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三江醒過來的時候昏昏沉沉,好像一切都在夢中。
恍恍惚惚地他還在馬背上,他想起那馬兒中了銃彈嘶鳴倒地,怪不得怎地也下不來。
忽然又覺得不對,自己好像是被幾個部下救起了,還曾經記得趴在那人背上,聞到他一身沖鼻子的汗味兒。
那怎麼……?
他試着動動手臂,“啪唧”,手邊溼涼且粘滑。“媽媽的,這是什麼鬼東西?真是倒黴透了!”
他氣憤憤地自言自語,用力睜開雙眼,然後怔住了。
眼前黑黢麻嗒不知是什麼,他費了些腦筋才明白過來,這是自己沾滿黏稠淤泥的手。
“這幫王八崽子,做事越來越沒規矩,竟敢怠慢老子!”
遊三江怒氣涌上來,轉動着腦袋想找人發泄,忽然看見不太遠的壟上站着一個高大的人。
“這……好像不是我的人?”他感到疑惑,想不起來哪個隊裡見過這樣魁梧的個頭。
他使勁閉閉眼又睜開,想努力看得更清楚。
他真的看清了,那是個全身膚色黝黑透亮,眼神滿是不屑的漢子,看上去比自己可黑多了。
他步伐堅定、有力,身後還跟着兩個持矛的武士。
遊三江渾身一緊,他想起來了,自己陣前曾經說過要懸賞那個黑大個的腦袋!
他急忙想遠離這個地方,卻發現自己倒在個大水塘的圍堰下,再往前六、七步就是水面。
波光粼粼的水面讓遊三江感到親切,咱可是遊三江,龍王面前都報過名號的人物!
他掙扎着要起身,誰知身下一陣劇痛傳來,讓他不由地大叫一聲重新倒下去。
呼痛聲引起了人們的注意。“瞧,那兒有個活的!”一名持矛武士對同伴大聲道。
這下連那黑大個也看到了蘆葦邊扎手紮腳的那堆爛泥。
他們迅速靠近,遊三江擺着手想阻止他們,但是下身太疼了,他喉嚨裡不斷髮出短促的嘶吼,身體在泥裡左右擺動,像條被扔到河灘上掙扎的魚。
“天爺呵,這人沒救了!”先到一步的武士將矛拄在地上,低頭觀察他的傷勢,然後回頭大聲說:
“黑哥,他腿都斷了,胯上好像被什麼東西打碎啦全是爛呼呼的!”
黑木走過來看,他卻並不知這是誰,陣上離得遠又迎着太陽看不清對面。
而遊三江當時看見他,一是因爲作爲主將他選了個高處且又是在馬上,二是重點關注過中軍。
黑木搖搖頭:“可惜了一條漢子,給他個痛快吧。”
“別、別!”遊三江聲音微弱:“我是將軍,是將軍。”
“他說什麼?”
“好像說是什麼將軍?”
黑木直起腰來,朝天鼻哼了聲。
他知道的敵軍將軍就是李丹常提到的那個什麼遊三江,但是他沒功夫,也不確定這傢伙是不是此人。
“管他呢?反正他也活不成了。難道這又是泥、又是血的,你倆給擡回去,還是揹回去?”
倆民團的團丁聽了立即撇嘴,一臉不情願的樣子。
“既如此,活的、死的不是一樣?”他說完用習慣的輕蔑態度居高臨下對遊三江說:
“與其受罪,不如幫你解脫,早出苦海,下輩子可別當賊受這罪了!”
“不、不,你聽我說……。”遊三江還想開口,黑木已經沒耐心,將手一揮,立刻一根長矛刺進了他的腹部。
“叫你多練練就是惜力,
這會子連個垂死的躺在這裡你都刺不準。走開!”
另一個推開一臉尷尬的同伴嘁了聲走上前,狠狠刺在遊三江的頸上。
“看見沒?學着點兒,真是個雛兒哩!別愣着啦,去取下他首級來!老子做伍長不是白給的,你娃兒日後莫再不服氣!”
他推開臉羞成紅布的同伴,拉着黑木走了幾步,小聲說:“黑哥,你說這個小鬍子不會真是那遊三江吧?”
“誰知道?看鬍子倒有幾分相似,拎回去交俘虜辨辨不就曉得了。”
黑木說完忽然想起什麼,回頭對剛剛把屍體翻過來,從背後抽出砍刀的團丁叫:
“哎,兄弟,那傢伙的鎖子甲蠻好,可別弄壞了,要先解下來呵!”
等他們再爬上圍堰的時候,黑木相中的那副鎖子甲用布條捆紮着,挑在年輕團丁的矛尖,上邊還掛着遊三江那雙厚底的牛皮靴——這是他自己留的戰利品。
伍長則得意洋洋地朝自己新得的一對牛皮刻花護腕看了又看,遊三江的腦袋被頭髮束在矛尖上隨他步伐來回晃盪,嘴巴微微張開,似是滿臉的不情願。
午時留守在寺內的官軍和後營一部分,共約百來人騎了牲畜下山,繼續打掃戰場並掩埋屍體,餘者收兵回寺、休息用飯。李丹小睡片刻後回到天王殿。
這時打掃戰場還未完,巴師爺那兒已經有了大概的統計數字。
原來訓練火銃手的營地裡目前關押了六百多俘虜,首級有七百餘。
這兩天前後繳獲武器一千六百多件,甲冑一百二十套,馬匹牲畜三十多匹,上繳回來的金銀細軟摺合九百多兩。
這不包括官軍那邊,他們的數字還未合併過來,不過李丹事前與盛懷恩有過約定,他從背後奇襲拿下敵人大營,繳獲和分配全歸盛把總裁定,所以李丹也不打算去問。
他把三位營正和麻九都請來商議分配這些東西,先給所有沒武器使竹槍、木棒的人都配備上武器,然後替換了損壞的,其餘造冊準備上繳。
金銀細軟分四份,各營取一,不過李丹把前營那份中取出六成多交給麻九,讓他分配給護衛隊、弓箭隊和留守的官軍弟兄們。
做爲交換,除去那三個營拿走九匹健騾外,前營留下了大多數牲畜。
這裡面李丹打了個埋伏,甲冑對外說火器大隊(火銃中隊加銅炮中隊)暫時借用部分(和火銃、銅炮相同),等抵達上饒後再上繳,但借用多少卻沒說明。
另外武器中他讓巴師爺留下了三十幾張弓,沒有寫到清單裡去。
幾個人剛把瓜分的事情說完,就聽外頭一片聲的喝彩叫好。
李丹忙命毛仔弟出去看看,轉眼小傢伙跑回來,興奮地說:
“黑大兄回來,取了敵將遊三江的首級,說已拿去交俘虜們認過,確是本人無疑!”
屋裡衆人都跳起來,剛到門口就看到黑木喜滋滋地在一窩蜂(顧大)、楊乙和趙敬子等人簇擁下走來。
見到李丹單膝跪倒:“屬下帶人在北下塘邊搜尋,賴防禦威武,找到那遊三江。”說完將當時情形原本說了一遍:
“後來有被俘的親兵說,他們是覺得遊三江活不成,怕拖累自己,所以將他棄在塘邊的。”
旁邊顧大道:“方纔黑兄弟帶我騎馬去塘邊看了屍首,那廝先是小腹中了銃彈,馬也中彈倒下,腿被馬壓斷啦。
就算擡回來今晚也無生理,黑兄弟做得對!”
“好!很好!”李丹非常高興,叫巴師爺取十兩銀子來:“拿去同那兩位兄弟分了!”
“呃,屬下取了那廝的鎖子甲回來獻給大人!”黑木從身後趙敬子手裡接過一個托盤來高高捧起。
李丹將手一揮,說既是你得的就賞你了!
蕭萬河同周芹、潭中綃皆表示同意,不容分說圍上來幫他七手八腳地穿了,大家齊聲喝彩說好個堂堂的武士!
打了勝仗很高興,又有錢分下來,整個營地都喜氣洋洋。
泉水村的村民也高興,總算可以安心回家了。
和尚們鬆口氣,這場仗沒有殃及他們真是佛祖保佑!
通治一本正經地在官道邊帶着兩、三個和尚爲陣亡者唸經,連行悟也恭恭敬敬地給每尊佛像上了香,又給燈內添了香油。
李丹見史茂袖着手面對山下的戰場連聲嘆息,上前奇怪地問:“老和尚去下邊唸經,你不湊個熱鬧?”
史茂回頭看看他,見李丹身後掛着雙插,腰裡掛一把鯊魚皮鞘燕翎刀——這套裝備原是朱校尉的,被周芹繳獲來獻給李丹。
“防禦好威風!”他喝彩道。
“本來沒有威風,自打了勝仗便有了。”
史茂聽了一愣,失笑道:“不意防禦竟也會打機鋒!”
李丹哈哈大笑:“小技耳,勝利之餘一樂而已。”說完點點頭,提醒他:“兄臺還未回答我的問題呢?”
“在下不過是有心向佛的修行人而已,哪有力量去超度他人?”史茂自謙地擺擺手。
“那你在這裡……總不會是在作詩?”
史茂麪皮上微微發紅:“略有感觸而已,尚未成詩。再說,”他看看這雄赳赳的年輕武士:
“血雨方住,腥風才停,耳邊猶有喊殺聲。唉,這會子作詩,是不是有點……?”
“鋒鏑乍作驚飛鳥,草動方顯伏殺機。三軍踏破麻油寨,山塘傳捷奏凱笛。牛刀小用染靈巖,落日煙霞渲赤壁。既勝且論塵外事,逢君寄傲餘今夕。”
捻鬚咂摸半晌,史茂對着李丹躬身叉手:“防禦捷才,茂實不如也!”
李丹嘿嘿地笑着,用手點史茂:“我看茂才(史茂字)你啊, 心在紅塵!根本就不可能做個實實在在的修行人。”
史茂無語,半響長嘆一聲;“茂本佳人,奈何寄身青燈呵!”
“哦?兄臺話裡有話,可願與我詳細說說?”
“這……,防禦願撥冗到寒舍小坐否?”
見他真地展臂相邀,李丹也鄭重起來:“佛門淨地,待我去了武裝再隨君入內。”
說完,招手讓黑木和毛仔弟過來幫他卸去雙插和燕翎刀,只帶了毛仔弟一個,同史茂一起前往他寄住本寺的那間洞屋。
這是用一個崖洞分隔成的三間,但兩邊都沒人住,據說來了走、走了來地,連史茂自己都記不清他換了幾位鄰居。
房間面寬不大僅有七步左右,進深到有十幾步。
內裡有些暗,點着油燈裡面可以看到有張竹牀,牀頭放着兩隻竹笥。
外面是張同樣竹製的方桌,旁邊卻不倫不類地擺着兩把造型優雅的雕花方凳。
史茂在外面竈臺邊燒水、沏茶,見李丹好奇地打量這兩張凳子,笑着說:
“在下的一點小愛好,讓防禦見笑了。防禦請喝茶。”
說着捧來只玉釉荷花碗放到他面前。裡面一簇碧葉緩緩舒展,水色漸深,濃郁的味道瀰漫開來。
“好茶,好器!”李丹附身觀察,輕聲叫道。擡頭看着史茂微笑問:“難不成,這也是君的小小愛好?”
“防禦的目力真是……。”
“哎,等等。”李丹攔住他:
“今晚我在你家,這裡沒有什麼防禦使。你是茂才兄,我是李三郎。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