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初雪心頭巨震,登時對平安充滿了同情。若說有什麼比彼此背叛更令人無法忘卻的仇恨,那就只有喪親之痛了。自己的妻兒死於敵方之手,葉初雪幾乎想象不出來那會是一種什麼樣的痛和仇。她怔了半晌,才詫異地問道:“難道倪政不恨死她了麼?怎麼還會……”
平宗嘆了口氣:“安安當日將倪政從營地中擄走囚禁在昭明逼問陣圖,也不知兩人如何較量,最後倪政答應了交出陣圖,卻有一個條件,他要安安嫁給他。”
葉初雪一愣,“這算什麼?莫非他不知道妻兒之死麼?”
平宗苦笑搖頭:“當初我若知道他妻兒死於安安之手,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這樁婚事,可惜當日我也是昏了頭,一心想着安安既然能與他玉成好事,想必陣圖便也有了眉目,於是準他倆回龍城成婚。”
聽他這樣說,葉初雪心中也有明白了大半:“所謂成婚,只怕是個陷阱。他想要什麼?”她不等平宗回答,自顧自地分析下去:“倪政這人我聽阿爹評價過,極其端方嚴正的一個人,經歷了這樣的慘痛之事,只怕一心想得都是要復仇。他想要借成婚的機會殺平安?”她說到這裡詢問地朝平宗看了看,見他脣邊掛着一絲苦笑,隨機醒悟:“啊!不對!倪政這樣的人既然以婚姻之事作爲條件,目標哪裡會是一個長樂郡主,他這醉翁之意在你身上。”
平宗嘆了口氣伸手將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握住拉到自己脣邊,逐根指尖親吻過去,笑道:“所以你看,我命大得很呢,受點傷也很容易。”
葉初雪聽明白了,“他趁機行刺你,你還受傷了?在哪裡?”她問過之後再一次攔住不讓他回答,“等一下,我猜猜。”
兩人對彼此的身體都早已經無比熟悉,她從身後環住他,一邊用手從他的脣邊向下滑動,一路沿着喉結鎖骨向下探,一邊閉着眼睛回想他身上各處的傷疤:“除了赫勒敦咬的那個之外,腿上,腹部和胳膊的三處疤都是和我在一起時受的傷……”她噗嗤一聲輕笑出來:“你跟我在一起還真是弄得遍體鱗傷。”
她的氣息吹拂他的耳後,令平宗呼吸登時急促了起來。他扣住她探索的手,低聲說:“你在做什麼?”
“找傷口啊……”她一邊說着,掙脫他的手向體側遊走,落在他第三根肋骨的一處疤痕上:“是這裡?”見平宗點頭,便繼續推測:“在這個位置……應該是趁你擡臂飲酒時突然襲擊……”她指尖描繪着疤痕的形狀,那是一個圓形的傷疤,並不像是刀刃所致:“他用的什麼武器?……是了!你定然不會讓他身上攜帶武器,那這是什麼?”
平宗苦笑一下,說:“是銀筷子。”
葉初雪吃了一驚,低低“啊”了一聲,只覺心頭無比疼痛。銀筷子的頭是鈍的,若非使出絕大的力氣,不可能在人身上戳出這樣一個傷口來,可見當時倪政是報了必死之心,懷着刻骨的仇恨出其不意地刺向平宗。
“你爲什麼沒有躲?”她心中震痛之餘也滿是驚詫,以平宗的身手,不應該被傷成這樣。
“因爲他整個人都撲在我身上,一手勒住我的喉嚨,一隻手用銀筷子刺向我,我一時無法脫身。”
葉初雪再也沒有了問下去的興致,將臉貼在他赤裸的後背上,感受着體溫從他的皮膚上源源不絕地散發出來。她閉上眼想象着當時的情形,倪政捨身行刺,平宗出其不意地受傷,那麼平安呢?當時的她又是什麼樣的心情?
她深深地嘆息。在平安說起阿延父親的時候,葉初雪能清晰從她的眼中看到深沉的悲傷與眷戀,那麼那時的她是不是已經對倪政生出了情愫?身爲一切仇恨的源頭,看着丈夫去刺殺兄長,她當時有沒有後悔?
平宗再次握住她環繞在自己身前的手,笑着問:“怎麼,心疼了?”
她面上一熱,抽出手來:“別臭美了,我是在想原來要傷你也很容易嘛。倪政畢竟是個文官,你就讓他這樣得手?”
“不然怎麼辦?如果我躲開,當時楚勒他們就能把他剁成肉糜。”平宗淡淡地笑了笑,“他那個樣子困住我,其實也讓旁人無法插手。”
葉初雪呆了一下:“爲什麼?他行刺你你還不殺他?”
“殺了他,這世上就沒有知道陣圖的人了。”平宗的聲音裡透着寒意,葉初雪卻輕易地察覺到他更幽微的心意。
“你還要顧及平安?”
他哼了一聲,手臂微微用力,將葉初雪拽到自己膝上來抱緊,問:“你怎麼對這事兒這麼上心?”
他身上未着寸縷,葉初雪躺在他的懷中,臉上開始騰燒起來,口中卻還在努力維持着冷靜:“平安說你從未對他說過倪政回南朝之後的事。可你應該知道,他回去後因爲說不清在北朝的經歷而遭到貶斥吧?” www✿тTkan✿C〇
“嗯。”他板着臉哼了一聲,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知道他被貶爲雲夢縣令,那裡在深山之中,我的人沒有辦法繼續打探消息。”
“那麼你一定不知道三年前他就鬱鬱而終了吧?”
平宗身上一震,握住她肩膀的手不自覺地用上了力氣,痛得她輕聲哼了一下。他這纔回神,連忙鬆手,忍不住問:“你的消息確切嗎?”
葉初雪點了點頭:“當初阿爹駕崩,我本想召集他的老部下來鳳都送葬,當時也派人去找了倪政,派去的人回來說他身染重病。後來不到一年就死了。”
平宗登時沒有了再與也許狎暱的心情,扶着她站起來,自己扯過中單穿上,起身踱了幾步,突然開口說:“葉初雪……”
“不用說了,”她打斷他:“我不會說的。只當沒這回事兒就是。”
他安慰地點了點頭:“那就好,那就好。”
葉初雪走到火盆邊坐下,將腳伸到靠近火的地方烘烤。也不知是不是沒有了溫泉的原因,她在山谷中本已經略有起色的畏寒之症又開始冒出端倪來。只是與平宗說話這麼一會兒,雙腳已經一片冰涼。
平宗找出酒來仰頭喝了一大口。他要用這種方法驅散心頭的驚涼。烈酒順着喉嚨滑下去,從腹部燃起一線暖意。他擡起頭問:“你喝酒嗎?”
“好。”葉初雪伸手接過酒囊也喝了一大口,火辣辣的口感讓她差點兒忍不住落下淚來。“平宗。”她輕聲叫他的名字,令他心頭微微跳了一下。
迄今爲止,這是她第三次這樣叫他。每一次,都是在她認爲萬分緊要的關頭,這一次平白叫起來,令他突然有些忐忑,“嗯,怎麼了?”
她雙目落在炭火上,上好的銀碳沒有太多的煙塵,火意在碳木的中心,像一團紅心一樣,隱約明滅。她說:“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就當我死了吧。”
平宗皺起眉頭,一把將她拽到自己身邊:“你胡說什麼?”
她微微笑了笑:“人生如逆旅,無非你來我往。你我能有幸相識,能一起經歷那一段風雪生死之旅,能讓我在心如死灰的時候還重燃一線生機,我已經知足了。其實你比我更明白,你我之間隔着的,是遠比平安和倪政更寬廣的鴻溝。他們的仇也好,恨也好,畢竟是他們自己的。可我們不一樣,”她擡起眼看他,目光一派清明平和,“我們中間隔着的是一條長江。”
平宗哼了一聲:“長江也不過是一條溝。”
他當然聽懂了她的話,長江隔着的是南北兩朝。但他說的也是實話,對他來說,長江是一條遲早要跨越的溝。“葉初雪,你別亂想。當初你既然不打算跟龍霄回南邊去,如今就踏踏實實做你的葉初雪,忘了你的永德,忘了過去,大不了你跟我回那山谷裡去,繼續做夢去。”
“我不會再回去了。”葉初雪說得清晰而堅定:“再美的夢做一次就夠了。我花了三個月的時間,與你一起做了這世上最甜美的夢,醒了就醒了,此生無憾。你也不是那種留戀過去兒女情長的人。”
他皺起眉頭:“莫非你還是要跟我做敵人?葉初雪,你是鐵了心要跟我作對嗎?”
“現在也沒有什麼可針鋒相對的。”她一路以來已經想得很清楚,“平宸據有龍城對你對我都不是好事,我可以和你聯手,我們一起把龍城給奪回來。但那之後,我們也許就不得不再次彼此作對了。”
平宗笑了起來:“葉初雪,你太高估你自己了。也你太低估我了。我不需要你幫忙,也一樣能把龍城奪回來。”
葉初雪靜靜看着他,笑了笑:“我喜歡簡單,就讓我把話說明白吧,在你得到龍城之前,不管你需不需要我幫忙,我都是你這邊的。你但有所需,我一定相助。但是得到龍城後,咱們會怎麼樣你想過沒有?”
“想過。”他的回答也簡單明瞭,“我娶你爲妻,你爲我生兒育女,相夫教子。”
這近乎任性的話令她禁不住笑了起來,“我葉初雪是這樣的人嗎?”
他不爲她的態度所動,低頭解開她的衣帶,一邊除去她的衣衫一邊問:“那你想怎麼樣?”
“離開。”她的回答清晰明確,“就像倪政離開這裡一樣,你放我走。”她阻止他在自己身上游走的手,盯着他的眼睛看:“你可以在那之前疼我,寵我,保護我,讓我生出依賴你離不開你的心,讓我離開你的時候撕心裂肺痛徹心扉,但我只有離開了你才能無所顧忌地愛你。”
他怔住,直到這時纔像是聽清楚了她話中的決絕,死死盯住她看了良久,突然放開她起身,拎起自己的裘氅一轉身走了出去。
門簾掀動間風趁機而入,煽動火星四下裡亂飛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