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 沙漠
大漠孤煙,長河落日,乾澀脫皮的雙脣被自己呼出的熱氣灼燒。本是二月春風的花季,我們卻捨棄雲南花都,偏偏到了這麼個偏僻荒亂之地。
“師父……靈琚想喝水。”虛弱的靈琚早已經支撐不住,像是被曬化了的糯米糰子,無力趴在雁南歸的肩頭,擡起她乾澀的小手朝我伸過來。
我心一軟,手就不自覺地摸向腰間的水囊。
“再忍忍,”文溪和尚見狀立即擡手打掉我已經觸碰到水囊的手指,正色道,“最後半袋水了,不要前功盡棄。再往北走半個時辰,咱們就能抵達這片沙漠的中心,商隊說那裡有個沿綠洲而建的驛站,到了那裡,咱們就成功了。”
文溪和尚說的不錯,在進入這片沙漠之前,我們幾番打聽詢問才得出了這條最短、最安全的路線,並且按行商旅人的經驗帶足了水囊和乾糧,甚至還買了幾匹駱駝。可畢竟我們幾人從未來過沙漠,摸不清這裡氣候的脾性,結果剛巧遇到了風暴,駱駝跑散了不說,就連我們準備充足的水袋也丟了一半。
徒步而行了一天時間,我們五人僅靠一半的飲水支撐到了這裡。可這四下全是茫茫荒漠,雄渾死寂的沙海一眼望不到盡頭,若不是文溪和尚會根據頭頂的太陽來分辨方向,我們恐怕早就迷失在這連綿的沙丘之中,成爲了那些盤旋在頭頂伺機而動的蒼鷹的美食。
腳下的丘脊線平滑流暢,迎風面沙坡似水,背風面流沙如瀉。幾乎要沉到地平線的落日拉長我們五人的身影,夕陽染沙,我們必須在日落前趕到驛站,否則沙漠入夜之後更是危機四伏,稍有不慎,我們便會葬身在這茫茫沙海,化作無數沙粒,泛不起一絲褶皺。
“老孃嘴巴鼻孔裡全是沙子……我這皮膚都要裂口子了,姜楚弦,你就發發慈悲,賞口水喝吧?”嬴萱拖着沉重的腳步跟在我身後,彷彿那掛在我腰間的水囊是一個可望不可即的引路燈塔,支撐着她最後的信念。
“再忍忍。”我抿了抿皸裂的嘴角,學着文溪和尚的語氣說道。
雁南歸不愧爲半妖,體力驚人,每次到了分水喝的時間,總是主動把自己的那份讓給靈琚和嬴萱。可即便如此,這般走了一天,還扛着軟綿綿的靈琚,他蒼白的額角也冒出了隱隱的汗漬。
我們誰也沒想到,剛一抵達西域,她便給了我們這麼大一個下馬威。
腳踩在鬆軟的沙粒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我鬆了鬆領口,讓不停發汗的身體感受這傍晚的一絲涼風。沙漠中晝夜溫差極大,現在剛是三月開春,夜裡的沙漠還是需穿夾襖的。我們的行李在風暴中丟失,如果不盡早趕到驛站,不說渴死,我們也得先被凍死。
“不管了!老孃要冒煙了!”突然,嬴萱大喝一聲衝上前來,一把就奪過了我腰裡的水囊,擡手迅速打開蓋子,仰頭就往嘴裡灌。
“別!!”文溪和尚見事情要露餡,急忙上前一把推開嬴萱。嬴萱一個趔趄,手中的水囊便掉落在了鬆軟的沙地上,汩汩的流水順着水囊口流向沙粒縫隙中,看得讓人心疼。
嬴萱愣住,擡手作勢就要給文溪一拳,卻被上前的雁南歸一把拉住:“萱姐,那不能喝。”
嬴萱迷茫地看了看雁南歸,再轉頭看向我,隨即像是明白了什麼一樣俯身趴在那水囊旁邊嗅了嗅,眉頭一皺:“你大爺的……”
文溪和尚鬆了口氣。
那水囊裡裝的根本不是飲水。我們的水源早已用盡,那裡面裝的,不過是我最後的一泡童子尿,爲的就是給嬴萱和靈琚一絲希望,避免她們得知真相後而絕望,那,便怎也走不出沙漠了。
嬴萱泄氣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完了完了,我可是草原的兒女,偏偏讓老孃折在這茫茫沙漠之中……”
我上前拉起嬴萱:“別哭了,省點兒水啊,相信我,再走一會兒就到了!”
靈琚的情況也不怎麼樣,已經有些昏昏沉沉意識模糊的跡象。文溪和尚擔憂地把了脈,提起藥匣就一言不發地繼續往前走去。我拖着嬴萱努力跟上,生或是死,就看還能不能堅持。
“有了。”突然,走在後面的雁南歸停住了腳步,站定後閉上了雙眼。
我們三人都齊刷刷停下,緊張地看着沉默的雁南歸。就連一直趴在他肩頭的靈琚也睜開了雙眼,充滿希望地看着他。
“有水汽。”雁南歸睜開眼,擡手指了個方向。嬴萱就像是迴光返照一般,撒開蹄子就往那裡衝過去。我撩起長袍也邁開了步子跟上去,對於雁南歸的判斷,我從來不會懷疑。
果然,在昏暗的光線下,前方不遠處的確有隱隱約約的墨綠色。誰能想象得到,在這廣袤的沙漠之中竟然藏着這樣一塊兒巨大的綠洲。那裡四周散落着七八個大大小小的湖泊,晶瑩的湖水於我們而言就像是招搖的生命之泉,讓我們幾人都忘卻了之前的痛苦,只想飛奔到那裡一頭扎入水中喝個飽。
綠洲的一側有兩排簡單的石砌小屋,應該就是那些人所說的驛站,這裡替過往的商隊提供住宿的餐食,是穿越這片沙漠的必經中轉之路。
綠洲中的驛站在這廣袤的沙漠中形成了罕見的奇異景觀:以一條路爲界,一邊是連綿不絕一望無際茫茫沙漠,寸草不生,荒涼絕望;一邊卻是水波盪漾,草木蔥蘢,一片生機盎然的景象。截然不同的自然景觀在這裡完美融合,交相輝映。
我們幾人衝到湖泊旁捧起水就喝,卻又不敢喝得太快造成身體不適。我潤了潤嗓子便起身往驛站走,據說這裡的房間十分緊俏,若是運氣不好,恐怕夜裡得住帳篷。
好在還剩一間房,我交了房錢就將所剩無幾的行囊全部放在了房間裡,屋子很簡陋,只有一張牀和一套桌椅,我讓掌櫃的又給我找來了幾牀被褥,沒想到這還得多加錢,沒辦法,僧多粥少,茫茫荒漠僅此一家,我將所剩無幾的碎錢交給掌櫃,他才從立櫃裡給我抱出了幾牀髒兮兮的鋪墊。
勉強湊合吧,總好過露宿荒漠。我簡單收拾了一下就出門招呼嬴萱他們,卻沒想到他們喝過水後早已經恢復了精神,坐在路邊搭起的帳子裡要了一些吃食。
靈琚的狀態不怎麼好,簡單喝了幾口泡飯就吃不下了,雁南歸揣了青稞窩窩帶靈琚回屋,留我們三人在這兒繼續這簡單卻救命的晚餐。
帳子里人很多,都是些來往的商旅,他們黝黑的皮膚和混沌的雙瞳,還有那一個個夾雜着捲舌的口音,五一不彰顯着他們征服這片荒漠的經驗。這裡的人都是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壯碩的個頭和破爛的衣衫,構成了一副奇異的西域圖卷。
“哎,菜來咯——”
一聲區別於這些壯漢的嬌柔嗓音從身後傳來,只見一名披着紅紗的細腰女子,端着幾盤子羊肉從後廚遊蕩過來,輕車熟路地將那些簡單炙烤的羊肉分給各個桌前的客人。
那女子年紀不小,約莫將近三十歲的光景,一副異域長相,濃眉大眼的,眉間還點着一顆硃砂痣,鼻翼一側打了洞,上面戴着金光閃閃的鼻釘。脖子上掛着細碎的金色鈴鐺,手上掛着串珠,貼身的碎花長裙凸現着她玲瓏的身段,都上掛着長及腳踝的長紗,倒是有些像是跳舞穿的衣服。任誰也想不到,在這樣的西域荒漠之中,竟有如此風情萬種的老闆娘。
嬴萱看我一直盯着老闆娘出神,便一腳踩在我的腳背上。我疼的呲牙咧嘴朝她瞪眼,她卻鄙夷地看着我:“沒見過女人啊。”
我收回腳上下打量嬴萱:“還真沒見過。”
“你!”嬴萱擡手狠狠指向我。
我揮揮手打斷她的話:“別鬧,我是在看,這個驛站的老闆娘……有些古怪。”
一旁的文溪和尚停下了手中的筷子,擡頭朝那極具異域風情的老闆娘看去,也是看得出神,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那老闆娘五官立體明豔,靈活扭動的腰身穿梭在那些粗糲漢子之間,毫不矜持地跟他們開着葷俗玩笑,還有提着大刀的男人伸手拍了拍老闆娘那渾圓的屁股,她所到之處,無一不發出陣陣鬨笑。這時我才注意到,不單單是我和文溪,所有在座的客人眼光都像是黏在她身上一般,一種說不出的強烈的魅惑感深深吸引着我們。
“哎,幾位客官,新出爐的羊肉要的嗎?”
她雙眼笑起來如同彎月般惹人喜愛,晃動着她飽滿的身軀來到我們桌前,手中的空盤子摞起老高。
“不要。”嬴萱很是不解風情地拒絕了她。
老闆娘也不介意,輕笑着轉身,罩在長髮上的頭紗飛舞迴旋,讓我整個人都木然愣在那裡。
而她卻突然停下腳步,抽手將所有的盤子都摞在一個手上,嬌笑着俯身朝我湊過來,擡起一隻手指挑起我的下巴,濃密纖長的睫毛忽閃着上下打量我:“喲,細皮嫩肉的小瓜蛋兒,怎也敢來這沙漠中闖蕩?”
嬴萱擡手用筷子打掉她的手:“上你的菜!”
老闆娘掩面一笑,飽滿的雙脣遞給我一個魅惑的飛吻,隨即轉身鑽入了後廚。
她就像一隻成熟的千年波斯貓,只需輕輕撩一撩尾巴,就能將男人迷得神魂顛倒。
“屍臭。”突然,文溪和尚輕聲在我耳邊說道。
我一個激靈反應過來……不錯,剛剛她湊近我的時候,即便是用了極其濃郁的香料,也能聞得見一股屍臭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