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馳隙,盈盈這三月裡便安心陪着林平之待在開封平叔叔的藥廬裡治眼睛,其間倒是出去了兩趟。其中一趟衡山城,將老師和劉正風前輩的屍骨給帶了回來,途中遇到一處山明水秀無人之處,將他們好好安葬,算是了結了老師的夙願。其實她也心知人死老師最是豁達,便是她不完成他的夙願,他泉下有知也不會怪罪她。只是身爲老師的弟子,她總覺得應該做些什麼,否則便難以安心。
林平之那邊情況也是大好。殺人神醫的外號也不是白封的,雖然林平之的眼睛沒有完全復原,但卻真的是一點一點地好了起來。盈盈眼見着林平之一日比一日開朗了起來,總算隱隱有點初見時的影子了。
盈盈這三月過得實在是風平浪靜,江湖之中卻是風捲雲涌,大事不斷。左冷禪死了,餘滄海死了,嶽不羣死了,甯中則死了……令狐沖這恆山派掌門退位給了儀琳小尼姑,不知上哪兒逍遙快活去了;而嶽靈珊卻接任了父親的衣鉢,成了華山派新一任的掌門人。
五嶽劍派依舊同氣連枝,只是聯盟不再,自然也就沒了那勞什子的盟主。
正邪兩道這一次內部都受了一定程度的衝擊,統統元氣大傷,短時間內大概都是忙於鞏固自身實力,無暇進行鬥爭了。至少十年內,這個江湖將是風平浪靜的。小爭鬥或許不斷,大沖突卻是沒有的了。對整個江湖來說,也算是一件好事。
……
盈盈從不主動去問林平之身上發生的事情,但並非一無所知的。消息來源除了江湖中的一些雜談傳聞,更多的還是平叔叔。這平叔叔也是老不正經,不知怎麼的,就給想歪了,竟以爲她心繫林平之,還拐彎抹角來勸了幾次。初始盈盈還不明就裡,實在不懂平叔叔到底在暗示些什麼。直到後來,平一指被盈盈的遲鈍折服,吞吞吐吐地勸她最好不要放心錯付,否則註定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盈盈才鬧明白,敢情她對林平之的優待看在他人眼裡竟會產生這麼大個誤會。
林平之在江湖之中到底也只是個初出茅廬的小輩,像平一指這樣的人自然不會關注他,自然也就不知道他其實已有了妻子。他掙扎了許久,生怕自家大小姐當真喜歡上了這個相貌白淨的小後生,便斟酌着告訴了她:“我觀他內息脈象,與一般男子有所不同……可能與所練功法大有關係。”再多,也就不肯說了,畢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盈盈豈會不知?他的辟邪劍法與東方叔叔的葵花寶典多有相似之處,何況兩月相處,他也確實大不如從前,渾身一股陰柔氣……想要不知道都難。
只是這等私密的事情,人家不說,她自然也不會主動捅破這層窗戶紙……多令人尷尬。只不過偶爾想起,她便又回憶起了當年初見這少年之時,她還向他問了個自宮到底是什麼意思的問題,如今……還真是巧到讓人不想多說什麼。也不過短短數年的時光,當初那個乾淨青蔥的少年已經變成了如今這個妖媚卻揹負衆多的男人,世事多舛,人生當真不易。
————————————————
林平之眼睛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比起之前,還是有些模糊,但視物已經沒有問題了。兩個月的靜心療傷,他人也比之前要心平氣和許多,不再如當初那麼偏激了。盈盈便將行程提了上來。離別那夜,兩人一起坐在屋外看月亮,卻是相顧無言。
良久,林平之開口:“盈盈,謝謝你。”
“我沒做什麼,治好你眼睛的可是平叔叔,如果你想找個人感謝的話,就找平叔叔好了。”
林平之表情認真:“如果不是你引薦的話,殺人神醫怎麼可能這麼輕易爲我醫治?你幫我良多,我無以爲報。”
盈盈歪着頭,笑得狡猾:“沒事,只要你還活着,以後總會找到報答的機會的,不用愧疚。”
“……”
“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我不知道,沒想過這個問題。”他捂着胸口,語氣惘然,“終於報完了仇,得償所願,卻也覺得悵然若失。”
盈盈輕笑:“別悵然若失得這麼快,仔細想想,該報的仇是已經報了,可該做的事情已經全部做完了嗎?該還的債呢?欠的情呢,還了嗎?”
“你這番話怕是憋了很久了吧。”
“沒有,只是明日便要分離了,再見也不知是何日。你是我的朋友,我便不希望你的人生留下什麼遺憾。”她擺擺手,“你可別怪我多管閒事。”
“怎麼會?”他輕輕說道:“你說得對。我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完,只是如今……卻也不知該不該做?該如何做起?”
“哪有這麼複雜?凡事問心便好。最懂該如何做的是你自己,別人可半點強迫不得。”盈盈深有感觸,“我這次出來走這一遭,便是爲了將那些未盡的遺憾全部處理了,以後也好痛痛快快過我自己想過的日子。”
林平之側頭看她:“你也有遺憾?”月色中盈盈的側臉乾淨很美好,半點不惹塵埃,“我以爲你這樣聰明的姑娘,是不會給自己留什麼遺憾的事情。”
“你謬讚了,是人都不可能十全十美啊。只是有些人得過且過,有些人努力彌補罷了。”她揚起下巴,望着天上的月亮,聲音漸漸低落了下去,“我有很多遺憾,只可惜沒辦法全部解決了。你知道嗎?我與爹爹分離多年,沒有承歡膝下爲他盡孝,好不容易終於與爹爹團聚,可他卻損了身子,油盡燈枯,半年前便……這一生他可能做了很多錯事,在別人眼裡也是褒貶不一,可無論如何,他都是我唯一的爹爹,待我也是真心誠意的好……是我不孝,才教他吃了那麼多的苦頭。”
“盈盈,世間之事,冥冥之中天註定,這不是你的錯。”
她看他一眼,眼圈有些紅,情緒卻很穩定,輕輕嗯了一聲,她又說道:“不過此次出來,收穫也不小。我完成了老師的遺願,還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嘴角愉悅地勾起。
“什麼人讓你這麼高興?”
“那個人也是我的朋友,她以前做錯了一件事,可算是將我害慘了。早幾年我一直沒有原諒她,恨得根本不願意想起她。只是越到後來越覺得沒必要如此,當年的事情並非是她一人造成的,就算沒有她,事情依舊會發生。我能原諒那個罪魁禍首,爲什麼不能原諒她呢?可惜我終於想通了,也再不可能見到她了,我其實一直欠她一句話,我想同她說,‘我不怪你了’……”不知是月色太好,還是夜太寧靜了,她的眼裡亮晶晶的,光芒璀璨,“你知道嗎?這次爲老師尋歸身之所時,我竟再見到她了。原來她當年從山崖上被打下去並沒有死,只是毀了容貌……這麼多年一直不肯來見我也是因爲愧疚。她如今過得很好,我很開心。”
她轉過頭來,又看着他:“你也是我的朋友,可我馬上要去一個地方,以後可能很久都見不到你了,總覺得這便是遺憾了。所以纔想在臨走之前與你見上一面。我想着你該是在嵩山境內的,卻不知具體在何處,便一路尋了過去,想要碰碰運氣。可嘆我運氣真好,這樣都還能碰見你。”
他嘴角輕勾:“那樣說來,我的運氣也不錯。”
盈盈收回目光,輕輕感慨道:“老師一生以琴會友,最大的夢想便是遠離塵囂,笑傲江湖,可惜他至死也沒有真正脫離。人生苦短,恩恩怨怨教人煩擾,既然有機會離開,又何必糾纏不去?”
“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黃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江湖兇險是非多,既然塵緣已了,不如安定下來,好好過日子吧。”
他沉默片刻:“你說得對。”
“贈你一曲,願你多保重。他日江湖再相見,你我還是好友。”取出懷中的小孔笛,悠揚的曲調便在月夜之中緩緩流瀉了出來。
——————————————
兜兜轉轉,最終還是回到了黑木崖。
只不過這次回黑木崖卻無人知曉。
忘憂峰下的無人谷地處偏僻,無人到來。谷中長滿翠竹桃花,十分清幽雅緻。
盈盈在山谷外徘徊良久,終於還是擡步踏了進去。水聲潺潺,在竹林深處隱隱約約,但是細聽,便能聽到裡頭夾雜着幽幽簫聲。盈盈心裡一動,順着簫聲走去,順着竹林小道來到了瀑布處,一眼便看到瀑布邊上那凸起的石塊上那修長纖細的背影。那人背對着她,站在巨石之上,手指靈巧地翻動,樂音幽幽傳出。
她聽了許久,直到一曲終了,那人放下手中的竹簫,沒有回頭。
盈盈站着不動,直直地看着他頎長好看的背影,原本躊躇不安的心漸漸平息了下來。在真正見到他之前,她曾畏懼很多事。她擔心他不在這裡,擔心找不到他……也擔心她會爲自己的決定後悔。可當那個人就那麼清晰地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她便有了一往無前的勇氣。她知道,她不會再害怕了。
她輕喚:“東方叔叔……”
聲音漸漸揚了起來,帶着幾分羞澀與期待:“東方叔叔,我回來了。”
便是被冰棱包裹起來的心聽到這樣一句話,也再不能冷硬下去。他知道,一直都知道,無論何時,他都不能拒絕她的靠近。拒絕不了,也不願拒絕。
他慢慢回過頭來,眼底漆黑,面目清俊得不可思議。
盈盈看着他的眼睛,輕輕說道:“無人谷真美,讓人進來了便不想走了。可是一個人呆久了,大概也會寂寞。”臉上逐漸染上一層淺淺的緋紅,她的眼睛卻不願意躲閃,認認真真地問道:“東方叔叔,我想同你比鄰而居,你可願意?”
那人輕笑,沒有絲毫猶豫:“好。”
盈盈一愣,她還以爲在經歷過那樣的傷害後,會遭到拒絕呢。沒想到……嘴角的笑弧漸漸擴大,終止不可遏抑,她三步並作兩步,如同蝴蝶一般地撲進了那人的懷裡,一如許多年前的親暱。他順勢攬住她的腰身,將她抱入懷中。“東方叔叔……東方叔叔……”
她在他耳畔呢喃:“東方叔叔,我好想你。”
脣角勾起,那人輕吟:“我很高興……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