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經理的目光變得深邃了。
透過這深邃的目光,我看到了深不可測遙不可及。
這種感覺,對我來說並不陌生。雖然那是一種久違的感覺。
在我的老家貴州,你總能看到一些眼窩深陷、暗藏一灘碧水的老頭老太,要麼敲木魚唸經的道士先生,要麼哼哼唧唧跳神捉鬼的神婆,他們最最明顯的標誌就是這種眼神。這眼神意味着老謀深算、深不可測。
這類人,似乎有一種相同的能力,那就是把複雜的事情變得簡單,把不可能變爲可能。
八竿子打不着的距離,他們總會有辦法把這種距離拉近、縮短,把那些遙不可及的距離變成零距離。看似不可能產生的關係,這類人總是會找到方法把關係建立起來,變得熱烙,然後爲自己所用。
比如給自己的兒子女兒找個有錢有勢的乾爹乾媽,再利用乾親家的關係爲自己撈點好處什麼的,這可是這類人最擅長慣用的絕招。
封建殘留的那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八命之說,硬是被這類人玩轉得不亦樂乎。
牛經理是個擅長此道的女人,這女人雖然只上過小學五年級,三十多歲四十不到,你跟她講話的時候,偶爾用到一些成語她都聽得似懂非懂,但人家就有本事當銷售經理,並且把個保溫材料公司的老闆玩得團團亂轉。這可不得不令我刮目相看敬佩有加。
據說,她這個銷售經理的寶座,全賴她兩年前做了一件正確的事情,那就是爲自己的女兒找了一個乾爹,她那寶貝女兒的乾爹,不是別人,正是BL保溫材料公司的老闆蔡總。
蔡總是牛經理的親家。
親家是老闆,她這個當親家母的想在親家的公司裡當個銷售經理什麼的,那可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她就是如此這般地,把不可能變成了可能……
關於如何應付KY化工公司的招標事宜,我這個不諳世事的新兵蛋#子,只能洗耳恭聽,聆聽牛經理的高見了。
還沒聽出點子醜寅卯來呢,牛經理的電話響了。牛經理拿起電話一看,豎起手指頭“噓”了一聲,接通了電話。
“呵呵!親家,近來吃得可好睡得可香?”——我記不得具體是怎麼說的,反正大概就這類意思,也就是問對方,問那個叫蔡總的是否吃得好睡得香之類的云云。
然後,一陣“嗯……嗯……嗯……”之後,牛經理說:“YS那邊的事情已經有眉目了,我這兩天就抓緊去辦,你放心好啦,不就兩萬方的訂單嗎?我搞得定!……KY這邊,應該不會有太大問題。我打算安排小吳跟蕙蘭到KY走一趟,先讓他們摸摸底,你看……行嗎?……嗯……嗯……好!我這就叫他們準備!……”
兩萬方的訂單!誰那麼大的胃口?開口就是兩萬立方保溫材料的訂單!
我看着這個全身上下無不灑脫自在的女人,我對她佩服得有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又如黃河氾濫一發不可收拾。總之我對這個女人的佩服,那可是五體投地一塌糊塗。
掛了電話之後,牛經理的目光不再深邃,而是變得閃爍跳躍,她跳躍着眼光看看我又看看白蕙蘭,像是對我又像是對白蕙蘭說:“你們倆準備一下,呆會兒厂部派人來接你們——清泉,蔡總想見見你——對了,來公司那麼久了,你還沒參觀過我們的工廠呢,借這個機會,好好去參觀參觀我們的工廠吧!”
然後,牛經理用商量徵求的口吻跟白蕙蘭說,她打算安排白蕙蘭陪同我去KY見見KY化工公司的人,見了KY公司的人,具體說些什麼,如何說,牛經理跟白蕙蘭做了一番細緻詳細的交代。
然後,牛經理對我進行了一番細緻詳細的交代與指示。她說,你們倆下去KY,要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跟我做了一通細緻詳細的指示交代之後,牛經理問我:“你都記下了嗎?”
我很佩服這個女人,這個文化不高,簡直就沒文化的女人,她竟然把這些事情考慮得如此周全!我雖然沒能全部記下她交代及指示的詳細內容,但十有八成是有所掌握的了。
我抓抓頭說:“牛姐,我不敢保證全部記下,但大體的輪廓我是有印象的了——時間還很充分,我會在路上仔細回味慢慢體會,有不明白的地方,我再打電話向你請教……”
牛經理沉吟片刻之後,毅然決然:“行!先這樣吧!”然後自顧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沒過多久,一輛麪包車來到店門口,把我跟白蕙蘭接到了西郊。
在那一片城鄉集合的凌亂之中,我第一次見到了蔡總,第一次參觀了這間佔地約四個籃球場並列那麼大的工廠。
在蔡總的陪同及講解之下,我跟一羣來自其它店面的七八個銷售人員一道,受寵若驚,誠惶誠恐,逐一挨個參觀了BL保溫材料有限公司的生產車間、生產線、複合硅酸鹽板整個的生產流程,以及公司一排長長的儲貨倉庫。
白蕙蘭沒有陪同我們一起參觀。一到工廠,她的小男朋友就如同一張單薄的粘鼠膠把她給粘上了。那傢伙實在是瘦得單薄,單薄得讓人擔心。
這個姓樑的傢伙自打從地州回來之後,被蔡老闆從銷售的崗位給揪了下來,調到厂部當搬運工來了,據說這哥們不是做銷售的料,只能幹苦力了。這麼單薄的小男人,能幹搬運嗎?我爲他捏一把冷汗。
白蕙蘭本來一路上情緒挺好,可被這個所謂的男朋友粘上之後,變得消沉了。秀眉緊蹙,道不盡的憂鬱與厭煩。
蔡總是個五大三粗的東北大漢,見我到來,老遠就伸出一隻大手笑臉相迎。
蔡總的普通話說得挺有味道,而且味道不是一般的濃烈。自始至終,我猜他要表達的意思應該可大概歸結爲兩句:“一、在K市的保溫隔熱行業,我的公司是數一數二的公司;二、你們只管放放心心去銷售,貨源永遠沒有問題,質量永遠不打折扣!”——應該就這點意思吧,我想。
讓銷售人員來參觀公司的目的很簡單,就是藉助參觀活動給我們這些做銷售的員工打一針強心劑,讓我們對公司的實力、對老闆要充分信賴,要有足夠的信心。如此而已。
那天的中飯是在厂部的食堂裡吃的。饅頭、蕃茄雞蛋湯外加一大盆烤鴨,當然,還有一鉢米飯。
誰做的米飯?簡直不敢恭維。
那米飯做的猶如槍#子兒般精神、勁道。北方人吃的是饅頭、饃饃,做米飯不是人家的長項,到了別人的地盤,你得入鄉隨俗。那一鉢米飯只是擺擺樣子,表示人家待客的誠意罷了。
下午三點,麪包車送來了一箱東西。不用看,我知道里面是什麼東西。這肯定是牛經理爲我準備的宣威火腿。這火腿是要帶到KY去送給那個禿頂的張經理張老頭的。
然後麪包車拉着我跟白蕙蘭、還有那箱火腿回到公司店面,白蕙蘭收拾行裝完畢上車,之後麪包車又把我送回我的住處,等我收拾行裝上車之後,已是傍晚六點鐘光景了,麪包車把我跟白蕙蘭,及我倆的行李連同那一箱火腿扔在客運站門口,徑直揚長而去了。
我們訂了晚上八點的大巴車票。完事之後我倆就旁邊快餐店吃了晚餐。八點,我倆擠坐在一排兩兩分列、四座並排的空調大巴上,開始了長達5各半小時的長途旅行了。
跟美女同坐長途旅行的感覺,道不出的快意。
記得有一次,從NX回K市,跟我同行的是我們場子裡一個叫楊華的大美女,那是長達12個小時的夜間長途旅行,那次乘坐的是臥鋪,我跟楊華擠在一張靠窗的雙人臥鋪之上,那本來應該是一次很微妙浪漫的旅行。
我聽楊輝說,他曾經在臥鋪車上,在最後那一排的下鋪跟一位陌生的女性旅客有過一段不該發生的故事……
遺憾的是,我跟楊華的那次旅行,我竟然發着高燒。一路上,我只是拼命地掀被子、蹬被子,全身燒灼一樣的感覺簡直讓我不堪忍受,那一晚,楊華爲我捋被子捋了不下N次,我也不知道自己喝下了多少瓶礦泉水,最後那些水份全部自我的前胸後背滲出,我整件襯衫簡直可以擰出半盆水來。
後來,我一直對那次旅行耿耿於懷——多好的機會,我竟然無福消受。
這一次,我沒發燒。我很健康、正常、自在。
只可惜,白蕙蘭雖然漂亮,只是這女孩對我來說,只是一奶腥味尚在、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我實在沒法往浪漫方面去幻想這次旅行。
我質疑牛經理這樣的安排是否合適:竟然用這個黃毛丫頭冒充辦公室主任陪同我去跟KY化工公司的那羣老狐狸周#旋,這會是什麼情況?等待我的將是個什麼結局呢?
白蕙蘭哪裡像一個辦公室主任?年齡?氣質?長相?
沒文化的人啊,就是沒眼光沒品位!連參加應酬的人選安排都如此的沒品!
我真擔心,這齣戲會不會被眼前的這黃毛丫頭一不小心就給演砸了,那可關係着我的25萬啊!
一路上,白蕙蘭不看我的眼睛,只是將視線定格,眼睛呆呆盯着窗外那一幕幕呼嘯而過的黑黑乎乎,沉默不語。
我心裡打着鼓,心道:姑奶奶,明天的應酬場合,你可千千萬萬不能擺出這樣的架勢,不然那可真要哥的老命了也。
我想打破這種沉默,給白蕙蘭注點強心劑先。我問她:“蕙蘭,牛姐交代的那些內容,你都記下了嗎?”
白蕙蘭這才轉過頭來,說:“都記下了。”
我突然感慨:我之所以進入BL公司,擁有這份工作,乃是源於我與眼前這女孩的一次偶然相遇,我之所以會有今天,全賴了眼前這女孩對我的大力、無私的幫助,於是我心裡的感激不可言表。
上次那樁生意做成,本來說好請她們幾位吃飯的,可偏在那天,白蕙蘭竟然沒去。後來一直沒機會很正式很隆重地向這女孩表示謝意,我一直心存遺憾。
我問:“上次我請客吃飯,可你沒去……”
白蕙蘭說:“那天我跟他……鬧分手呢,沒心情吃飯。”
我一震!白蕙蘭跟小樑鬧分手了?怎麼不曾聽說過?
白天我們去厂部,小樑不是還膩歪着她嗎?
呵!小青年談戀愛無非就是過家家一樣,鬧彆扭、分分合合、合合分分,那是家常便飯,今天分了,轉眼明天就合了,沒什麼奇怪的。
我問:“你倆鬧彆扭了?”
她說:“不是鬧彆扭,是分手。”
我說:“嗨!小兩口鬧點彆扭,何必當真?”
白蕙蘭一急,生氣了:“誰跟他小倆口了?!你可別亂說!”
她是真生氣了,我感覺沒勁,只得緘口不言了。
過了一陣,白蕙蘭似乎感覺有些過了,主動跟我說起她跟小樑的故事來了。
原來,小樑是白蕙蘭表姐的小叔子。樑、白二人同村,打小倆人共一所學校上學放學,小樑比白蕙蘭大兩歲,比白蕙蘭高一個年級。
後來,白蕙蘭姨媽的閨女,也就是白蕙蘭的表姐嫁給了小樑的哥哥之後,這小樑跟白蕙蘭也就從村鄰變成親戚了。
小樑自小對白蕙蘭是想入非非愛慕有加,從小學到初中、從初中到高中,一直跟白蕙蘭形影不離、糾糾纏纏,天長日久,這兩人的關係也就變得親密無間了。
在他們這個親族的大人們看來,這兩個活寶,男的玉樹臨風,女的貌若天仙,那是青梅竹馬、天造地設,都認定了這倆人肯定會成爲一對兒,將來共赴婚姻殿堂攜手人生,那只是遲早的事了。
殊不知,白蕙蘭對這小樑,總是道不出的慨嘆。對這瘦得單薄的男孩,她的感情是複雜的。
說愛吧,沒有那種波瀾壯闊驚心動魄的感覺。說不愛吧,畢竟從小到大一路走來親密無間。
白蕙蘭內心很是矛盾,也很糾結。
從小到大,她似乎就沒經歷過愛情,她並不知道什麼是愛,她不知道她跟小樑之間,是否有愛情的存在,她也不知道她跟這個男孩的將來,會是個什麼樣的將來。
分吧,總有千絲萬縷的牽絆;繼續維繫這種關係吧,這人卻給不了她那種戀愛的感覺。
小樑那種爛泥扶不上牆的頹廢,讓她生氣,她對這個男孩,更多的是怒其不爭恨其不爲。
按理來說,小樑自己沒一技之長,沒什麼過人的能力本事,就該掙點氣,自強奮發一些,可這傢伙,一輩子似乎只惦記一件事情:就想整日價黏糊白蕙蘭。似乎他的一生,就只做這麼一件事情而已了。
這如何不讓白蕙蘭生氣討厭?
我安慰白蕙蘭說,小樑愛你在乎你,這樣的男孩子用情專一,實在難得,你要珍惜。愛情不過是兩個人湊在一起過日子而已。儘管跟小樑的相處使你感覺平淡,然而最終,過日子纔是人們一生都要面臨的結局。所有轟轟烈烈的愛情,最後都是起點回到原點,那就是歸於結伴過日子的現實。過日子是沒那麼多驚心動魄、沒那麼多恩恩愛愛的,你得接受人生的現實。感情就像釀酒,時間越久,酒味越濃。時間能將感情發酵,只要你們共同生活的時間久了,你跟小樑的感情也就濃烈了云云、云云。
白蕙蘭似乎有所感動,變得隨和多了,她要我跟她講我的故事。
我本來不想講我的故事,但想着這一路無聊,也就順便說說吧。
於是,我跟白蕙蘭講到我的學校生活,講到我的英語老師,講到我的代課生涯,講到我跟麗麗的故事,講到我跟何靜的故事,講到我跟錢芳的故事……
我講得傳神,白蕙蘭聽得動容,直到最後,這女孩竟然用一雙膜拜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我。
於是乎,我感覺自己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我爲什麼要給這個單純的女孩講我的那麼多故事呢?這個沒經歷過那麼些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的女孩,聽了我這些悱惻纏綿的愛情故事,將會給她帶來什麼樣的心理衝擊呢?
看着她那動容的表情,那雙同情、膜拜的眼睛,我惶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