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靖書吼話的同時,鄔北眼神還沒怎麼聚焦,這會兒依舊斜歪着身子靠在牆上,兩隻手很隨意地插在褲兜裡,額前髮絲細碎,像極了當年那位吊兒郎當的太子爺。
“林叔好。”
待男人目光恢復清明,站定,用再尋常不過的語氣打聲招呼。“我來看望阿姨。”
林覓不知道面前兩個男人的內心想法,短短几秒鐘,她的腦子彷彿一塊飽受炙烤的炭,爐蓋下不停地滋譁爆裂。
她試圖解釋:“爸,鄔北就是來看看老媽,沒別的意思,而且有個好消...…"
林靖書氣得一口氣憋胸口:“當初我掏心掏肺對待的兄弟刺我刀子,現在他兒子還要傷我女兒。你們居然還在一起搞對象!覓覓你糊塗啊!”
林覓五指關節捏得發白:“我早就跟他分手了。”
林靖書窩火:“分了還聯繫做什麼?我不管現在年輕人私底下玩得多開,你一天是我林靖書的女兒,就不能跟姓鄔的有任何瓜葛!“
鄔北垂下頭,很淡地笑了下。
從林靖書暴怒指着他鼻子開始罵時,他的眼神始終保持着溫和與分寸。那一刻,吃人骨頭的野狗變成了—頭落寞的雄獸。
“林叔不必兇她,”鄔北低聲說,“我現在就離開,以後也不會再來打擾阿姨。"
看着男人漸行漸遠的背影,林覓沒忍住邁步跟過去。
林靖書栓住她手腕:“覓覓,你到底是想做林家人還是做他鄔北的女人?“
林覓猶豫了,沉默至少十秒鐘,才說:“如果林家六年前沒發生那一出,我是不是現在已經在電視臺做編制工作了?“
“你想表達什麼。”
女人這次的聲音透着微弱哭腔:“爸,你不覺得從我出生那刻起,高中學文還是學理,讀什麼大學,做什麼工作,找怎樣的男朋友,和什麼達官顯貴結婚、交朋友,只要你在我身邊,我一切都得按你的來。老媽是賢惠,顧家管錢,可她什麼都聽你的,家裡從來沒人聽我說話!“
“覓覓,你一直這麼想爸媽?”中年男人似乎被她這一長段驚住了,滿臉失望,“你知道我當年從林府脫離出來花了多少心思嗎?我前幾年從東南亞回來重新接手德爾瑪商業中心,到現在都空不出一個完整的假期,我都是爲了你和你媽的將來着想。”
...."
兩代人的隔閡是鐵壁,林覓肩膀沉了沉,冷硬道:“林家破產那兩年,是我唯一覺得在爲我自己而活,而且活得很開心的時候。”
林靖書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當着病牀媳婦的面不好發作,他深吸了口氣平復情緒:“爸爸是過來人,不能不管不顧你的將來,今天的話我當從沒聽見。”
敢情剛纔的口舌都是白費。林覓微扯脣,最後看了眼病牀上雙眼緊闔的母親,果毅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病房。
林覓從不否認父親的艱難和對家庭的責任心,但他的控制慾遠遠超過了她的承受力。
汽車裡向外看風景和騎摩托車看風景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體驗,有的傷痛只能抽離那個環境纔會治癒,且永遠不能回頭。
人民醫院對街。
路燈勾勒出男人簡潔頎長的身形輪廓,如同白紙素描,駝身垂首的模樣被燈光拉得悠悠長長,手指間一支菸燃了半截,有種難以言喻的頹靡味道。
尼古丁的威力愈加輕微,後面又點了兩根、三根,他磕出一根新的又硬塞回去,抄出口袋裡的藥片板,兩手擠壓出最後—粒白色藥丸。
男人張嘴用手掌擲進,沒就水,純苦的藥片就那樣幹嚼着吞下去。
正欲把藥片板扔進軍綠色垃圾桶,被一隻蔥白到晃眼的手出現奪走。
從停車場出來,林覓低頭看藥片板上破損的印刷字,阿立哌唑。與上次在套房看到的藥盒之一相符。
她拿出手機,當男人面打開用瀏覽器查詢。
【阿立哌唑是一種非典型的抗精神藥,主要用於治療精神分裂症和躁鬱症。其他用途包括...…..
鄔北掀開薄薄的眼皮:“問吧。”
“你和你爸—樣有精神分裂還是怎麼.…”林覓咬着牙,“爲什麼生病了不和我講?“
“不是精神分裂,雙相,”鄔北先回答前一個問題,這時候還有心思開玩笑,“說不準我家祖上就有精神性疾病遺傳史,我和我爸兩個倒黴蛋都中了。”
雙相情緒障礙症,特點是抑鬱和躁狂交替反覆發作。林覓共事的同事中就有一位深受雙相困擾,她因此也對這個病有過相關認知,若不加以藥物治療,狂躁期的狀態完全無法正常生活,要麼就是整日整日落淚,對做任何事都提不起勁。
施文心專門開了病假單讓同事去醫院開藥,外加個人修整一月,按時服藥回來復建明顯好轉許
多。
只是林覓印象裡,鄔北在她面前從未表露過極致自暴自棄的一面,她也不認爲雙相患者能完全不靠藥物自我調節。
女人擰眉:“分手之後有的?”
鄔北不假思索:“很早,只有吃藥是從分手之後開始。”
林覓輕輕呼氣,加上剛在醫院經歷爭吵,心臟頓時被一層密不透風的物質蒙上。
“你在濘大亂談戀愛那陣也是因爲這?”
舊事重提,鄔北嘶了聲,別開視線:“那時候年輕不懂事,人家捧着心過來都給我糟踐了,可你懂吧就...我真沒亂糟蹋人女孩兒。”
林覓擺明不信:“別,你說你初中是個雛兒我還信,大學裡光我聽過的就有五六個,你敢說你沒動過?”
鄔北還是避開眼:“那你覺得初戀是什麼?”
林覓不明所以,依舊認真給了個答案:“有人說是第一個對象,我覺着是第一個喜歡的人吧。”鄔北盯住她眼:“林覓,信不信由你,按照這個說法你是我的初戀。”
"....…"
林覓五官扭曲,“按照這個說法,不好意思,我第一個喜歡的男孩子是我五年級後桌,你還真不是我初戀。”
鄔北笑一下,沒跟女人拗,一手伸長攬過她的肩頭。
柔軟的身軀落入懷中,因爲剛纔的“辯論”不自然地掙了兩下,才慢慢迴歸平寂。
男人的聲音溫柔得像哄小孩兒:“我不會騙你。”
這個問題深扎進去探討沒完沒了,林覓無可奈何,點頭:“那信你咯。”他笑:“你說的。”
“嗯。”
轉念—想,林覓怕他誤會:“我發現男的都容易想多,我聲明一遍——“
她低頭從他臂膀裡溜出來,一本正經:“別在外面對我動手動腳,我們不是正當關係,我們是炮友!”
最後一句被她說的冠冕堂皇,聲兒還不小。夜跑的一對情侶經過側目,看見原地是顏值超脫的俊男靚女後再次面面相覷,像沒聽到看到—樣繼續往前跑。
濘京零點以後路邊怪人多,這是本地人都心知肚明的既定事實。
林覓任由鄔北拉着她手,一路疾走到醫院的停車場。車後座堆着下午在加油站買的零食,他把辣條和樂事—通塞到她手裡,側臉繃得老酷:“你這張嘴最好只用來吃。”
林覓眨眨眼:“咋,嫌我丟面兒了?“
……"
男人側臉更酷了。
咔嚓。
咔嚓。嚓嚓嚓。
—時之間,安靜的空間裡,唯有薯片破裂的聲音格外清脆。
林覓吃了半包,提起:“下次探監是什麼時候?“
鄔北面無表情:“半個月之後。”林覓哦了聲。
市中心的排放量導致冬天來得並不明顯,路上積的雪沒一會兒就化了。鄔北估計怕車輪打滑,腳下油門難得剋制。
他今天從車庫裡開來一輛小寶馬,不比以前寬敞的高底盤豪車,中控臺的暖氣輕輕流淌在沉默的兩人之間,卻不疏遠。
林覓看着窗外:“再幫我約一次吧。”
鄔北瞥了眼過去:“還想去監獄看老頭子發癲?他現在越病越重了,連藥也控制不住。”林覓轉過來:“那你呢?會不會以後也是這樣?“
鄔北脣邊的弧度一點點擴大:“我們這種關係還有什麼必要談以後的事。”林覓頓了頓,繼續道:“就打個比方。”
鄔北最後沒忍住,很低地笑了一聲:“覓,我真的不知道。”
林覓回家脫掉鞋子就躺牀上了,目光呆滯地看着天花板,一頭烏髮像花朵綻放在牀單上。
她擡起細細的手臂,朝頂上張開五指,按着記憶中男人最後的表情那樣咧開脣角,漂亮的笑容和着些微痙攣,僵硬得像櫥窗裡的玩具娃娃。
耳畔的鈴聲及時找回她的神志。
女人一臉荒唐地從牀上坐直身子,看了眼來電名稱接聽:“施姐,這麼晚有什麼急事找我嗎?“
對面聲音微弱,像是睡着了又被吵醒。
“小林,明天可能需要你去趟寶娛傳媒,籤一份什麼狗屁保密協議,反正是劇組發生的事,我也不曉得是什麼。”
林覓愣了愣,隨後像是反應過來什麼,上滑切到微博頁面。#著名國配演員秦姝之子外網涉黃#
她這回語氣沉靜許多:“我明白了,Viki也在吧。”
施文心:“啊對,你們兩個辛苦一趟,你最好籤完就回工作室,最近接的廣播劇兩週內要完成製作。”
“行,那先這樣,你先睡吧。”
掛完電話,林覓點開話題討論,思路里無非就是那麼幾件事。有人發現鄭雲彬在外網傳播淫.穢音頻先行舉報,後又被扒出和配音演員秦姝的關係,遂整理證據鏈掛上微博。
這對母子的仕途也算是廢了。
林覓想了想,給通訊錄列表裡的秦姝發了條消息。【有空出來喝杯咖啡】
消息框左邊沒有出現感嘆號,是林覓比較意外的。
對面氣得這個點還沒睡。
秦姝:【你應該笑得很開心吧】
林覓:【不好意思啊,你沒那麼大面值得我情緒起伏】
秦姝:【隨便你怎麼樣,你也不用假惺惺過來關心我,我知道不是你舉報的,但不代表我對你這個人沒有意見】
林覓:【你應該有意見的是害你的人,據我所知,你倆那事藏得挺嚴,怎麼突然給人揪出來了?]
秦姝:【C區那個編劇不也知道我的事?】林覓:【但她沒理由大費周折舉報你們對吧)】
秦姝:【所以我也不知道誰幹的啊,舉報賬戶是新號,我哪裡曉得是誰啊!!!! 】
林覓:【有空出來喝杯咖啡,聊聊】
秦姝沒回,林覓也不着急,給對方足夠的時間好好想想,反正該來的總會來。
她打開B站播了一個半小時,後來扛不住睏意沉沉睡去。
翌日上午開車到寶娛樓下。
保密協議集中在頂樓一間無窗的辦公室內簽署,工作人員也是之前劇組內部人士,展開合同——標註簽名點,不能與外界包括親朋好友等透露任何秦姝和鄭雲彬曾參與過《癡遙傳》錄製的事情,並口述違約賠償後果。
“以上,寶娛傳媒感謝您的配合。”
辦公室內不能出現第三人,林覓簽完出來吸了一大口新鮮空氣,壓抑感稍微消散。
電梯口排隊下樓的人數龐大,林覓站在隊伍後等了幾波電梯。
快到她時,有工作人員從後面擠過來問:“請問是林老師嗎?”
林覓思緒—頓:“是我。”
工作人員鬆口氣:“裴先生讓我問你需不需要乘坐私人電梯下樓。”
心想這人真是陰魂不散,林覓無語:“麻煩幫我回絕一下吧,而且你看馬上就到我了。”工作人員一臉爲難的模樣:“這.…..…”"
原本跳動數字的電梯屏到“1”,倏地全黑,隨之而來的“已故障”三字躍然其上。
林覓僵硬轉頭,另外幾個電梯的隊伍可以排到明年去。
想着下午還有廣播劇的錄製工作,她妥協說:“你帶我去吧。”
私人電梯一般只有公司高層能夠使用,安置在指紋解鎖的一扇防盜門後,一共有兩臺。
進去後,林覓看見男人今日份的梅子色西裝穿搭,再一聯想到那間藥店幕後的老闆,眉心起褶,越發覺得此人不靠譜。
她抱臂佯裝驚訝:“你這又是賄賂公司裡的誰了,指紋都能錄進內部系統裡。”
裴斯宇笑笑的:“我能賄賂誰,這家公司可沒我股份,妹妹說話總是一針見血。"
空間不大約莫十平米,林覓站在離他還剩一段距離的地方:“這不是覺得最近見太頻繁了,煩得很。”
裴麥斯宇挑眉,不可置否。
林覓定定看着他:“微信收到沒?“裴斯宇:“收到什麼?“
“藥店三十四塊錢的轉賬。”
裴斯宇卷長眼尾:“哦想起來了,原來這周店裡第一筆生意是你支持的,真是裴哥哥的好妹妹。”
林覓腳跟默默挪遠,納悶之前怎麼沒發覺這男的腦回路有點變態。
電梯叮—聲響起。
同—時間,兩人距離迅速被扯近,林覓看着男人紅潤的脣瓣在視野中無限放大。
她脣上—冰。
近處是男人輕闔的纖長眼睫,視線拉長,她正對着靠裡那臺電梯。
雙排門開,只見高挑的男人一身純黑正裝緩緩走出電梯,鼻骨高聳,目光寡淡。
當那雙透着寡情的眼眸轉向正在相吻的兩人身上時,有些東西在裡頭無聲無息塌裂。
鄔北在原地站定。
林覓瞳孔倏地放大,用盡全力伸手去推身前男人。
裴斯宇的力氣比她想象中大得多,胸膛紋絲不動,他細細碾磨她的脣瓣,卻不深入。能感覺到他此時的脣形微微彎曲上揚,透着愉悅。
“你是想死。”簡單利落的音節從鄔北脣縫溢出。
他邊走過來,骨感分明的手指一顆一顆解着西裝鈕釦,隨意撂在地上,再將襯衫袖口往上翻折。
臉上沒有—絲要開玩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