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外,庭院中,佳木蔥蘢,繁星滿天,一陣微風吹過,突有幾條黑影翩然落下。
柳鶴亭心頭雖沉重,腳步卻輕盈,隨着雪衣人走出廊外,"萬勝神刀"邊傲天滿腹悶氣,無處可出,瞪了梅三思一眼,低叱道:"都是你闖出來的禍事!"梅三思呆了一呆,他心直思拙,竟體會不出邊傲天這一句低叱,實是指桑罵槐,只覺心中甚是委屈,方待追蹤出去,突地身後衣襟被人輕輕扯了一下,回頭望去,只見那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夏沉,不知何時走到他身後,輕輕道:"梅大哥,你過來,我有話告訴你。"梅三思縱是怒火沖天,見了這女孩子卻也發不出來,只有俯下身去,夏沅附在他耳畔,輕輕道:"方纔那個穿白衣服的人欺負了你,你想不想把他趕跑?"梅三思濃眉一揚,大聲道:"當然,難道你有……"夏沅輕輕"籲"了一聲,接口低語道:"輕些!我當然有辦法。"梅三思壓低聲音,連忙問道:"什麼辦法,快說給你梅大哥聽!"他聲音雖已儘量壓低,但仍然滿廳皆聞,羣豪俱都移動目光,望着他們,夏沅明亮的眼珠一轉,低聲又道:"等會你追出去,只要問他三兩句話,包管那穿白衣服的人調頭就走。"梅三思目光一亮,忍不住脫口又道:"什麼話?"夏沅眼珠又轉了兩轉,悄悄將梅三思拉到一邊,在他耳畔說了幾句,梅三思的面目之上,果然不禁露出喜色!
走到寬闊的前院,雪衣人突地停下腳步,冷冷道:"今日是你的吉期,我不願與你動手!"柳鶴亭劍眉微軒,沉聲道:"今日你好意而來,我也不願與你動手,只要你將掌中之劍,交還原主——"雪衣人霍然轉身,目光如刃,柳鶴亭當作未見,緩緩道:"而且不再與我賓客爲難,我必定以上賓之禮待你。"雪衣人冷笑一聲,接口道:"如果不然,你便一定要出手的了?"柳鶴亭道:"正是!"這兩字說得斷釘截鐵,當真是擲地可作金石之青!
雪衣人眼簾突地一閉,瞬又睜開,目中精光四射,這一開一閉動作間的含意,竟似乎在對柳鶴亭的作法表示惋借。柳鶴亭暗歎一聲,面上不禁爲之動容,要知世上絕無一人能夠完全"無畏",只是有些人將"生"之一字,遠較"義"字看得輕些,他勉強抑止住心中翻涌的思潮,只是冷冷接口道:"但此間非你我動手之地,門外不遠,便是城郊,雖無人跡,但秋月繁星,俱可爲證,今日之事,全由我作一了斷,無論誰勝誰負,你均不得再對他人妄下殺手。"雪衣人道:"好極!"他這兩字亦是說得截釘斷鐵,但忽又嘆息一聲,緩緩道:"你原可不必如此的!"他行止、言語,俱都冷削無情到了極處,但這一聲嘆息中,竟含蘊惋借、憐憫、讚許、欽佩,許多種複雜而矛盾的情感。
等到這一聲嘆息傳入柳鶴亭耳中時,他心裡也不覺涌起了許多種複雜的情緒,他心中暗道:"我豈非亦是原可不必如此?"但他只是將這句話變做一聲長嘆,而未說出來,於是二人一起舉步,穿過木立四周的人羣,向外走去,二人的步伐雖然一致,但處世的態度卻迎然而異!
突聽身後一聲斷喝:"慢走!"兩人齊地止步,只見梅三思大步奔出,雪衣人斜目一望柳鶴亭,柳鶴亭愕然望向梅三思。
但梅三思卻不等他發話,便已哈哈笑道:"白衣兄,你自命武功高絕,學問淵博,此刻我且問你三兩句話,你若能一一回答,那麼你自狂自傲還能原諒,否則便請你快些出去,休得在此張牙舞爪!"柳鶴亭心中卻不禁爲之一動,見梅三思笑聲一頓,神色突地變得十分莊嚴肅穆,正容緩緩道:"武學一道,浩翰如海,自古以來只有儒、道、釋三字差可比擬,尤其佛教自大唐西土取經歸來後,更是盛極一時,繁衍演變,分爲十宗,而有大乘、小乘之分,此等情況,正與我達摩祖師渡江南來後武學之繁衍演變毫無二致。"說到這裡,他語聲微頓,但四下羣豪,卻已一起聽得聳然動容,雪衣人目中的輕蔑之色,也不禁爲之盡斂。
只聽梅三思略喘息一下,接口又道:"而佛家有大乘、小乘之分,武學亦有上乘、下乘之別,所謂內家、外家、北派、南派,門派雖多,種類亦雜,卻不過只是在下乘武功中大兜圈子而已,終其極也無法能窺上乘武家大秘之門徑,但世人卻已沾沾自喜,這正是雀鳥之志,不能望鵬程萬里!"他面色莊穆,語氣沉重,滔滔不絕,字字皆是金石珠玉,句句俱合武家至理,滿廳羣豪,再無一人想到如此一個莽漢,竟能說出這番話來,不禁俱都爲之改容相向,柳鶴亭暗歎一聲,更是斂佩不已。
雪衣人木然未動,目中卻已露出留神傾聽之色,只聽梅三思乾咳一聲,毫不思索地接口又道:"武功上乘,以道爲體,以法爲用,體用兼備,性命力修,而下乘之武,未明真理,妄行其是,拔劍援拳,快意一時,徒有匹夫之勇,縱能名揚天下,技蓋一時,亦不能上窺聖賢之堂奧。"柳鶴亭嘆息一聲,只覺他這番說話,當真是字字珠譏,哪知他嘆息之聲方過,他身側竟又有一聲嘆息響起,轉目望去,卻見那雪衣人竟已垂下頭去。
梅三思一挺胸膛,朗聲又道:"上面兩個問題,我已代你解答,如今我且問你第三問題,你若再回答不出,哼哼——"他冷"哼"道:"你之武功劍法,可謂已至下乘武功之極,但終你一生,只怕亦將止於此處,日後再望更進一步,實是難上加難,但你不知噢悔,反而以此爲傲,唁唁狂聲,目空一切,寧不教人可嘆可笑!"雪衣人目中光采盡斂,梅三思冷笑又道:"我且問你,武家上乘、下乘之分,分別何在,你可知道麼?"雪衣人默然不語,梅三思沉聲接道:"武功有上乘、下乘之分,正如儒有君子小人之別,君子之儒,忠君愛國,守正惡邪,務使澤及當時,名留後世,若夫小人之儒,惟務雕蟲,專攻翰墨,青春作賦,皓首窮經,笑下雖有千言,胸中實無一策,且如揚雄以文章名世,而屈身事莽,不免投閣而死,此所謂小人之儒也,雖日賦萬言,亦何取哉!"此刻他說起話來,神情、語氣、俱都沉穆已極,言論更是精闢透徹無比,與他平日的言語神態,簡直判如兩人,羣豪一面驚奇交集,一面卻俱都屏息靜氣地凝神靜聽,有的席位較遠,不禁都長身而起,走到廳口。
梅三思頓了頓,又道:"武家大秘,共有八法,你能試舉其一麼?"雪衣人霍然擡起頭來,但瞬又垂下,梅三思冷笑一聲道:"所謂上乘武家大秘八法,即是以修神室,神室完全,大道成就,永無滲漏,八法者,剛、柔、誠、信、和、靜、虛、靈是也,尤其剛之一法,乃神室之樑柱,此之爲物,剛強不屈,無偏無倚,端正平直,不動不搖,其所任實重,其實尤大,神室斜正好歹,皆在於此。"語聲一頓,突地仰天大笑起來,大笑着道:"神室八法,你連其中之一都無法舉出,還有臉在此逞強爭勝,我真要替你覺得羞愧。"笑聲一起,他神態便又恢復了平日的粗豪之氣。
羣豪目光,卻已俱都轉向雪衣人身上,只見他呆呆地木立半晌,緩緩俯下身去,將掌中之劍,輕輕放在地上,然後緩緩長身而起,突地閃電般的伸出手掌,取下面上青銅面罩。
剎那之間,只聽又是一連串"啪啪"聲響,他竟在自己臉上一連打了七下耳光,等到羣豪定眼望去,他已將那青銅假面重又戴回臉上,在場數百道目光,竟沒有一人看清他面容的生相。
四下立即響起一片驚歎之聲,亦不知是在爲他的如此作法而讚歎,抑或是爲了他手法之快而驚異。
只見他目光有如驚虹掣電般四下一掃,最後停留在梅三思臉上。
良久,良久。
他目中光彩漸漸灰暗,然而他頎長的身形,卻更挺得筆直,終於,他霍然轉過身形,袍袖微拂,人形微花,一陣夜風吹過,他身形竟如隨風而逝,霎眼之間,便已蹤跡不見。只有一聲沉重的嘆息,似乎還留在柳鶴亭身畔。
梅三思呆了半晌,突地縱聲狂笑起來,回首笑道:"沅兒,他真的走了。"柳鶴亭暗歎一聲,忖道:"此人似拙實巧,大智若愚,我與他相處這些時日,竟未能看出他已滲透了那等武家大秘。"一念至此,緩步走到梅三思面前,躬身一揖。
哪知梅三思笑聲卻突地一頓,似是十分驚異他說道:"你謝我作甚?"柳鶴亭嘆息一聲,正色說道:"今日若非梅兄,定是不了之局,區區一揖,實不足表露小弟對兄之感激欽佩於萬一,小弟自與兄相交以來,竟不知兄乃非常之人,直到今日見了兄臺做出這等非常之事,方知兄臺之超於常人之處——"他性情剛正豪爽,當直則直,當曲則曲,此刻他心中對梅三思的感激欽佩,半分不假,是以誠於中便形於外,言語神態,便也十分恭謹,哪知他話猶未了,梅三思卻又縱聲狂笑起來。
柳鶴亭劍眉輕皺,面上微現不豫之色,卻聽梅三思縱聲狂笑着道:"柳老弟,你切莫這樣擡舉我,方纔我所說的那一番活,其實我自己一句也不懂的。"柳鶴亭不禁爲之一愣,心中驚愕又起,忍不住問道:"你連自己也不懂的話,怎地能說得那般流利?"梅三思笑聲不絕,口中說道:"這有什麼稀罕,自小到大,我一直都是這樣的。"柳鶴亭呆呆地愣了半晌,突地想起他方纔背誦藥方之事,不禁恍然忖道:"此人記憶之力雖高,理解力卻極低,是以他不但過目便能成誦,而且還記得許多成語。"只聽梅三思一面大笑,一面說道:"方纔那一番話,有些是沅兒附耳教給我的,有些卻是從一本書上啃出來的,說穿了……"他言猶未了,柳鶴亭卻已聳然動容,接口問道:"什麼書?"他方纔心念轉處,便已想到此點,是以早已將這三字,掛在口邊,只是直到此刻方自說出口來。
梅三思哈哈一笑,大聲道:"天武神經!"
"天武神經"四字一說出口,四下立刻傳出一陣驚歎之聲,只是這陣嘆息聲中的失望之意,似乎還遠比驚訝來得濃厚。
柳鶴亭心中一動,雖覺這嘆息來得十分奇怪,卻仍忍不住脫口問道:"這本天武神經,此刻在哪裡?"他生性愛武,聽到世上竟有這種記載着武家無上大秘之書,心中早已爲之怦然而動,直恨不得立時便能拜讀一下。
哪知他話纔出口,四下的驚喟嘆息,卻立刻變成了一陣低笑,竟似乎在笑他武功雖高,見識卻如此孤陋似的。
柳鶴亭目光一掃,心中不禁爲之一愣,目光詢問地瞧了梅三思一眼,只見梅三思猶在大笑不絕,而那"萬勝神刀"邊傲天卻已滿面惶急地一步掠了過來,一把抓住梅三思肩頭,厲聲道:"三思,你可是已將那本書看過了麼?"語聲嚴厲,神態惶急,望之竟似梅三思已鑄下什麼大錯一般。
柳鶴亭此刻當真是滿腹驚奇,滿頭霧水,梅三思得了這等武家大秘,他師傅本應爲他高興纔是,爲何變成這般神態,自己方纔問的那句話,更是人之常情,爲何別人要對自己訕笑?
他想來想去,再也想不出其中答案,只聽梅三思笑聲一頓,亦似自知自己犯了大錯似地低低說道:"我只不過看了一兩遍……"邊傲天濃眉深皺,長嘆一聲,頓足道:"你怎地如此糊塗,你怎地如此糊塗!"語聲一頓,梅三思接口道:"徒兒雖記得那本書的字句,可是其中的含意,徒兒絲毫不懂——"邊傲天濃眉一展,沉聲道:"真的麼?"
梅三思垂首道:"徒兒怎敢欺騙師傅。"
邊傲天長嘆一聲,緩緩道:"你既然不懂,看它做什麼?"柳鶴亭卻是大惑不解,那等武林秘籍,常人若是有緣看上一遍已是可喜可賀之事,如今梅三想將之背誦如流,邊傲天神情卻反而如此情急猶豫,直到梅三思說他一字不懂,邊傲天情急的神態才爲之稍減,一時之間,柳鶴亭想來想去,卻也無法想出此中的答案,暗中忖道:"此書之中,記載的若是惡毒偏邪的武功,邊傲天因不願他弟子流入邪途,此事還可解釋,但書中記載的,卻又明明是堂堂正正的武家大秘!"此刻散立四座的武林羣豪,雖已多半回到席位上,但這喜氣洋溢的喜筵被如此一攪之後,怎可能繼續。
"荊楚三鞭"並肩站在遊廊邊的一根雕花廊柱前,此刻費真橫目望了白振一眼,冷冷道:"老大,老二,該走了吧!"屠良苦嘆一聲,道:"是該走了,老二——"
轉目一望,只見"銀鞭"白振面容雖仍裝做滿不在乎,但目光中卻已露出羞愧之色,不禁又爲之長嘆一聲,住口不語。三人一起走出遊廊,正待與主人招呼一聲,哪知邊傲天此刻正自滿心情急,柳鶴亭卻又滿臉驚疑,竟全都沒有看見,"荊楚三鞭"兄弟三人各各對望一眼,急步走出門去。
此三人一走,便有許多人隨之而行,邊傲天、柳鶴亭被人聲一驚,他們身爲主人,不得不至門口相送,於是柳鶴亭心中的疑念一時便又無法問出口來。
好花易折,盛筵易散,遠處"鐸鐸"傳來幾聲更鼓,夜風中寒意漸重,鮮紅的燈籠,已有些被煙火燻黑。
一陣烏雲,彷彿人們眼中的倦意,漫無聲息、毫無先兆地緩緩飛來。
接着,有一陣狂風吹過,紫藤花架下的紅燈,轉瞬被吹滅了三個,也捲起棚上將枯的紫藤花,在狂風中有如醉漢般酩酊而舞。
終於,一陣驟雨落下,洗潔了棚架,染污了落花。
賓客已將散盡,未散的賓客,也被這陣暴雨而留下,大廳上換了酒筵,燃起新燭,但滿廳的喜氣呢?
難道也被這陣狂風吹走?難道也被這陣暴雨衝散?
柳鶴亭心中想問的問題,還是未能問得出口,終於,他尋了個機會,悄悄將梅三思拉到一邊,一連問了他三個問題:"那天武神經,你是如何得到的?爲何滿廳羣豪聽了這本神經,竟會有那等奇異的表情?而邊大叔知道你已看了這本神經,爲何竟會那般猶豫惶急?"這三句話他一句接着一句,極快地間了出來,目光立刻瞬也不瞬地望到梅三思臉上,靜待他的答案。
卻聽梅三思哈哈一笑,道:"這本天武神經的來歷,已是江湖中最最不成秘密的秘密,難道你還不知道麼?"柳鶴亭呆了一呆,微微皺眉道:"最最不成秘密的秘密?此話怎講?"梅三思伸後一捋頷下虯髯,笑道:"這故事說來話長,你若真的有意洗耳恭聽,我倒可以循循善誘你一番,只是——哈哈,今日是你的洞房花燭夜,怎能讓你的新娘子獨守空幃,我老梅可不答應,是以現在也不能告訴你,你還是快回房去和新娘子魚水重歡一下吧!"他滔滔不絕,說到這裡,又已用了四句成語,而且句句俱都說得大錯特鍺,最後一句"魚水重歡",更是說得柳鶴亭哭笑不得,口中一連"哦"了兩聲,只聽那邊果已傳來一片鬨笑!
傾盆大雨,沿着滴水飛檐,落在檐下的青石板上。
兩個青衣丫環,撐着一柄輕紅羅傘,跟在柳鶴亭身後,從滴水飛檐下,穿到後園,洞良中燈火仍明,自薄紗窗櫺中,依稀還可見到那對龍鳳花燭上火焰的跳動,以及跳動的火焰畔模糊的人影。
這模糊的人影,給立在冷雨下的柳鶴亭帶來一絲溫暖,一絲自心底升起的溫暖。
因爲,他深信今夜將是他今生此後一連串無數個幸福而甜蜜日子的開始,從現在到永恆,他和她將永遠互相屬於彼此。
他嘴角不禁也立刻泛起一絲溫暖的微笑,他想起自己此番的遇合,竟是如此奇妙,誰能想到秘道中無意的邂逅,竟是他一生生命的轉變。
當他走到那兩扇緊閉着的雕花門前,他嘴角的笑容便越發明顯。
於是他伸出手掌,輕輕一敲房門。
他期待房門內溫柔的應聲,哪知——
門內卻一無迴應,於是他面上的笑容消失,心房的跳動加劇,伸出手掌,沉重而急速地敲起房門。
但是,門內仍無迴應,他忍不住猛地推開房門,一陣風隨之吹入,吹亂了花燭上的火焰,也吹亂了低垂的羅帳,綿織的鴛鴦羅裳,在閃動的火焰下閃動着綺麗而眩目的光彩,但羅帳下,翠衾上,燭花中……
本該端坐着的新娘陶純純,此刻不見蹤影!
柳鶴亭心頭驀地一跳,只覺四肢關節,都突地升起一陣難言的麻木,轉目望去,那兩個喜娘直挺挺在站在牀邊,面容僵木,目光呆滯,全身動也不動,她們竟不知在何時被人點中穴道。
柳鶴亭所能具有的鎮靜與理智,在這剎那之間,已全都消失無影,立在牀前,他不覺呆呆地愣了半晌,競忘了替這兩個被人點中穴道的喜娘解開穴道,只是不斷地在心中暗問自己:"她到哪裡去了,到哪裡去了?"窗外冷雨颼颼,雨絲之中,突地又有幾條黑影,如飛向牆外掠去。這幾條黑影來得那般神秘,誰也不知他們爲何而來?爲何而去?那兩個撐着輕紅羅傘的青衣丫環,立在雕花門外,不知洞房中發生了何事。
她們互相凝注,互相詢問,只見洞房中靜寂了,突地似有一條淡淡的人影,帶着一陣深深的香氣,自她們眼前掠過,但等到她們再用目光去捕捉,再用鼻端去搜尋時,人影與香氣,卻已都消失無蹤!而雕花門內,此刻卻傳出一句焦急的語聲:"純純,你方纔到哪裡去了?"另一個溫柔的聲音立刻響起:"我等了你許久,忍不住悄悄去看——"語聲突地一頓,語氣變爲驚訝:"呀!她們兩人怎會被人點中穴道?"兩個青衣丫環聽到新郎新娘對話的聲音,不禁相對抿嘴一笑,不敢再在門口久留,陶純純言猶未了,她們便已攜手走去,心裡又是羨慕,又是妒忌,不知自己何時才能得到這般如意的郎君。
她們沒有聽到陶純純最後那句話,是以她們自然以爲洞房中是平靜的,但洞房中真的平靜麼?
柳鶴亭猶自立在流蘇帳下,皺眉道:"她兩人是被誰點中穴道的,難道你也不知道麼?"陶純純圓睜秀目,緩緩搖頭,她鳳冠霞帔上,此刻已沾了不少水珠,柳鶴亭輕輕爲她拂去了,然後走到那兩個喜娘的前面,仔細端詳了半晌,沉聲道:"這像是武林常見的點穴手法,奇怪的是,此等武林人物,怎也到這裡來鬧事,爲的又是什麼?""替她們解開穴道後再問她們,不是什麼都知道了麼?"兩人一起伸出手掌,在左右分立的兩個喜娘背後各各擊了一掌,這一掌恰巧擊在她兩人背後的第七節脊椎之下,正是專門解救此等點穴的手法,哪知他兩人手掌方自拍下,風光綺麗的洞房中,立刻傳出兩聲慘呼!
慘呼之聲,尖銳淒厲,在這冷雨颼颼的靜夜裡,令人聽來倍覺刺耳心悸。
柳鶴亭輕輕一掌拍下,自念這喜娘被人用普通手法點中的穴道,本該應手而解,哪知他這一掌方自拍下,這喜娘竟立刻發出一聲慘呼,聲音之淒厲悲慘,竟生像是被人千刀萬割還要痛苦幾倍!
柳鶴亭一驚之下,腳步微退,只見慘呼過後,這兩個喜娘竟一起"通"地倒到地上,再無一絲動彈,觸手一探,周身冰冷僵木,她兩人不但穴道未被解開,反而立刻屍橫就地!
一時之間,柳鶴亭心中當真是驚恐交集,雪亮的目光,空洞地對着地上的兩屍凝注半晌,才自長嘆一聲,黯然道:"我又錯了……唉,好厲害的手法,好毒辣的手法!"陶純純目光低垂,面上驚怖之色,竟似比柳鶴亭還要濃厚,她緩緩側過頭,帶着十分歉意,望了柳鶴亭一眼,輕輕說道:"我也錯了,我……我也沒有看出這點穴的手法,竟是如此厲害,如此毒辣,我……"她嘆息數聲,垂首不語,於是誰也無法再從她目光中窺知她的心意,包括了她新婚的夫婿!
柳鶴亭又自長嘆一聲,緩緩道:"我再也沒有想到,這點穴的手法,竟是傳說中的斷血逆經,閉穴絕手,據聞被此種手法點中的人,表面看來似乎一無異狀,但只要稍有外力相加,霎眼之間,便要慘死,以前我耳聞之下,還不相信,如今親眼見了……唉,卻已嫌太遲,已嫌太遲了……"陶純純垂首道:"她們既己被斷血逆經,閉穴絕手的手法點了穴道,遲早都不免……不免要送命的,你又何苦太難受!"她起先幾句話中,竟似含有一絲淡淡的喜悅之意,但瞬即收斂,別人自也無法聽出。
柳鶴亭劍眉一軒,目射精光,凜然望了陶純純一眼,但瞬即又重自低眉,長嘆一聲,黯然道:"話雖可如此說,但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我又怎能木然無動於衷,我又怎能問心無愧?"語聲微頓,突又朗聲說道:"斷血逆經,閉穴絕手,乃是武功中最陰、最柔,卻也是最毒的手法,武林中擅此手法的人,近年來已絕無僅有,此人是誰?到底和誰結下怨仇?爲什麼要在這兩個無辜的女子身上施展毒手?"陶純純柳眉輕顰,沉吟着道:"這兩個喜娘不是武林中人,絕不會和這樣的內家高手結下冤仇,你出來闖蕩江湖也沒有多久……"柳鶴亭接口嘆道:"你更不和人結怨,我自思了沒有,那麼難道是邊老爺子結下的仇家麼?可是,無論如何,這兩個可憐的女子,總是無辜的呀!"這兩個喜娘與他雖然素不相識,但他生具悲天憫人之性,此刻心中當真比傷了自己的親人還要難受幾分。
他轉身撤下牀上的鴛鴦翠裳,輕輕蓋在這兩具屍體之上,逢制這牀錦被的巧手婦人,只怕再也不會想到它竟會被人蓋在死屍身上。
陶純純柳眉輕輕一皺,欲語還休,柳鶴亭嘆道:"方纔那兩聲慘呼,原該已將前廳的人驚動,但怎地直到此刻,前院中還沒有人進來?"他卻不知道方纔那兩聲慘呼的聲音雖然淒厲,但傳到前院時已並不十分刺耳,這種聲音在酒酣耳熱的人們耳中聽來,正好是明日凌晨取笑新娘的資料,又有誰會猜到風光絝麗的洞房中,竟會生出這樣的無頭慘案!
於是柳鶴亭便只得將這兩具屍身獨自擡出去,這自然立刻引起前廳中仍在狂飲的羣豪們的驚慌和騷動!
這些終日在槍林劍雨中討生活的武林朋友,立刻甩長衫,捲袖口,開始四下搜索,但他們連真兇是誰都不知道,搜尋的結果,自是一無所獲,只不過徒自淋溼了他們的衣衫而已!
一夜飛雨,滿院落花——
柳鶴亭的洞房花燭夜,便如此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