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錢

冬日的最後一場雪飄落的時候, 周妟死在邊關的消息傳回了周京。

周王縱然心裡有些生周妟的氣,懷疑是他給大周惹來了麻煩, 但到底是自己的親生兒子, 且還是自幼就承歡膝下的嫡子,就這樣死在了敵國手裡, 還是在戰場上被人當衆活活燒死, 周王內心悲憤可想而知,當即便病倒了, 臥牀休養了數日才得以好轉。

周夫人更是悲痛萬分,得知消息的當時便身子一晃暈了過去, 醒來看到周昊坐在自己牀邊侍疾, 更是失態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怒目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害死了你弟弟!”

先前蕭謹言出使大周時埋下的禍根,在這一刻生根發芽,無限放大。

究竟是周妟派宋莽去刺殺了珍月, 還是周昊收買了宋莽刺殺珍月然後又嫁禍給周妟,這一刻, 周夫人更相信是後者。

周昊執碗的手一晃,些許藥汁從裡面灑了出來,燙到手指, 他卻恍若未覺,愣了片刻後掰開周夫人的手,把藥碗遞給了一旁伺候的下人,讓他們服侍周夫人喝藥。

周夫人卻推開了下人, 仍舊固執地盯着他。

“是不是你?究竟是不是你!”

平日裡端莊淑麗的女人此時鬢髮散亂,赤紅着雙目睚眥欲裂,和任何一個痛失愛子的母親一樣失去了理智。

然而這樣的衝動激憤,卻不是爲了周昊,而是爲了死去的周妟。

周昊看着她,眼中原本的幾分關切徹底消散,脣邊掛起慣常的淺笑。

“是不是我並不重要,母親只需知道,如今,你只有我這一個兒子了。”

周夫人一愣,旋即緊繃的身子像是陡然失去了支撐,肩膀一垮,呆呆地坐在牀上不再言語。

周王多子,幾個藩國之中屬他子嗣最多,六兒三女。

但其中嫡出的兒子只有周昊和周妟而已。

如今周妟死了,嫡子便只剩周昊一人。

周王自己本是庶子,也並不太在意嫡庶之分,所以對他而言,死了一個周妟雖然可惜,也會傷心難過一陣,但並不是什麼天塌了的大事,反正他還有五個兒子呢。

可是於周夫人而言,周妟死了,她便只有周昊了。

如若周昊不能登上國主之位,那麼其它的庶子將來若是掌控了周國,她這個嫡母定然不會受到愛戴。

所以,即便她心中覺得是周昊害死了周妟,還是要扶持他幫襯他,因爲她已經沒有別的選擇。

周昊見她冷靜下來,躬身施了一禮。

“母親既然醒了,想來是沒什麼事了,既然如此,孩兒便告退了。”

說完轉身便退了出去。

離開周夫人的宮殿之後,周昊的小廝皺眉道:“世子爲何不與夫人解釋清楚呢?”

“二郎君的死跟您根本就毫無關係,當初也是他自己任性妄爲派人刺殺珍月公主,才惹來了這麼多麻煩事。”

“您剛纔那樣說……只怕夫人對您誤會更深啊。”

周昊笑了笑,只是這笑容不帶什麼溫度。

“她若信我,便不需要我解釋。”

也根本不會說出那樣的話。

若不信,解釋再多又有什麼用,在她眼裡不過是欲蓋彌彰罷了。

小廝聞言輕嘆一聲,想開口勸慰幾句又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好低頭沉默不言。

周昊朝着自己的宮殿一步步走着,腳步沉穩,飄落的雪花時不時從頭頂的油紙傘邊緣飄落進來,落在他的臉上,帶着絲絲涼意。

他們這些從大燕回來的人,說是對自己的生身父母都已經生分疏離,但無論心中如何冷硬如刀,或許都還存留着些許孺慕之情吧?

因爲在大燕時備受欺凌,所以心心念念地想着要是能回到自己的母國就好了。

回到母國,就有疼愛自己的父親母親,就不用受這些欺負和羞辱了。

可是,一直養在外面的,和始終在自己身邊承歡膝下的,到底是不一樣。

不……也並非都是如此。

周昊此刻忽然想起了魏祁。

聽說他的父母都對他很好,因爲覺得幼時虧欠了他,所以反而加倍彌補,恨不能一股腦的把最好的東西都給他。

“真幸運啊……”

他喃喃一聲。

小廝沒有聽清,擡頭問他:“世子說什麼?”

周昊搖頭:“沒什麼。”

…………………………

嚴冬即將過去的時候,趙國忽然在與大燕交界的邊境增兵五萬,一再騷擾燕國邊關。

大燕爲防城池有失,只得集中兵力對抗趙國,沒有多餘的心思再去攻打周國。

周國趁此機會增兵三萬前往連城,誓要將失去的城池奪回來。

然而卻被魏國的斥候打探到,他們實際上只有不到一萬人馬虛張聲勢的朝着連城趕來,其他人都轉道去了另一個方向。

按照輿圖所指,他們前往的地方是……

“淄玉關。”

魏祁指着輿圖說道。

淄玉關是魏國的關隘,後面緊連着魏國的幾座城池。

這裡一旦被攻破,後面的幾座城池也勢必難保。

“周國之前不是攻打那邊沒攻下來,已經撤兵了嗎?怎麼這回又過去了?”

有人皺眉道。

“之前沒打下來,不代表這次也打不下來。”

魏祁看着輿圖面色凝重。

“周國撤兵後,咱們駐紮在淄玉關的兵馬也撤走了不少。”

“但是周國撤走的兵馬現在隨時可以再過去繼續攻打淄玉關,咱們的兵馬若要駐紮連城,那麼能調過去的就十分有限。”

“之前的兩萬周軍加上新增的這三萬,淄玉關……怕是撐不住。”

“可是……淄玉關又不像連城這麼重要,他們爲什麼不來奪回連城,而去攻打那裡呢?”

有人不解地問道。

“因爲周國急需一場勝利。”

楚瑤在旁輕聲開口。

兩個月的相處下來,魏國將領對於她參與到軍情商議中已經見怪不怪,聞言只是安靜地聽着。

楚瑤看着輿圖,面色亦是不大好。

“連城及周邊諸城固然重要,但咱們都駐紮在這裡,周國想要奪回去也並非易事。”

“之前數月時間,魏周兩國交戰,周國一直處於劣勢,倘若再久攻連城不下,軍心勢必低迷。”

“所以與其和咱們硬碰硬攻打連城,不如去攻打更有把握的淄玉關,用這次的勝利鼓舞軍心。”

原來如此……

先前問話的人點了點頭。

“那咱們趕緊給淄玉關送個信過去吧,讓他們早做準備,順便從其他地方調些兵力過去?”

另有人說道。

“不行。”

魏祁搖頭。

“淄玉關附近能調去的兵力有限,就算去了,也抵不過周國的五萬大軍。若是強行調兵,只會造成其他地方防衛空虛,給周國可趁之機。”

“……那怎麼辦?”

魏祁看了一眼楚瑤,見她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知道她與自己想到了一起,沉聲說道:“爲今之計,只有咱們撤出連城,回防淄玉關。”

“什麼?”

一語畢,房中衆人皆是滿臉驚訝。

“這怎麼行?咱們好不容易攻下連城,就這樣再還給周國?那之前豈不是白打了?”

“是啊,而且淄玉關與連城相比,明顯連城更重要。雖說國土不容有失,但是……若相較而言的話,連城的價值肯定是遠高於淄玉關的。”

淄玉關雖說與連城一樣串聯着幾座城池,但這些城池並不繁華,周邊更沒有連城這樣肥沃的土地。

如果兩個地方只能守住一個,任誰看也該是守住連城纔是。

衆人不明白魏祁的意思,不解之際,卻聽楚瑤再次開口。

“世子此舉,乃是爲了淄玉關百姓。”

“咱們大魏將士軍紀嚴明,無論攻下哪裡,都嚴令不許騷擾當地百姓,更不允許屠城這樣的事發生,但是大周不會。”

“周國被咱們接連奪去鰩水關連城等地,周王次子更是死於兩國之爭,周王定然對咱們魏國恨得咬牙切齒,恨不能拆其骨啖其肉。”

“這次他派來領兵的將領更是周國赫赫有名的兇將厲萬榮,可見其殺心重重。”

歷萬榮又有萬骨將軍之稱,取“一將功成萬骨枯”之意。

此人最好屠城及坑殺戰俘,落到他手裡的敵軍乃至敵國百姓,死傷十之八.九。

如若讓他攻下淄玉關,淄玉關中將士及其後守護的數萬百姓,勢必會慘遭屠戮。

楚瑤擡頭看向房中衆人,沉聲道:“淄玉關的確沒有連城重要,但是我大魏的百姓卻很重要。”

“我們退出連城,周國就算重新把連城拿回去,也不會傷害這裡的百姓,但是對我們魏國的百姓,他們卻不會如此客氣。”

“你們和你們的將士中不乏有家眷駐守在淄玉關,或是居住在後面的城池之中,若是讓他們知道咱們爲了守住連城而放棄了淄玉關,他們今後又如何死心塌地的爲我大魏效力?”

房中衆人沉默下來,雖然覺得她說的都對,但心中難免還是有些不捨。

“那咱們……就這麼把連城又還回去了?”

這也太虧了。

楚瑤笑了笑:“還是要還回去,但來了一趟,總不能什麼都不帶走。”

衆人見她一臉不懷好意的樣子,紛紛豎起了耳朵。

下一刻就聽她說道:“將連城及周邊諸城的所有糧草兵馬全部帶走,另外張貼告示以高出往常兩成的價格向周圍百姓收糧,用最快的速度把所有糧食運回我魏國。”

“我要他大周兵馬回來之後……無糧可食,無馬可騎,無兵可用。”

反正戰亂年代,收來的糧食不愁放在那裡沒地方用。

而周軍回來後要等下一批糧食成熟還要大半年之久,這半年他們吃什麼?只能從別的地方往這裡送。

這糧食運送途中費時費力不說,還有消耗,對大周而言又是一筆損失。

衆人想到這裡眸光一亮,但旋即又有人提出:“公主,這收糧是需要大筆銀子的,等戶部的銀兩批下來,怕是黃花菜都涼了。”

“何況……何況以高出兩成的價格收,能不能批下來還不一定……”

“不用等,”楚瑤笑道,“這筆銀子,我來出。”

衆人倒吸了一口涼氣,以爲她在開玩笑。

但楚瑤臉上的笑意卻仍舊從容鎮定。

“當初周世子買藥的三萬兩黃金,我還放在三叉古城沒動呢。”

三叉古城離這裡不遠,很快就能把這些黃金送來。

房中又是一陣靜默,旋即響起一片忍俊不禁的笑聲。

用周國的銀子買周國的糧食送到魏國,這還真是一點兒都不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