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微當時,其實並不知道劉媽媽會作何反應。
她來莊子上尋劉媽媽,是萬分冒險的舉動。然而她當時初出家門,慌亂無措,那幾乎已是她能想到的最好法子。
換成如今的太微,是絕不會去尋劉媽媽的。
一半生機,一半必死。
這樣五五而分的可能,終究太過危險。
可大抵是老天爺想給她一條生路走。太微那一搏,搏對了。她站在劉媽媽跟前,壓低聲音,哭着喊了一聲“乳孃”。
劉媽媽當即愣在了原地,但是很快,她便皺起眉頭,用力地打了一下太微的肩膀,口中訓斥道:“你爹呢?怎地自己跑來了?”
太微怔怔的,還要再說,卻已叫劉媽媽劈頭蓋臉罵了一通。
她初聽不明白,不知道劉媽媽在說些什麼,可多了兩句便明白了劉媽媽的意思。劉媽媽這是在順着她胡謅的那個孃家侄女身份,在幫她打掩護。
田莊上人不多,但也不少。
隔牆有耳,不得不小心行事。
劉媽媽即便不知道她是怎麼來的,又是爲何來的,但看她的樣子也猜得出事情不好。劉媽媽聲色俱厲地斥了她一頓,拽着她的胳膊將她帶進了門。
旁人問起,她便搖搖頭,唉聲嘆氣地說一句“都是孽債”。
她趁着丈夫不在,匆匆把太微帶回了自己的屋子裡。
給太微水喝,給太微東西吃。
靖寧伯府的事,劉媽媽雖然知道的不多,但先前便聽說了些閒言碎語。
“姑娘是怎麼來的?”劉媽媽知道慕容氏退親的事,但不知道太微要被祁老夫人嫁給表少爺周定安,“府裡的人,知不知道您出來了?”
劉媽媽其實已經有好些年沒有見過她的面,但太微知道只有她們二人知道的事。
劉媽媽對她的身份並不懷疑,只是不解她爲什麼變成這副樣子。
太微知道自己不能久留,將面前的吃食風捲殘雲,一掃而光後,便將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全告訴了劉媽媽。
劉媽媽聽得目瞪口呆,回過神來便在屋子裡四處翻找起來。
她將自己積攢下來的銀錢細軟,悉數收拾而出。又悄悄出門,去廚房偷了點乾糧回來。
而後再尋一塊布,將東西全部裹進去。
她三兩下,便麻溜地裝好了一個包袱。
太微清楚自己久留不得,劉媽媽也知道。
莊子上人多眼雜,她若留下太微,早晚會被人發現不對。
太微必須走。
劉媽媽捨不得她,也得讓她走。
劉媽媽收拾妥當了東西,將包袱塞給她,但包袱雖然整理好了,東西也都帶上了,劉媽媽卻還是擔憂不已:“姑娘這一去,可怎麼好。”
外頭的世界,仍是亂糟糟的。
太微一個姑娘家孤身在外走動,如何能行?
劉媽媽擔心壞了。
她想了想,忽然道:“奴婢和您一道走!”
太微聽得心頭一熱,差點便應了好,但到底還是沒答應。她的事,她的禍,不能叫劉媽媽和她一道流離失所,過逃難的日子。
她背了劉媽媽給她準備的小包袱,深吸兩口氣,用力抱了劉媽媽一下,便準備離開京郊,往遠處去。
可誰曾想,劉媽媽以爲至少得要天黑才能回來的丈夫,提前回來了。
青天白日的,那個男人,犯了懶,沒有做完活便尋藉口回來要吃酒。
他嘴裡嘟嘟囔囔的,推開門便喊劉媽媽的名字,讓劉媽媽去給他溫壺酒來。哪想太微正要出門,站在門口,和他面對面,看了個正着。
他皺起眉頭,上下打量了兩眼太微,有些不悅地問劉媽媽:“這誰呀?”
劉媽媽忙解釋這是她孃家侄女,又讓太微快點叫人。
可太微才喊出一個“姑”字,那男人便瞪起了眼睛道:“侄女?你那兩個侄女,不都老大了?哪來的這麼個小丫頭?”
劉媽媽沒想到他還記得這般清楚,急忙說是遠房親戚。
男人卻已經起了疑。
他腦滿腸肥,看起來愚不可及,但心思卻敏銳極了。
他眼睛也不眨一下,牢牢地盯着太微的臉看了半天,再去看太微肩上掛着的小包袱,認出那是自家的包袱布以後,霍然怒氣洶洶地道:“嘿喲,這是上門打秋風來了?”又去罵劉媽媽,“你這沒用的敗家婆娘,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是不是?老子要吃酒你說沒錢,貼給孃家人便有了?”
男人邁過門檻,朝劉媽媽撲過去。
蒲扇似的大手,高高揚了起來。
太微一下擋在了劉媽媽身前。
男人的巴掌落在了她臉上。
男人見狀更生氣了。
他惡狠狠地瞪着太微,彷彿要將太微瞪怕一般。
可太微人都殺過了,還能怕他嗎?
她更凶地瞪了回去。
那時候的她,還是祖母口中頑石一般的性子。
男人怒不可遏,舉起手,還待再打。劉媽媽衝上來,抓住了他的手,讓太微快走。太微越過門檻,想要回頭再看一看劉媽媽,但一步三回頭這種事,只能是浪費時間,惡化情況。
她咬緊牙關,揹着包袱往外走去。
最終,劉媽媽和那個男人的聲音,皆遠了,空了,不見了……
……
數年後,太微悄悄入京,喬裝打扮後,順道回到京郊的田莊上想探一探劉媽媽的近況,卻被告知,劉媽媽早就已經死了好些年了。
她離開田莊後的那天夜裡,崔姨娘終於想起了劉媽媽這個人。
太微的乳母,劉媽媽。
多年來,一直在莊子上當差。
崔姨娘立即告訴了祁老夫人。
祁老夫人便派人來田莊詢問劉媽媽。
莊子上的人,聽說以後,都懷疑起了白日裡劉媽媽那個孃家侄女。但沒有證據,也沒人說話。
劉媽媽說不知道靖寧伯府裡的事,離府之後也再沒有見過五姑娘。
來問話的人,搜了一遍什麼也沒有發現,於是商量兩句後便準備回府赴命去。
可就在這個時候,劉媽媽的丈夫站出來了。
他醉醺醺的,指了劉媽媽說,白天那個臭丫頭,是不是就是五姑娘?
此言一出,誰也走不成了。
一羣人抓了劉媽媽,詢問變成了拷問。
劉媽媽抵死不肯說出太微的去向。
最後,竟活活地被打死了。
劉媽媽的男人,則沒過兩天,便又娶了一房新婦。
……
太微這會兒,站在劉媽媽身前,望着劉媽媽眼角細碎的皺紋,暗暗地長嘆了一口氣。
她欠了劉媽媽一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