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維茲的先行軍團在半月之後渡過了河,抵達了波斯邊境。他們搶佔了易守難攻的佩裡薩博爾要塞,但那裡是不毛之地,國王明面上按兵不動,卻採取了焦土戰術,將周圍的城池付之一炬,意使他們無法補給。
不久後,阿薩息斯王果然進駐了阿納提亞貝納城,但他到來時意外的發現,城門大開,整個城池上下一空,人們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還不知道,他很快將迎來一支特殊的軍隊。國王陛下不願在亞美尼亞身上折損太多兵力,用他的話說,羅馬是一隻貪婪的鱷魚,亞美尼亞只是依附在它身上渡河的一隻猴子。
如在羅馬那樣,我以王子的身份代表波斯前去議和,我的軍隊藏身在數十個裝了珠寶的箱子之中,等進入城內,趁對方鬆懈之時伺機行動,與在暗處伊什卡德率領的後援軍裡應外合,生擒阿薩息斯王做人質,控制亞美尼亞方的軍力。
出發去阿納提亞貝納城的日子,是個大好的豔陽天,但風沙也颳得格外猛烈,這將很好的隱蔽後援軍的跟隨。我本該乘坐更穩當的象車,但雖然做過一次,那笨重緩慢的交通工具仍令我難以習慣。我挑了一匹棗紅的烈馬。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一塊參戰。”伊什卡德驅馬走近我,打量了我一番,“還是黑色最適合你。”
的確,養父的身體日漸衰敗,他當仁不讓的就要接替哈塔米爾氏族的重任(我不想提其餘幾個哥哥,他們簡直是紈絝公子中的敗類),結束他的軍隊生涯了。我想我以後會很懷念與他並肩作戰的日子。
“一路小心。”他探出手,將一把匕首遞到我手心。是那把月曜之芒。我握住它時,被他抓住了手。我不經意地注意到他的手背紋有一朵異花,很像是阿爾沙克的手筆。我纔想起很長時間沒有見到那個妖豔的美少年了。
似乎是發現我看見,伊什卡德縮回了手,眼神有一瞬的彷惶。
我沒有問他阿爾沙克去了哪,但我卻有種隱約的直覺,他對阿爾沙克已經動了情,只是恐怕連他自己也難以承認,就像曾經的我。從醒來後,我就察覺伊什卡德對我的態度不一樣了,我們似乎又回到了從前,這使我油然快慰。
“這花紋真漂亮。”我看着他的眼睛,由衷的笑嘆。倘使每人都珍惜眼前人,也許世間會少很多悲劇。但只是這人世間,哪有後悔藥這種東西。
伊什卡德戴上手套,不自在地捋了捋袖口,吹了一聲口哨。
天空中應聲降下一道黑影,一隻俊美的銀頭鷹闖入我的視線,像一道銳利的刀光劃破沙霧,穩穩落在我的馬頭上。我撫過它銀白的頭翎,想起了阿泰爾,它比我的姑娘更大些,是個驍勇的小子。
“它叫閃電,是國王陛下賜給你的,一定非常英勇。”
“當然。”我沒有說我希望我的阿泰爾回來,鷹聽的懂人類的語言,他們是性情剛烈的生靈,感受到主人的不滿,會使它們倍受打擊。
身後的第一個箱子裡傳來咚咚的敲擊聲,塔圖的催促很模糊:“我說,我們得趁着天還亮快點動身吧!”
我踹了一腳箱子,命他閉嘴。這上百個箱子上鋪滿一層珠寶,中有木板做夾層,每個箱子都藏着兩個人。除了我的軍團成員以外還有一些出色的少年武士,他們身材修長,得以蜷縮在這樣狹小的空間裡,活像一羣被拖去販賣的波斯貓。
伊索斯與我則喬裝打扮成使者,帶領隊伍。簡而言之,我們是貓販子,只是這羣貓一旦出箱就會變成一羣豹子。
“國王陛下來了。”伊索斯靠近我的身邊提醒。
我不敢怠慢,掉轉馬頭,正要下馬,國王卻揚了揚手,示意不必。我看的出他對我滿懷信心,於是我用武士的禮儀向他告別,而後扯緊頭巾,將口鼻遮住,手狠狠一揚鞭,一頭扎進沙霧之中。
阿納提亞貝納離泰西封有相當一段距離,在阿爾博河匯入幼發拉底河的河口處附近,本是羅馬在美索不達米亞的其中一個要塞,但後來被波斯奪取,佔領了許多年。它在公元前早期的古代是亞述人的地盤,有一些古老的商路還能用。我們抄了這些近路行進,翻越一座大山。
冬日的裙裾尚還流連在高峻的山脊上,積雪還未完全化去。走到山頂時,就已能遠遠眺見阿納提亞貝納城的輪廓。此時天色已經半暗,一眼望去,一座頗有亞述特色的梯形金字塔屹立在城門之前,在夜色中輝煌燦爛,彷彿天國的府邸。金字塔頂上的平臺放着巨大的日晷,用於祭祀偉大的太陽神密特拉,如今成了居住在此城裡的拜火教徒們朝拜光明之主阿胡拉·馬茲答的地方,有時則用於行刑。
傳說一位亞述的王子與他的愛人便安葬在金字塔,想必也曾流傳下來什麼傳說,只是隨歲月風化,已成爲老人間晦澀的絮語。
也許百年之後,我也成爲一段隱秘的故事。
我們在第二天傍晚時分就到達了城外的驛站。
驛站空無一人。運送寶箱的馬車已有些不堪重負,兩天不停不休的行進使箱子內的人恐怕飽受折磨,我們必須在面對敵人前養精蓄銳,便停下休憩。
由於不能讓他們破壞夾層,我和伊索斯取了河水與食物,挨個遞進箱內,這行爲實在像給籠子裡的貓餵食,可我並不感到好笑。
我發現有些箱子臭氣熏天,有一些人吐了———我們經過了相當顛簸的一段山路,饒是訓練有素的武士也無法忍受。
我只好將一部分寶箱砸碎,將裡面的人放出來,讓他們回頭與伊什卡德的人會和,其餘人則就地休整。
金字塔的後方,在城門之上燃着一列火炬,有人影攢動,顯然阿薩息斯已聽聞了我們的到來,故等候在此。
“你聽說過關於亞美尼亞的新繼位者阿薩息斯王的事情麼?”在我安撫勞累的戰馬時,伊索斯忽然問我。
我看着他,知道他有什麼告誡。我對阿薩息斯王瞭解不多,只知道他行事作風比上一任亞美尼亞國王厲害得多,有個綽號,叫“剝皮王”。
“他跟尤里揚斯一樣,是個不折不扣的變態。”
這個久違的名字突然被提起,我的心驀地一跳,繼而想起伊索斯是在監牢裡見識過他的手段的,自然心有餘悸。
“怎麼講?”
“我也是最近聽說的。那個阿薩息斯是個蠻族人,得到弗拉維茲的拔擢才成爲亞美尼亞的候任者,一上任就用血腥的手段鎮壓了傾向波斯的勢力。出發到阿納提亞貝納的一路上,他抓了沿岸不少有反抗意圖的中立小城邦的領主,把他們活活剝了皮,再放火焚燒屍體,活脫脫是蠻人做派。”
“看來是個難應付的角色。我們得倍加小心纔是。”我撫了撫勞累的戰馬,搓了搓僵冷的手,“他該不會比匈奴王更兇狠。”
“那可不一定。”
伊索斯搖搖頭,遞給我一壺溫好的酒。
“你知道我沾不得這東西,一碰就倒。”我搖搖頭,取了水仰脖灌下,擡頭望向滿天星辰,心中隱約浮起一種異樣的預感。
天穹之中,有兩顆極亮的星,被一串星光連結成一個依稀可辨的圖案,就像是一隻蛇纏繞着一隻小獸,將它困在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