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鷗頷首嘆道:"我自然立刻將這團白紙展開一看,上面竟赫然是小女的字跡:她這封信雖是寫給我的,信裡的內容卻大都與你有關,只是你見了這封信後,心裡千萬不可太過難受!"柳鶴亭心頭一跳,急急問道:"上面寫的是什麼?"西門鷗微一沉吟,伸手入懷,取出一方折得整整齊齊的白紙,他深深凝注了一眼,面上神色一陣黯然,長嘆道:"這孩子……這就是她留下來的唯一紀念了。"柳鶴亭雙手接過,輕輕展開,只見這條白紙極長,上面的字跡卻寫得極密,寫的是:"爹爹,女兒走了,女兒不孝,若不能學得無敵的劍法,實在無顏再來見爹爹的面,但女兒自信一定會練成劍法,那時女兒就可以爲爹爹出氣,也可以爲西門世家及大伯父復仇………
柳鶴亭呆了一呆,暗暗忖道:"西門山莊的事,她怎會知道的?"接着往下看去:"大伯父一家,此刻只怕已都遭了烏衣神魔們的毒手,柳鶴亭已趕去了,還有他的新婚夫人也趕去了,但他們兩人卻不是爲了一個目的,他那新婚夫人的來歷,似乎十分神秘,行事卻十分毒辣,不像是個正派的女子,但武功卻極高,而且還不知從哪裡學會了幾種武林中早已絕傳的功夫,這些功夫就連她師傅無恨大師也是不會的,有人猜測。她武功竟像是從那本天武神經上學來的,但是練了天武神經的人,每隔一段時日,就會突然暈倒一陣,是以她便定要找個武功高強的人隨時隨地地保護着她……"柳鶴亭心頭一懍,合起眼睛,默然思忖了半晌,只覺心底泛起了一陣顫抖。
他想起在他的新婚次日,陶純純在花園中突然暈倒的情況,既沒有一個人看得出她的病因,也沒有一個人能治得好她的病,不禁更是心寒!
"難道她真的是因練過天武神經而會突發此病?……難道她竟是爲了這原因才嫁給我……"他沉重地嘆息一聲,竭力使自己不要倒下去,接着看下去:"又因爲她行爲有些不正,所以她選擇那保護自己的人,必定還要是個出身名門、生性正直的少年,一來保護她,再來還可掩飾她的惡行,譬如說,武林中人,自然不會想到伴柳先生的媳婦、柳鶴亭的妻子會是個壞人,她即使做了壞事,別人也不會懷疑到她頭上……"這封信字跡寫得極小極密,然而這些字跡此刻在柳鶴亭眼裡,卻有泰山那麼沉重,一個接着一個,沉重地投落在他的心房裡。
但下面的字跡卻更令他痛苦,傷心:"她自然不願意失去他,因爲再找一個這佯的人十分困難,是以她閃電般和他結了婚,但是她心裡還有一塊心病,爹爹,你想不到的,她的心病就是我西門堂哥西門笑鷗。
柳鶴亭耳旁嗡然一響,身軀搖了兩搖,接着又看:"爹爹,你記得嗎,好幾年前,西門笑鷗突然失蹤了,又突然結了婚,他行事神秘得很,江湖中幾乎沒有人見過他新婚夫人的面貌,只聽說是位絕美的婦人,但西門笑鷗與她婚後不久,又失蹤了,從此便沒有人再見過他……"柳鶴亭心頭一顫,不自覺地探手一觸懷中的黑色玉瓶,目光卻仍未移開,接着往下又看:"這件事看來便是與柳鶴亭今日所遇同出一轍。因爲我那大堂兄與她相處日久,終於發現了她的秘密,是以纔會慘遭橫禍,而今日烏衣神魔圍剿飛鶴山莊,亦與此事大有關係,因爲當今江湖中,只有大伯一人知道她與堂兄之間的事,只有大伯一人知道此刻柳鶴亭的新婦,便是昔日我堂兄的愛妻,想必她已知道柳鶴亭決心要到飛鶴山莊一行,是以心中起了殺機,便暗中佈置她的手下,要將在武林中已有百年基業的西門世家毀於一旦……"看到這裡,柳鶴亭只覺心頭一片冰涼,手掌也不禁顫抖起來,震得他掌中的紙片,不住籟籟發響。
他咬緊牙關,接着下看:"此中秘密,普天之下,並無一人知道,但天網恢恢,畢竟是疏而不漏,她雖然聰明絕頂,卻忘了當今之世,還有一個絕頂奇人,決心要探測她的秘密,公佈於世,因爲這位奇人昔日曾與她師傅無恨大師有着刻骨的深仇,這位奇人的名字,爹爹你想必也一定知道,他便是數十年來,始終稱霸南方的武林宗主南荒大君項天尊……"柳鶴亭悲哀地嘆息一聲。
心中疑團,大都恍然,暗暗忖道:"我怎會想不出來,當今世上,除了南荒大君項天尊之外,還有誰有那般驚人的武功,能夠在我不知不覺中擲入那張使我生命完全改觀的密柬?還有誰有那般神奇的力量,能探測這許多使我生命完全改觀的秘密?還有誰能設下那種巧妙的佈置,使我一日之間趕到這裡……"一念至此,他心中突又一動:"純純之所以會趕到江南來,只怕是因爲我大意之間,將那密柬留在房裡,她醒來後便看到了。"西門鷗一直濃眉深皺,凝注着柳鶴亭,此刻,見他忽然俯首出起神來,便乾咳一聲,道:"柳老弟,你可看完了麼,"柳鶴亭慘然一笑,接着看下去,"這些事都是此刻和我在一起的人告訴我的,他就是近日武林盛傳的大劍客雪衣人,當今世上,恐怕只有他一人會對此事知道得如此詳細,因爲他便是那南荒大君座下的神劍宰相戚五妻……"柳鶴亭心頭又自一動!
"戚五妻……難道此人便是那戚氏兄弟四人的五弟?……難怪他們彷彿曾經說過,我們的五弟已經做了官了。原來他做的卻是南荒大君殿前的神劍宰相!"想到那戚氏兄弟四人的言行,他不禁有些好笑,但此時此刻,甚至連他心中的笑意都是蒼涼而悲哀的。紙箋已將盡,最後一段是:
"爹爹,從今以後,我便要隨着雪衣人去探究天下武功的奧秘,因爲他和我一樣是個戀劍成癡的人,但願我武功有成,那時我便可再見爹爹,爲爹爹揚眉吐氣,鶯兒永遠會想着爹爹的。"柳鶴亭看完了,無言地將紙箋交還西門鷗,在這剎那之間,他心境彷彿蒼老了十年。
擡目一望,只見西門鷗已是老淚盈眶,慘笑道:"柳老弟,不瞞你說,她若能武功大成,我心裡自然高興,但是——唉,此刻我寧願她永遠伴在我身邊做一個平凡而幸福的女子。"兩人目光相對,心中俱是沉重不堪!
西門鷗接過紙箋,突又交回仰鶴亭手上,道:"後面還有一段,這一段是專門寫給你的。"柳鶴亭接過一看,後面寫的競是:"柳先生,沒有你,我再也不會找到他,你對我很好,所以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的消息,你心裡若是還有一些不能夠解釋的事,最好趕快到沂山中的濃林密屋中去,你就會知道所有的事,還會看到一個你願意見到的人,祝好。"下面的具名,是簡簡單單的"西門鶯"三個字。
柳鶴亭呆呆地愕了半晌,擡頭仰視屋頂一片灰白,他不禁黯然地喃喃自語:"濃林密屋……濃林密屋……""飛鶴山莊"夜卡遭人突擊的消息,己由長江以南,傳到大河西岸。"西門世家"與"烏衣神魔"力拼的結果,是"烏衣神魔"未敗,卻也未勝。因爲雖然"西門世家"疏於防範,人手又較寡,但在危急關頭中,卻有一羣奇異的劍上突地出現,而也就在那同一剎那之間,"飛鶴山莊"外面突響起了一陣奇異而尖銳的呼哨聲,"烏衣神魔"聽到這陣呼哨,竟全部走得乾乾淨淨。
這消息竟與兼程趕來的柳鶴亭同時傳到魯東。
秋風肅殺,夜色已臨。
沂山山麓邊,一片濃密的叢林外,一匹健馬絕塵而來,方自馳到林外,馬匹便已不支地倒在地上!
但馬上的柳鶴亭,身形卻未有絲毫停頓,雙手一按馬鞍,身形筆直掠起,霎眼便沒入林中。
黃昏前後,夕陽將殘,黝暗的濃林中,竟有一絲絲、一縷縷、若斷若續的蕭聲,嫋娜地飄蕩在沙沙的葉落聲裡。
這蕭聲在柳鶴亭聽來竟是那股熟悉,聽來就彷彿有一個美麗的少婦,寂寞地濘立在寂寞的秋窗下,望着滿園的殘花與落葉,思念着遠方的證人,所吹奏的悽婉而哀怨的曲子——這也正是柳鶴亭在心情落寞時所喜愛的曲調。
他身形微微一頓,便急地向蕭聲傳來的方向掠去。
黝黑的鐵牆,在這殘秋的殘陽裡,仍是那麼神秘,這蕭聲竟是發自這鐵牆裡,柳鶴亭伸手一揮頭上汗珠,微微喘了一口氣,只聽鐵牆內突地又響起了幾聲銅鼓,輕輕地、準確地敲在蕭聲的節奏上,使得本自悽婉的蕭聲更平添了幾分哀傷肅殺之意。
他心中一動,雙臂下垂,將自己體內的真氣,迅速地調息一次,突地微一頓足,瀟灑的身形,便有如一隻沖天而起的白鶴,直飛了上去。
上拔三丈,他手掌一按鐵牆,身形再次拔起,雙臂一張,巧妙地搭着鐵牆冰冷的牆頭——
蕭鼓之聲,突地一起頓住,隨着一陣雜亂的叱吒聲:"是誰!"數條人影,閃電般自那神秘的屋宇中掠出。
柳鶴亭目光一掃,便已看清這幾人的身形,不禁長嘆一聲,道:"是我——"他這一聲長嘆中既是悲哀,又是興奮,卻又有些驚奇,等到他腳尖接觸到地面,自屋中掠出的人,亦自歡呼一聲:
"原來是你!"
柳鶴亭驚奇的是,戚氏兄弟四人,竟會一起都在這裡,更令他驚奇的是,石階上竟俏生生地佇立着一個翠巾翠衫、嫣然含笑,手裡拿着一枝竹蕭的絕色少女,也就是那"陶純純"口中的"石琪"。
兩人目光相對,各各愕了半晌,絕色少女突地輕輕一笑,道:"好久不見了,你好嗎?"這一聲輕笑,使得柳鶴亭閃電的憶起他倆初見時的情況來,雖與此刻相隔未久,但彼此之間,心中的感覺卻有如隔世,若不是戚氏兄弟的大笑與催促,柳鶴亭真不知要等到何時纔會走到屋裡。
屋裡的景象,也與柳鶴亭初來時大大地變了,這神秘的大廳中此刻竟有了平凡的設置,臨窗一張貴妃榻上,端坐着一個軟中素服、面色蒼白、彷彿生了一聲大病似的少年。
他手裡拿着一根短棒,面前擺着三面皮鼓,柳鶴亭一見此人之面,便不禁脫口輕呼一聲:"是你!項太子。"項煌一笑,面上似乎略有羞愧之色,口中卻道:"我早就知道你會來的。"回首一望,又道:"純純,我不是早就告訴過你了麼?"柳鶴亭心頭一跳,驚呼出聲:"純純,在哪裡?"這一聲驚呼,換來的卻是一陣大笑。
戚氏兄弟的"大器"哈哈笑道:"你難道還不知道麼,石琪是陶純純,陶純純纔是石琪。"柳鶴亭雙眉深皺,又驚又奇,呆呆地愕了半晌,突地會過意來,目光一轉,望向那翠衫少女,輕輕道:"原來你纔是真的陶純純……"項煌"咚"地一擊皮鼓,道:"不錯,尊夫人只不過是冒——哈哈!不過只是這位陶純純的師姊,也就是那聲名赫赫的石觀音!"柳鶴亭側退凡步,"噗"地坐到一張紫擅木椅上,額上汗珠涔涔而落。竟宛如置身洪爐之畔。
只見那翠衫女子一一陶純純幽幽長嘆一聲,道:"我真想不到師姐竟真的會做這種事,你記不記得我們初次見面的那一天——咳,就在那一天,我就被她幽禁了起來,因爲那時她沒有時間殺我,只想將我活活地餓死——"她又自輕嘆一聲,對她的師姐,非但毫無怨恨之意,反似有些惋惜。
柳鶴亭看在眼裡,不禁難受的一嘆。
只聽她又道:"我雖然很小便學的是正宗的內功,雖然她幽禁我的那地窖中,那冰涼的石壁早晚都有些露水,能解我這渴,但是我終於被餓得奄奄一息,等到我眼前開始生出各種幻象,自念已要死的時候,卻突然來了救星,原來這位項大哥的老太爺,不放心項大哥一人闖蕩,也隨後來到中原,尋到這裡,卻將我救了出來,又問了我一些關於我師姐的話,我人雖未死,但經過這一段時日,已瘦得不成人形,原氣自更大爲損傷,他老人家就令我在這裡休養,又告訴我,勢必要將這一切事的真相揭開。"柳鶴亭暗忖道:"他若沒有先尋到你,只怕他也不會這麼快便揭穿這件事了。"一陣沉默,翠衫少女陶純純輕嘆道:"事到如今,我什麼事也不必再瞞你了,我師姐之有今日,其實也不能完全怪她,因爲我師傅——唉!她老人家雖然不是壞人,可是什麼事都太過做作了些,有時在明處放過了仇人,卻在暗中將他殺死——"柳鶴亭心頭一懍:"原來慈悲的無恨大師,竟是這樣的心腸……"戚氏兄弟此刻也再無一人發出笑聲,"戚二氣"接口道:"那石琪的確是位太聰明的女子,只可惜野心太大了些,竟想獨尊武林……"他話聲微頓,柳鶴亭便不禁想起了那位多智的老人西門鷗在他毅然遠行前對他說的話:"這女孩子竟用罌粟麻醉了這些武林豪士,使得他們心甘情願地聽命於她,她還嫌不夠,竟敢練那武林中沒有一人敢練的天武神經,於是你便也不幸地牽涉到這曠古未有的武林奇案中來,我若不是親眼所見,真不敢相信世上竟會有這般湊巧、這般離奇的事,一本在武林中誰也不會重視、甚至人人都將它視爲廢紙的天武神經,竟會是造成這件離奇曲折之事的主要原因。"每一件事,乍看起來都像是獨立的,沒有任何關連的。每一件事的表面都帶有獨立的色彩,這一切事東一件,西一件,不到最後的時候,看起來的確既零落又紊亂,但等到後來卻只要一根線輕輕一穿就將所有的事全都穿到了一起,湊成一隻多彩的環節。
夜色漸臨,大廳中每一個參與此事的人,心中都有着一份難言的沉重意味,誰都不願說話。
突地,牆外一陣響動,"磐"地一聲,牆頭搭上一隻鐵鉤,衆人一亂,擠至院外,牆那邊卻已接連躍入兩個人來。齊地大嚷道:"柳老弟,你果然在這裡!"他們竟是"萬勝神刀"邊傲天與那虯髯大漢梅三思!
一陣寒暄,邊傲天嘆道:"我已經見着了那位久已聞名的武林奇人"南荒大君,所以我們纔會兼程趕到這裡,但是——唉!就連他也在稱讚那真是個聰明的女子的石琪。她竟未在飛鶴山莊露面,想必是她去時情勢己不甚妙——除了南荒大君的門人外,武林中一些聞名幫會、例如花溪四如、"幽靈羣魔以及黃翎黑箭的弟兄們也都趕去了、烏衣神魔怎麼抵敵得過這團結到一起的大力量,是以她眼見大勢不好,便將殘餘的烏衣神魔們全都帶走了……唉!真是個聰明的女子。"柳鶴亭只聽得心房砰砰跳動,因爲他對她終究有着一段深厚的情感,但是,他面上卻仍然是麻木的,因爲他已不願再讓這段情感存留在他心裡。
只聽邊傲天沉聲又自嘆道:"但願她此刻能洗心革面,否則——唉,……"目光一轉,突地炯然望向翠衫女子陶純純,道:"這位姑娘,可就是真的陶純純麼?"陶純純面頰一紅,輕輕點了點頭。
邊傲天面容一霽,哈哈笑道:"好,好……"
陶純純迴轉身去,走到門畔,垂首玩弄着手中的竹蕭,終於低聲吹奏了起來。
梅三思仰天大笑一陣,突又輕輕道:"好,好,江湖中人,誰不知道陶純純是柳鶴亭的妻子,好好,這位陶純純,總算沒有辱沒柳老弟。"柳鶴亭面頰不由一紅,邊傲天、梅三思、戚氏兄弟,一起大笑起來。
陶純純揹着身子,仍在吹奏着她的竹蕭,裝作沒有聽到這句話,但雙目卻已不禁閃耀出快樂的光輝。
項煌愕了一愕,暗歎道:"我終是比不過他……"俯首暗歎一聲,突地舉起掌中短棒,應着蕭聲,敲打起來,面上也漸漸露出釋然的笑容來。
這時鐵牆外的濃林裡,正有兩條人影並肩走過,他們一個穿着雪白的長衫,一個穿着青色的衣衫,聽到這鐵牆內突地傳出一陣歡樂的樂聲,聽來只覺此刻已不是肅殺的殘秋,天空碧藍,綠草如茵,枯萎了的花木,也似有了生機……
他們靜靜地凝聽半晌,默默地對望一眼,然後並肩向東方第一顆升起的明星走去——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