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陽這地方屬於廣信府地界。
它三面皆山,南北高中間低,是戈陽江(信江)、戈溪和葛溪的交匯之處。
因水陸交通便利,分都司便將前線平叛大軍的糧草轉運地放在了這裡,並派一名守備武官率千餘兵及近四百庫丁把守在此。
行軍司在這裡還放了斷事、照磨吏員各一名,負責管理出入賬目、調動運輸伕役人手。
應差的夫子們照例是不能隨意進入大庫的,因此在西港內靠北的灘頭尋高處紮下大營。
這地方好處是離葛溪水近,隨時可以跳進去痛快洗個澡。
要知道戈陽這地方是盆地,這時候雖然已是夏末,卻熱得出奇,人坐着都直流汗。
大營依舊亂糟糟地,本地人都躲開繞遠了走,只有個別膽大的湊上來賣寒瓜(西瓜)、甜瓜這類賺幾個不起眼的錢。
剛把營地紮好,李丹便去找盛百戶,說自己有行軍司魏千戶託帶給韓守備的信,故而要去守備衙門走一趟。
盛百戶嚇了一跳,連忙說自己也要去衙門領付文書哩,一起去唄。
於是二人各騎了匹馬,相談甚歡地走進戈陽城。
遞進之後盛百戶先被叫進去問了幾句,交換文書,然後韓守備便命一名中軍旗牌出來請李丹到廳上說話。
讓座、上茶,問過幾句,又看了千戶的信件,韓守備驚訝這小公子能得到衆人如此高的評價,且納悶爲他說好話的幾位和自己一樣都是北人。
方纔盛百戶也讚歎不已,說他巧計應變,協助自己平息了事態,且在路上不動聲色地穩住了隊伍。真是後浪推前浪呵!
他覺得李丹心裡似乎沒有對北人看不起的想法,興許和他自生在山東有關,又或者年齡太小無此感受?
不管怎麼說,韓守備這時手邊正捉襟見肘人手不足,如今來了這支生力軍並千餘民夫,他卻要好好利用。
大家越聊越熟絡,越聊越近乎,話題逐漸轉到現下的戰事上。
只見韓守備種種地嘆口氣,盛百戶吃了一驚,忙問:“可是前線不順,致使大人心憂?”
韓守備看上去比盛百戶大了十歲,河南洛陽人。
老軍伍了也圓滑許多,自然不會說什麼“官軍作戰不利”的話,反而搖頭道:
“非也,我軍控制上饒,已將前線穩住。叛逆的礦匪雖衆,不能前進半步。
然而我手裡人手不足,糧草轉運只能靠水路,運力有限。
於參將多次催促,無奈在下巧婦難爲呵。賢弟你瞧,我這鬍鬚都愁白了幾根也!”
“戈陽有江面水道,自可事半功倍。雖是逆水上行,也不致使大人愁困如此吧?”盛百戶不解地問。
“賢弟有所不知。礦匪婁自時部佔了青溪鎮,發覺我軍要害,便沿桐水而下數次進入戈陽江,截擊我輸運糧草的船隊。
七、八日前林百戶押送途中再與之遭遇,猝不及防下林百戶坐船被撞,他本人落水。
若非隨行親兵拼死打撈,他這會兒已是江魚腹中之物矣!”
盛百戶聽了不忿,將桌子一拍!道:“撮爾小賊竟如此猖狂,敢與朝廷大軍相抗!”
“他那夥裡有個頭目叫什麼遊三江的,不僅水性好且極狡詐、兇悍。
他又是本地人,熟悉情勢、地理,故而截斷了水路的輜重輸送,爲害甚大!”
“這……。”說到水戰盛百戶也沒脾氣,他是個北人不懂這個,眨巴眨巴眼睛問:“那大人沒有什麼好的對策麼?”
“對策倒有,
所以我向分都司請援,欲走北岸陸路輸送。只我手下三位百戶已倒下兩個,苦於無人能爲我分憂耳,奈何?”
盛百戶聽了精神一振,走陸路就不怕了!他馬上表示:“大人如覺得下官尚可堪用,請發下行令文書,下官爲大人走這一趟!”
“哦,汝可有信心?真若如期送到,這可是大功一件!”
李丹在旁邊冷眼看着,瞧盛懷恩熱血沸騰想要拿這場功勞的模樣,心想你去不會把我拉上吧?
剛這麼想,就見他目光熱切地看過來:“公子以爲如何,願與盛某同去否?”
“兄長少耐,韓將軍駐守此地比你我熟悉敵情、民情。咱們且聽聽大人有何妙策。
所謂謀定而後動,既定下來走陸路,可是大人知道這北岸還是安全的?”
聽李丹稱自己爲將軍,韓守備心中受用。
守備這職位顧名思義就是你守在那裡防備敵人的意思,換個說法是在後頭押糧運草忙後勤,至於殺敵的大功勞你別想,若是打贏了有你份好處,打輸了跟着一起挨板子,典型不受人待見的位子。
他一個北人轉調在這南方溼熱地方本來就苦,還要受氣坐這冷板凳,爲的就是依兵部規矩,北人往南任職滿三年升一級。
守備升上去是遊擊,那才能說是正式邁進了將軍們的行列。所以現在被稱將軍他很高興,畢竟是個好彩頭。
“從開仗到現在叛軍沒踏上過北岸,”他得意而神秘地告訴二人:
“因爲這邊派駐了遊擊杜伍帶的一個遊兵營大約兩千人,往來巡視從戈陽到廣信的江右防線。
其後又有興安縣千餘駐軍做後盾,故而敵始終不敢渡河來襲。”
“哦,我說怎麼來時見人民耕種如常,毫無戰亂驚慌之態呢,原來如此!”盛懷恩點頭,又問:
“既然這樣,那爲何先時不走北岸陸路,而非要行水路輸送呢?”
李丹微笑說:“必是陸路轉折蜿蜒,用時費力之故!”
“誒,三郎所言正是。”韓守備用手點道:“這時節江水寬闊,深足以行糧船,且無大波瀾、跌宕之所。
水路雖逆行,但行船三日內可達,陸路安全,卻要走五日。
故當初軍議時定下了水路轉運的命令,卻不曾料到礦匪竟與本地無賴勾結,虜獲青溪鎮大批商船加以改造用以襲我,水路遂不通矣!”
“明白了!”盛懷恩大腿一拍:“雖如此,在陸上作戰,我卻不懼他!三郎以爲如何?”
這話真叫人哭笑不得,李丹心想你這傻瓜,兩千遊兵如何能封鎖幾百裡江面?
可這話又不能當着韓守備說出來。低頭想想,拱手道:“草民有三問,忘大人解惑。”
“三郎不必客氣,請講!”這時候韓守備也瞧出來了,盛百戶屢屢邀請李丹,要麼是他真心要和這李家三郎同取一場功勞,要麼是李三郎有什麼可以助他一臂之力的地方。
然而這於己無關,他只要兩人答應並且平平安安地將糧草送上去即可。
“先請問大人,準備輸送物資多少,遣人員幾何,走哪條路往上饒?沿途可有軍隊護衛、接應?”
“上饒城外亂民、叛匪不少,參將大人堅壁清野及時,共收攏軍士八千人入城,又有團練民壯四千人相助,城池可保無慮,但糧草不足。
後來雖三度設法補充,由於礦匪的阻攔,抵達者不多,現在城裡軍民用糧、馬匹草秣加起來僅夠不足一月之用,而朝廷援軍尚需半月準備才能出發,抵達將會是一月後了。
故急需再增補糧一萬八千石,草料、豆粕兩千八百石,還有醬、鹽各十石左右,火藥二十石,鳥銃六十杆、銅將軍銃(銅炮)六門,甲冑兩百副……。”
他一邊說,一邊注意觀察兩人臉色,瞧見盛百戶臉上漸漸變了,李丹還不動聲色,不由心裡暗自稱奇。
“呃,北岸到廣信縣城的陸路有兩條,老鷹巖那條比較險峻不可取,我看還是走靈巖寺比較妥當。
如果定下來,本守備即刻修書,請廣信縣派兵到鳳棲關接應。”
“大人說江岸有遊兵封鎖,但難免小股之敵流竄。倘若遇敵,情急之下以盛大人所部人數恐難抵禦。大人有何先手着落麼?”
“不難,我意設輸送營,以盛百戶爲把總,爲汝補充三百兵丁,滿編五百人。敵少則戰,敵衆則護衛輜重徐徐退回興安城中,如此足以保全!”
李丹微微點頭,問了最後一句:“靈巖寺這條路路況如何,大人可清楚?能走馬車麼?”
他這一問韓守備和盛百戶都明白了,李三郎是想盡可能使用車、馬運送。
“這條路是官道,即便最窄處也可並行雙車。
目前爲止,戈陽與上饒之間聯絡全靠驛路騎傳,道路尚且暢通並無匪情報告。”
“這是官道?那也有驛站羅?”盛懷恩忙問。
“沒有驛站,自設立分都司之後,就有了急遞鋪。從西向東,有橫峰、司鋪和鳳棲關三處接力。
兩頭不說, 司鋪堡也不小,有鋪兵和遞卒五十餘人。”
韓守備說完,看看他倆的神色,笑着說:“任務固然不易,二位說說需要些什麼,本官盡力相助!”
“如此,還算好些。”盛懷恩出口氣:“首日宿營橫峰、次日司鋪,然後就到鳳棲關,安全上問題不大。
關鍵是運力,這麼些東西可怎麼運?肩挑背扛肯定是不行!”他說着看了眼李丹。
“盛大人說的是。”李丹便接口道,他心裡算算,這些東西加在一起兩萬多石,饒是有五輛新造的大車,每輛最多也只能裝二、三十石。
運力上差得遠哩,這可怎麼好?
“要安全、迅速運到,即便戈陽集結有各府派來的數千民夫,靠人花力氣怕也很難做到。
要徵集牲畜、車輛,恐怕還真得請韓大人相助才行!
不知營地現有的車、馬集結起來能有多少?”
各地派來的民夫裡,不止李丹帶了車、馬。
朝廷規定出一部人力車可以當兩人之數、牲畜腳力摺合三人、畜力車更是可以按五人出役計算,
所以有些富裕家庭只出車、馬用以頂替人頭兒的,只不過這種情形不多而已。
韓守備是主官,對現下營地裡人數、車輛、牲口數量等情形再清楚不過。
他立即答道:“如今大營裡有畜力車三百六十七兩,馱負牲畜千七百餘頭,人力車二百四十三輛。
我知道這個數遠遠不夠,而且要防別處使用不能都給你們。唉,這纔是最讓人發愁的地方呵!”說着深深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