嚴望一聲不吭。
崔璨不以爲意,又問:“嚴將軍爲何會突然帶兵出城?”
這時連平宸都留意起來,轉回頭盯着嚴望。
嚴望仍舊一聲不吭。
平宸沉聲喝道:“問你話呢!”
嚴望畢竟是久經沙場的武將,這一聲喝得殿內所有人耳朵都嗡嗡作響,宮女內侍無不瑟縮,就連平若都忍不住微微皺了皺眉,嚴望卻仍舊八風不動地跪着。過了好一會兒才終於緩緩擡手將頭上五樑冠摘下放在身前,緩緩開口:“是陛下要問,還是崔相要問?”
這話問得意思非常明確。丞相雖然總理全國政務,卻無權管轄都督中外軍事的太宰,這兩人一文一武本是互不統屬的平級,因此若是崔璨問話,嚴望確實是不用回答的。但此時既然平宸發了話,嚴望卻不能再裝聾作啞,因此有此一問。
他這點心思與會幾個人各個心裡明鏡一般,更是往平宸剛剛平息了一點兒的怒火裡又澆了一桶油,登時火苗又躥得要將大殿的房頂都給燒塌了一般。他咬着牙冷笑:“怎麼?不是朕問你就不打算答了麼?你是個什麼東西?你不就是太宰嗎?朕能讓你戴上這五樑冠,也就能讓你禿着耳朵滾出這大殿。不要廢話,趕緊回答!”
自從平若和平宸制定了南下的策略之後,平宸對待嚴望的態度就再不若從前。平若心中明白,這是因爲平宸對嚴望徹底失望後決定放棄了。
平宸起初重用嚴望,甚至不惜委身於他,就是要利用出身邊鎮與龍城各方勢力都沒有糾葛的嚴望來同時壓制軍中的晉王勢力和以功臣自居的賀蘭部。但是他重返龍城這幾個月,河西四鎮不受朝廷節制,嚴望派出去的諸鎮督軍還逼反了昭明三鎮,更兼嚴望南下監軍一事無成,令平宸看清了一個事實,嚴望不可能與晉王在軍中的勢力相扛。
平宸將嚴望從南方調回來,固然有拋出嚴望吸引晉王注意的打算,也是在給他最後一次機會:就算不能清洗替代晉王勢力,至少也能抵擋幾分,做個盡心護住忠將,即便陣亡了也能讓人在功臣簿上寫下他的名字。
然而嚴望的這次大敗可謂徹底打碎了平宸的念想。雖然他血戰到了最後,雖然他人數比對方少,雖然他有許多可以被原諒的理由,但僅僅一條就足以讓平宸憤怒得失去理智:他這一敗讓人心無可抑制地倒向了晉王。
這就如同實際上摧毀了龍城面對晉王時的防線。
平宸只看見崔璨匆匆趕到,就知道如今城中在流傳什麼樣的流言。否則以崔璨的謹慎絕不會在這個時候趟這趟水,貿然發問。所以嚴望到了這個時候還要端着架子不予合作,更令他怒火中燒到口不擇言。
平宸的心思平若完全明白,但他不能眼睜睜看着平宸失控。畢竟嚴望這顆棋子現在還不能捨棄。
就在平宸的話音剛落,嚴望還來不及有所反應的時候,平若已經上前一步,用刻意放輕鬆的語調道:“其實這事臣是知道的。嚴將軍夜裡帶兵出城巡查,也是因爲最近賀布軍時時覬覦京畿麥子,他實在不放心。當時他要出城,還是找中書府批的門引。”他說到這裡頓了頓,語氣放得更輕柔:“所以臣一直說嚴將軍雖敗卻無罪,就是因爲此戰事出意料,嚴將軍並無準備,而且若不是他公忠體國,深夜仍然不忘記巡查京畿,又怎麼會遭遇這樣的慘敗?這次損失的都是嚴將軍一手帶出來的精銳,他此刻只怕比陛下還要痛心。”
平宸當然明白平若突然插嘴的原因。他知道此時也不能對嚴望逼迫太過,既然平若解了圍,便順着臺階下來,轉頭問崔璨:“崔相以爲阿若這個回答如何?”
崔璨誠惶誠恐地連連向平若施禮:“不敢不敢,勞平中書親自作答,在下不勝惶恐。”他說完之後,直起身卻並不再多說什麼,袖手往旁邊一站,彷彿只是隨口問了一句閒話而已。
這樣的態度倒是讓平宸那一場脾氣發得好像有些沒有來頭。氣氛登時就又尷尬了下來。
還是平若打破沉默,低聲提醒:“陛下,如今且不論嚴將軍的功罪,他血戰一場,身負重傷,已經在這裡跪了快一個時辰了,是不是讓他回去先歇息一下,之後要如何獎懲再做議論?”
平宸冷笑了一聲:“把仗打成這樣,還獎什麼?你跟崔相,還有七郎到時候一起議一個處罰的辦法來就是了。”他的目光挪到嚴望身上,淡淡地說:“你的傷找大夫看過了嗎?”
嚴望以頭碰地,“一回來就趕來覲見,並無閒暇療傷。”
平宸沉默了一會兒,低頭把玩着腰間雕成鹿形的玉帶鉤,淡淡地說:“讓御醫去你府上看看吧。”他說完便轉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專心斟了一杯酒喝起來。
嘴一佔住,自然沒辦法說話。嚴望知道這是放他走了,便不再耽擱,捧起地上的五樑冠站起身來。他跪得久了,兩腳又痛又麻,身體晃了晃,見平若和崔璨都無言在一旁看着他,便不肯露出半分弱來,咬咬牙,強挪着兩條腿緩緩走出了大殿。
平宸杯中的酒到嚴望的身影徹底從門口消失時正好喝完。他這才轉向崔璨,問:“崔相這個時候來,是有什麼要說的?”
崔璨張了張嘴,卻又頹然搖了搖頭:“沒有了。臣是聽見了一些荒誕的傳言,怕陛下誤信了,趕來說明。不過陛下想來已經都清楚了。”
平宸冷峻地笑了笑:“你來了倒也好,阿若倒是有消息,崔相聽聽吧。”
崔璨一怔,朝平若看去。
平若點點頭,對崔璨說:“柔然圖黎可汗暴斃,他兒子逯忝繼承汗位。”
崔璨先是微微一驚,立即在記憶裡搜尋:“逯忝……逯忝好像還不滿三歲。”他擡起頭,見平若點頭,隨即意識到了:“這逯忝的生母不會就是那個南朝公主和親去的可賀敦吧?”
“正是。”平若嘆了口氣,“此事蹊蹺得很。當初圖黎要來龍城,半路在榆關停下,可賀敦去了趟漠北迴來就折返王庭,然後就傳出圖黎的死訊,而可賀敦成了柔然的太后。”
崔璨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就是說,可賀敦已經掌握了柔然的局勢。而這個可賀敦就是……”
平若替他說下去:“沒錯,就是那個女人的侍女。他們之前去漠北密謀,定與此事有關。有傳聞,可賀敦此次能順利擁立逯忝,完全是因爲有一支奇兵突然出現在柔然王庭,控制住了俟斤鵠望的人。那些人,都是丁零人。”
聽到這裡崔璨自然已經完全明白了:“是晉王!”
平若心情煩亂,卻仍要將更多的壞消息說下去:“而河西四鎮最近也有異動。本來他們攻佔了柔然人的河西牧場,大批兵力壓在那邊怕柔然人反撲。但現在柔然王庭已經與晉王聯合,河西四鎮壓力驟減,已經開始蠢蠢欲動了。”
崔璨自然不會傻到問蠢蠢欲動到底是什麼意思。到了這個時候他才終於有些理解平若和平宸商議遷都之事的不得已了。
崔璨此前不在中樞,對晉王的全部認知也不過是一個實質上掌握着朝政時局的攝政王。晉王稱雄戰場所向披靡的時候,他年紀尚幼,且對軍務沒有直觀的感受。一直到了自己能夠側身在延慶殿裡商議國事時,才發現這個晉王雖然敗逃在外,龍城,和整個北朝卻依然籠罩在他的陰影之下。
就比如如今,甚至連他的行蹤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這龍城上下就已經因爲他而沸騰不安了起來,彷彿他奪回龍城已經只是時間問題了。
崔璨看着面前這兩個少年。他們倆是晉王一手培養大的,他們從小就生活在晉王的光芒下,他們所有的反叛和膽怯都因晉王而起,這也註定了他們所有的決策都會被晉王的一舉一動牽着鼻子走。但他們卻無力擺脫,只要還在龍城,不管晉王會不會回來,他們都不可能真正脫離晉王的影響力,不可能掙脫晉王的影子。
“如今才覺得,遷都也許是好事。”崔璨在見到平衍的時候,說出了心中所想的話。“否則的話,陛下在龍城不可能有任何作爲。”
“你這麼想?”平衍看着他,平靜地問。他面前的矮几上放着切好的瓜,一枚枚晶瑩剔透,青翠欲滴。平衍一邊示意阿嶼將幾枚瓜給崔璨送過去,一邊問:“那麼你想過一旦遷都的後果沒有?”
這本就是崔璨潛心推演了許多年的結論,他自然清楚:“如果放棄龍城,晉王勢必會控制淮河以北,而雒都則控制淮河以南。”
“國無二主這話你聽說過沒有?”平衍用手中的小刀一點點將瓜切碎,看着汁水流出來,順着矮几上的紋路四下裡蔓延,語氣仍然平穩。
崔璨沉默了許久,道:“如果不遷都,只怕連淮南都保不住。”
平衍擡起頭衝着他咧嘴笑了笑,“所以你看,你所忠的是當今的陛下,而我所忠的,卻是這個江山社稷。”
他這些日來越發地深沉難測,即便崔璨也能察覺到些異樣,總覺得他身體裡似乎有一處黑暗,正在逐漸擴大,慢慢將他吞噬。
“不!”崔璨自進了秦王府,這是頭一次擡起頭來直視着平衍:“殿下所忠的,也不過是晉王而已。”他冒着平衍如刀子一樣的目光起身,向他深深施了一禮:“所以即使對殿下來說,這也是一個好消息。晉王得到龍城,總好過龜縮在漠北。”
平衍仰起頭看着他,聲音變得嚴厲:“你想過沒有,這個決定也許會將中原大部拖入戰火之中?”
崔璨淡淡笑了笑:“若是晉王能夠安居龍城,殿下也就不必擔心戰火了,你說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