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姨娘的良苦用心李丹自然是明白的。“姨娘,要我說她想讓我們走,那咱走就是了。這個家住得這樣彆扭,還不如分開!
等我自立門戶,好好孝敬你,咱們關上門自己過日子,強過看他人臉色!”
說實話李丹自小對這個家沒太多好感,總覺得還是當年跟着父親在任上時更加自在。
“你就是不想被規矩拘着!”小錢氏嗔道,看着繼子跪在下面嘿嘿地笑,她又心軟了,擺擺手:“起來,坐下說話。”
李丹忙起身拍拍下襬,在小錢氏側面坐了,看她示意針兒去關上門,然後輕聲說:“今天她又提這個話,看來是打定主意要分家。
若真分開了,你可就是一家之主,不能再這樣整日胡來任性!姨娘今後就指望你呢,你若有個好歹,可教我怎麼活哩?”
“姨娘放心,兒子記住了,今後一定做事小心。”
李丹向上施了一禮,想想又說:“不過那邊遲早要挑明,姨娘是不是提早做些準備?”
“關上門咱們孃兒倆說話,針兒也是我貼心的。”
錢三娘咬牙想想告訴李丹說:“你父親家裡雖是詩書世家,但你曾祖因不肯寫檄文被害後,朝廷將家裡抄得乾乾淨淨只剩下這所空宅。
後來宣武帝發還部分田土,你祖父重振家門卻也不復昔日盛景。
你父親中進士後在戶部觀政三年,到廬江做縣令時只有一童、一驢相隨而已。
外祖賞識你父親爲人正派,兩次與李家做親,卻不是爲他權勢、地位。這個你懂嗎?
我和姐姐當年嫁過來都帶有嫁妝,不然僅憑你父親微薄的薪俸怎可能度日?
大娘子不忿我手裡握着姐姐的嫁妝不予她,總說我私匿老爺遺產,打算要借分家的由頭奪了去。
我一直以你年紀尚小做藉口搪塞,唉!可你長大了,這藉口也漸漸用不得……。”
以往李丹只知道高氏總嘰咕“三郎大了該分家”,他覺得對方是討厭自己,卻沒想到原來關節在“財”字上面。
“姨娘不是說,當年你把父親做官攢下的錢都帶回來給她了麼?”李丹奇怪地問:“那她幹嘛還要打你的主意?”
小錢氏苦笑:“是給她了,所以最初兩年她對咱們娘倆多好,可後來不是慢慢就變了?人麼,都會變,貪心就會叫人變的!
大娘子有了還要更多,多了又嫌不夠,所以纔會對咱們變心。加上那兩房的攛掇,她不猜疑都不可能!”
這真叫人無語得很,李丹想了想,問:“那,當年姨娘交給她多少?”
“你父親在世時,前後通過遞鋪給家裡送回了六千兩。”
小錢氏回憶道:“後來我變賣、收攏,帶回來交給大娘子的一共是兩萬四千兩。”
李丹聽了吐吐舌頭,心想這還說父親是“清官”呢,居然十年攢下這麼大一筆!“她說你私匿,如何證明無有此事呢?”李丹問。
小錢氏冷笑:“當年處置那些字畫、田莊、鋪面、古玩之後,我收藏了所有買賣契約和銀錢兌換的底票。
大娘子若是鬧起來,只需出示這些證據,與我交割的數目相對即可。”
沒想到這個時代的人也有留證據的意識,不過想想李丹也能理解,商人的女兒嘛,自然懂得這些東西的重要。
若是擱在大娘子身上,恐怕她辦完事早拿“廢紙”去竈臺引火,或者做了納鞋底的鞋樣了!
“姨娘都給她了,
就沒想過自己留些兒傍身?”
“撲哧”小錢氏一笑:“傻孩子,我和姐姐出嫁時,你外祖各給了價值萬兩的嫁妝。你說,我何必貪她那點,又能貪多少呢?”
“啊?”李丹大吃一驚:“外祖父這麼有錢呵?”
“他是專做北地生意的。就是把邊牆外的馬匹、皮張、藥材收過來,把中原的絲綢、棉布、瓷器、成藥、首飾這些賣出去。
我聽說家裡每年光是行商的生意,本金都要二三十萬兩,這還沒算上各地的坐商鋪面。你說他有多少錢?連我也算不清楚!”
“哦,這樣呵!”李丹點點頭,四下裡看了看:“可是……姨娘,我從來沒在家裡看到有那麼多的銀子、銀票呀?”
他的話逗得小錢氏用帕子捂嘴“吃吃”地笑起來。
“可真是個實心的孩子,那些都是田土、店鋪了,而且大多在江北、淮南,家裡當然不能留那麼多現銀、銀票的。你上哪兒看去?”
“我想起來,每年都有位慄掌櫃來看你,他說是外祖父的人,可是他幫你管事?”
“差不多。”小錢氏點點頭:“慄掌櫃祖上就是我家的夥計,到他這裡已經是第三代。
你外祖父原本讓他給我姐姐打理外面的生意,後來又轉到我手裡。他是個可信用的。
每年來時除去帶些禮物、點心,還會向我報賬,也會留下少量錢鈔。
咱們娘倆在府裡不拿月供,針兒、貝喜他們的月錢也都是我自己出,這裡面慄掌櫃出了大力,你日後見到要對他多加尊敬纔好。”
李丹聽了趕緊起身答應:“是,孩兒記住了!”
娘倆又商議了會兒,李丹見她氣也消了,這才告辭出來回廂房裡自己屋去。
本來從禮上講,李丹長大以後分房住,錢氏以姨娘身份該住到廂房。
但是李丹不肯,說豈有爲人子者高居其上,而令養育者卑居廂側的道理,堅持讓錢氏留在大屋,自己去住東廂睡。
看到他持孝甚篤,錢氏很高興也很欣慰。
東廂推門進去是張掉漆的鑲鈿雲石面方桌,左右各擺張同樣有年份的椅子,牆上掛着幅小錢氏自己繪的《擡頭見喜圖》。
右手是裡間門,推開進去是李丹的臥室和書桌。外間用四扇屏風隔斷,後面住着小丫頭貝喜。
聽見有人進來,貝喜探頭一看,喜滋滋地叫聲:“哥兒回來啦?累了吧?快坐下歇歇,奴去給哥兒打水洗腳!”
李丹還未來得及回話,小丫頭已經一溜煙跑向廚房去了。
李丹自己進屋解下腰帶,脫了深衣往牀上一躺,不一會兒貝喜端着水進來放下,然後爲他脫靴、除襪。
李丹十幾年來早習慣了這種有人伺候的生活,因此坐起身由着她忙碌,口裡說:“今天似乎又闖禍了,害姨娘生氣。”
“姨娘是好意,盼着哥兒早點頂門立戶,咱們搬出去,這樣就不受他們的氣啦!”
“嗯?”李丹驚訝地看貝喜:“怎麼,你也知道要分家的事?”
“前院成天嘰咕,聽得人耳朵都起繭子了!”
貝喜抿嘴一笑回答:“她們那邊上自寶紋姑姑,下至廚娘、小廝,哪個不知道大娘子的心思?”
小姑娘今年十一歲,進來伺候他兩年了,在外人面前學會了裝乖巧,可進這屋來還是像只小麻雀。
不過李丹習慣了,聽不到她的聲音倒會覺得缺點什麼。他想了想正要繼續問話,忽然有人叩門。
貝喜聽了便輕聲道:“兩長三短,應該是小牛哥。”
“嗯,”李丹也聽出來了,這是他和長隨宋小牛的約定,便示意貝喜去開門。
宋小牛是車伕麻九的外甥,父母都在寧國之亂中遇害了,從小在麻家被撫養大。
麻九自己仨女兒,就拿他當親兒子養。他今年十七了,比李丹還高半頭。
六年前麻九求了二房管家曾五叔,送他進來伺候。
高氏見他結實,想着這邊除三郎外全是女人家,確實需要個做力氣活兒的,就分了到後院來做事。
有次偶然李丹發現他在沒人地方耍拳,追問下才知道是和他舅舅學的,那麻九居然原先在軍營裡做過百戶教頭,後來受傷壞了腿筋纔不得不退出來混馬伕。
李丹纏着麻九求他教授武藝,受他指點學了些拳腳和基本功,所以和小牛算得上師兄弟情分。
進門後宋小牛先規規矩矩給李丹作揖唱喏,然後便笑呵呵地上前道:“三郎今天在天香樓做下好大事情,全城都轟動了,說你拳打趙三兒解氣得很哩!”
“快別提這個,我剛剛領受了姨娘的數落回來。”
李丹吐舌做個鬼臉:“不過說實話,沒想到那廝這樣不禁打,也真無趣得很。就是古人講的,勝之不武啊!”
“管它什麼武,反正你打得好,受他氣的百姓恨不能放爆竹慶祝呢!
哥兒以後有這等好事叫上我,不用你動手,看我不打殺那欺男霸女的賊!”宋小牛說着將斗大的拳頭攥起來揮舞了幾下。
就聽身後貝喜的聲音說:“你消停會兒吧,哥兒回來連口水都沒喝呢,你又來引他做什麼?”
宋小牛縮了縮脖子,趕緊嘿嘿笑道:“我的小大姐,我哪敢?不過陪哥兒說說話罷了。”
“當時事情急,沒來得及叫你就和楊乙去救人了。張金剛被六個人圍着打,斷了一臂,當時還是蠻兇險。
你家全指望你一個男丁,我可不能拖帶你去那場合!”李丹搖頭。
“誒,這有什麼!不過幾個混混罷了,又不是上戰場!”宋小牛叫起來。
李丹只是笑着不應,轉而問他:“你這樣晚來,可是有什麼事?”
“哦,對了!”宋小牛拍拍腦門趕緊說:“方纔前邊傳下話,叫我舅舅明日一早套上騾車去接勞媒婆過來。”
“唉,果然!”李丹嘆氣。看來最後高氏還是不管五弟的想法要和陳家退婚了!
想想這事傳出去,那些士子們肯定會咬耳朵說李五郎翻臉無情之類,他決定要是聽到哪個嚼舌頭,非得揍他一頓不可!
“牛哥,最近家裡事多,我若不在你要周護好這院子。”李丹說完招手讓宋小牛到近前,悄悄耳語了幾句。
宋小牛驚訝地看看他,點頭道:“我懂了!三郎放心,哪個趕胡來,我大棍子打出去!”
“你就不怕我母親和大伯、三叔他們?”李丹笑吟吟地問。
“我拿姨娘給的工錢,又不曾賣身,他們能把我如何?米店夥計廖二都知道拿着主家的錢就得替主家分憂哩!
我宋小牛在這院裡吃了六年飯,又有哥兒你教我做菜手藝,把着手教我識字,難道我連‘報恩’還不懂嗎?
三郎你放心去忙,我守在家裡,看誰敢亂來!”宋小牛雄赳赳地拍着胸脯表示。
送走小牛,貝喜轉回來伺候李丹睡下,回身持了燭臺待要回自己牀上,
猶豫了下疑惑地輕聲問:“三郎方纔到底和小牛哥咬了句什麼耳朵,我看他後來義憤填膺的樣子?”
“我告訴他,前院說不定會找個理由來搜咱們院子。”李丹幽幽地回答。
“啥?他們會這麼大膽?”貝喜吃驚。
“這有什麼不可能的?”李丹冷笑:“人家既然懷疑咱們私匿了我父親留下的財物,那自然就要找出證據來。
咱們那位大娘子是個聽風就是雨的,保不齊哪天一拍桌臺真就來這麼下子。不得不防呵!”
貝喜拿着燭臺站在那裡愣怔半天,還是不敢相信自家人會對自家人做出這樣事來。她想了想,又說不出什麼反駁意見。
轉身才走到門口,聽李丹輕聲囑咐:“要真出這種事你也別慌,咱們不怕鬼叫門隨她們折騰去。
若我不在,你就去叫牛哥來主持着,那幫人怕他,也就不會太過分!”
“呃,知道,我記下了。”貝喜連忙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