鋪平

一語畢, 四下譁然。

這是要做什麼?母親這是要做什麼?!

楚瑤心中陡然一沉,兩腿一軟幾乎站不住腳。

“母親……母親!”

她瘋了般的嘶喊着, 想要阻止孟氏, 但孟氏的話卻不停,一遍遍不停的重複着。

“我乃楚國先王楚沅之妻孟氏, 我在此指認, 先王乃是被其胞弟楚滔所害,楚氏一族皆爲幫兇!”

“先王乃是被其胞弟楚滔所害, 楚氏一族皆爲幫兇!”

她的世界彷彿不剩其它,只餘這幾句話, 除了這些, 她再也不會說別的, 不想說別的。

此次跟着楚岱山一起來的還有楚家的兩個子侄,其中一個跟楚岱山一起去了魏國大營,另一個就在城頭上, 負責帶孟氏來與楚瑤見面。

他哪裡知道孟氏忽然間像發了瘋一樣當着全天下人的面說出這種話來,登時又驚又怒。

“住口!你住口!”

他拉着孟氏想要堵住她的嘴把她從城牆上拉下來。

孟氏的兩手卻死死地抓着牆垛, 說什麼也不肯鬆開,口中仍在重複那幾句話。

“先王乃是被其胞弟楚滔所害,楚氏一族皆爲幫兇!”

“住口!我讓你住口你聽到沒有!”

楚家六郎一把扯住了她的頭髮, 硬生生的向後拉拽想要將她扯下來,同時對周圍愣住的人道:“還在看什麼!都是死人嗎!把她拉下來啊!”

衆人這纔回過神,有人一起幫着將孟氏向後拉。

孟氏只是一久居深宮的弱女子,按理說怎麼也不該掙的過他們幾個男人才是。

但人在下定決心拼死也要做一件事的時候, 似乎就會爆發出平日裡完全沒有的力氣,硬是掙扎着擠在城牆前,半晌都沒有被拖拽下來。

指甲死死地摳在城牆上,嵌入牆垛,與骨肉分離,紅豔的鮮血從指尖兒滲出,在牆垛上摳出一道道血痕。

頭髮被人大力拉扯,她爲了探着身子向外喊話卻不管不顧,大把黑色的青絲被人直接從頭皮上扯了下來。

楚六郎看着纏繞在自己指間的頭髮,聽着孟氏仍舊一聲一聲不停的叫喊,心中怒急,一把抽出了腰間佩刀。

“這個瘋女人!讓你閉嘴聽見沒有!”

他惡狠狠地舉起了刀,作勢要砍。

一直死死抓着城牆的孟氏這時卻陡然鬆開了手,藉着被他們拉回來的力道往那刀刃上狠狠一撞。

鋒利的刀刃直直從孟氏胸口穿了過去,半截還在楚六郎的手上,半截從孟氏身上破體而出。

一半仍舊閃着銀亮的光,一半卻被刺目的鮮血染紅。

變故突然發生,所有人都愣住了,直至一聲尖銳的嘶喊從魏軍大營前傳來。

“母親!”

楚瑤的嗓子在這一瞬間幾乎劃破,雙目被那血色染紅,身子前傾陡然向前衝去,險些從魏祁手裡掙脫。

持刀的楚六郎亦是呆愣在原地,直到楚瑤的嘶喊聲傳來,他看到孟氏的血液從胸前汩汩涌出,順着刀背流了下來,漫延到他的手上,將另一半刀鋒也染紅,這才猛然回過了神,滿臉驚恐地鬆開刀柄後退兩步。

“不……不是我……”

他只是想嚇唬嚇唬她,沒想真動手的!

“是……是她!”

他指着孟氏歪倒在城牆上的身體,顫聲道:“是她自己撞上來的!是她自己撞上來的!”

不關他的事,不關他的事啊!

楚岱山在看到孟氏被刀刃貫穿的瞬間臉上頓時血色全無,腦海中只閃過兩個字:完了!

誰料到孟氏一路都平平靜靜的,卻是抱着必死的念頭來到這裡的啊!

如今她死了,楚國的倚仗一點兒都沒了!他和他的孫兒卻還在魏國大營中沒有回去!

完了……完了!!!

他下意識地想往黃谷城的方向跑,纔剛動作兩步,卻見抱着楚瑤的魏祁紅着眼睛看向這邊,咬着牙說了一個字:“殺!”

一聲令下,刀光四起,周圍慘叫聲連連,陪着楚岱山一起來的幾十個護衛一個接一個的倒下。

魏祁眼中涌着淚,額頭青筋凸起根根分明,緊緊地抱着懷中的人一刻都不敢鬆手。

楚瑤瘋了般的掙扎着,口中不斷地喊着母親,短短片刻之間聲音便已沙啞,眼睛紅的幾欲滴血。

這一刻天地間再沒有其他顏色,黃谷城前大片土黃色的沙地,城牆上一塊塊灰撲撲的磚石,此時似乎全部消失不見。

她眼中只餘孟氏倒下時那一抹刺目的紅,從城牆上漸漸漫延開來,一點兒一點兒的染紅了天際,最終漫延到整個世界,遮擋了其他所有的顏色,半點兒光亮也沒有留給她。

“母親……母親……”

她的魂魄似乎也跟着被那刀鋒穿透了,痛不欲生,絕望之際只覺得後頸一痛,緊接着眼前一黑,連這抹紅都消失了,所有的一切都離她遠去。

失去意識的前一刻,楚瑤心中喃喃地念着:早知道就不來了,早知道就不聽她的了……

她猜到了母親專門選在黃谷城一定是有什麼用意,但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

如果不來就好了……不來就好了……

不來的話……母親或許就不會死了。

…………………………

昏昏沉沉間楚瑤彷彿又墜入了無邊的深淵,身子越縮越小,不知怎麼就躺到了一口棺材裡。

她記得她明明出去了,此刻卻又被關了進來,絕望地捶打着棺蓋。

“母親,母親救我!救我出去啊!”

她邊哭邊喊,喊着喊着眼前卻閃過一抹紅光,一個畫面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高高的城牆上,孟氏身穿一身天青色的衣裳,被一把刀從胸前狠狠地貫穿。

母親死了……母親死了。

再也沒有人能救她了,沒有人會來救她了,她要在這棺材裡躺一輩子了。

淚水從眼角涌出,楚瑤手上的力氣越來越小,最終哭着停了下來。

“爲什麼要離開我,爲什麼要離開我啊母親?”

“連你也不要我了嗎?你也不要我了……”

魏祁看着躺在牀上昏迷不醒的人,摸着她滾燙的額頭,急的紅了眼睛,一邊擦着她眼角的淚一邊轉身問青青。

“她怎麼還不醒?她爲什麼還這麼燙!已經過去整整一天了!”

這一天中楚瑤一直在發熱,時高時低,始終不退,也一直沒有醒來。

他當時只是不忍她再繼續看着黃谷城的城牆,所以把她打暈了而已,用了多大的力道自己清楚,絕不至於如此。

可楚瑤這一昏迷就是整整一天,還時不時的哭着說幾句夢話。

青青亦是雙目赤紅,擡手擦了擦眼中的淚道:“公主這是心脾俱傷夢魘了,她……醒不來,您之前見過的。”

是,魏祁之前是見過,當時楚瑤似乎是夢到了小時候的事,他叫了半天她也沒醒,急的團團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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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次也沒有這麼長時間啊!

魏祁心內劇痛,拉着楚瑤的手放在了自己脣邊,淚水忍不住從眼眶滾落。

“綿綿,你醒醒,求你了,醒醒。”

但是這次任憑他怎麼叫,昏睡中的人都沒有半分醒來的跡象,似乎被夢境纏住了,無論如何都掙脫不了。

魏祁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守在她身邊低頭不語,心中莫名的竟生出一絲恨意。

不是對楚國,不是對楚氏族人,而是對孟氏。

她怎麼就這麼狠心?怎麼就這樣死在了綿綿眼前!

綿綿一生沒有幾個真正親近的親人,孟氏對她有多重要,她自己難道不知道嗎?

爲什麼要這樣……爲什麼要用這種方式死在綿綿面前!這讓她今後的日子該怎麼過?讓她怎麼忘記這樣的傷痛?

魏祁咬牙,忽然重重一拳砸在了牀上。

他能理解孟氏爲什麼要這麼做,可是這真的是綿綿想要的嗎?

她用自己的死爲綿綿鋪平了今後的路,卻也在她心裡留下了一道永遠邁不過去的檻。

那些路就算再難走,憑綿綿的本事也總能走過去的。

就算綿綿走不過去,也有他這個做丈夫的在旁幫襯着。

千難萬難,他們總歸是會踏平那些阻礙的!

可是她這個母親,沒了就真的沒了啊!

她怎麼忍心……怎麼忍心……

魏祁低着頭將臉埋進楚瑤的頸窩,溫熱的淚順着他的面頰流到她的脖頸。

身下的人似乎動了動,他趕忙坐起身子,就見她終於緩緩睜開了眼。

但這眼中卻毫無光彩,似乎一片灰白。

“綿綿……”

他顫聲輕喚,生怕驚擾了她。

楚瑤緩緩轉過了頭,醒來的片刻似乎有些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旋即昏迷前的畫面再次浮現在眼前,淚水再次從眼中奪眶而出。

“阿祁……”

她哽咽着開口,聲音沙啞,語氣中滿是後悔。

“我應該告訴她的,我應該告訴她的……”

“告訴她我在大燕的經歷,告訴她她對我有多重要,我應該告訴她的。”

那時候怕孟氏擔心,她什麼都沒有對她說,所以孟氏不知道她遭遇過什麼,不知道對她來說,什麼名望聲譽,什麼權勢地位,這些根本就不重要的。

重要的只是她這個人而已,重要的只是她這個母親而已!

她只想要自己的母親啊,她只是想要自己的母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