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鶴亭心中甚感奇怪,這威猛老人子女被害,原對自己誤會甚深,怎的此刻還有心情和陶純純絮絮不休呢?正思忖間,只聽陶純純突又一聲幽幽長嘆,手撫雲鬢,緩緩說道:"我奇怪的是你老人家身體健朗,家宅平安,可稱是福壽雙全,頭腦應該正常得很,怎地卻偏偏會像那些深受刺激、專走偏鋒的糊塗老人一樣,專門冤枉好人,呀——的確奇怪得很。"她言語輕柔,說得不急不徐,說到一半,威猛老者鬢髮皆動,面上已自露出憤怒之色,等她話一說完,老人大喝一聲,幾乎當場氣暈。陶純純輕輕一笑,緩緩又道:我說話一向直爽得很,你老人家可不要怪我!"秋波四下一轉:"我和他若是殺人的兇犯,方纔最少也有十個機會可以逃走,哪裡有呆站這裡等你們來捉的道理,你老人家可說是麼?"虯髯大漢胸膛一挺,厲喝道:"你且逃逃看?"陶純純流波一笑,微擰纖腰,又自緩緩走到他身前,嫣然笑道:"你以爲我走不掉麼?"突地皓腕一揚,兩隻纖纖玉指,卻有如兩柄利劍,筆直地戳向他的雙睛,虯髯大漢見她笑語嫣然,萬萬想不到她會猝然動手,等到心中一驚,她兩隻玉指,已堪堪刺到自己的眼珠,直駭得心膽皆喪,縮頸低頭,堪堪躲過,哪知頭頂一涼,頭上包中,竟已被人取去,微一定神,擡頭望去,卻見這少女嫣然一笑,又自轉身走去。
威猛老者目光一橫,彷彿暗罵了句"不中用的東西。"陶純純嬌笑着道:"你老人家說說看,我們逃不逃得掉呢?"威猛老人冷"哼"一聲,陶純純卻似沒有聽到,接口道:"這些我們但且都不說它,我只要問你老人家一句,你說我們殺人,到底有誰親眼看見呢?沒有看見的事,又怎能血口噴人呢?"威猛老人轉過頭去,不再看她,冷冷說道:"老夫生平最不喜與巧口長舌的婦人女子多言嚕嗦。"柳鶴亭聽了陶純純的巧辯,心中忽地想起她昨日與那西門鷗所說的言語:"親眼目睹之事,也未見全是真的。"不禁暗歎一聲,又想到這威猛老人方纔還在不嫌其煩地追問陶純純:"奇怪什麼,"如今卻又說:"不喜與女子言語。"一時之間,他思來想去,只覺世人的言語,總是前後矛盾,難以自圓,突見威猛老人雙拳一拍,叱道:"刀來!"虯髯大漢本來垂頭喪氣,此刻突地精神一振,揮掌大喝:"刀來!"暗影中奔出一個彪形大漢,雙手託着一口長刀,背厚刃薄,刀光雪亮,這彪形大漢身高體壯,步履矯健,但雙手託着此刀,猶顯十分吃力。威猛老人手指微一伸縮,骨節格格鬆響,手腕一反,握住刀柄,右手輕輕一抹血槽,拇指一轉,長刀在掌中翻了個身,威猛老人閃電般的目光,自左而右,自右而左,自刀柄至刀尖,又自刀尖至刀柄,仔細端詳了兩眼,實地長嘆一聲,不勝唏籲地搖頭嘆道:"好刀呀好刀,好刀呀好刀!"左手一持長髯,回首道:"三思,老夫已有多久不曾動用此刀了,你可記得麼?"虯髯大漢濃眉一皺,鬆開手指,屈指數了兩遍,擡頭朗聲道:"師傅自從九年前刀劈金川五虎,南府大會羣豪後,便再未動過此刀,至今不多不少整整有九個年頭了。"陶純純"噗哧"一笑,輕語道:"幸好是九個年頭,"威猛老人怒喝道:"怎地?"
陶純純嫣然笑道:"雙掌只有十指,若再多幾個年頭,只怕你這位高足就數不清了。"柳鶴亭不禁暗中先笑,威猛老人冷哼一聲:"巧口長舌的女子。"迴轉頭來,又自仔細端詳了掌中長刀幾眼,目光閃爍,意頗自得,突地手臂一揮,刀光數閃,燈火照射下,耀眼生花,刀刃劈風,虎虎作響,老人大步一踏,揚眉道:"此刀淨重七十九斤,江湖人稱萬勝神刀,你只要能在老夫刀下走過三十招去,十條命案,便都放在一邊怎樣,"柳鶴亭目光一掃,只見四周本已滅去的孔明燈光,此刻又復亮起,燈光輝煌,人影幢幢,既不知人數多少,亦不知這般人武功深淺,知道今日之局,勢成亂麻,不得快刀,糾纏必多,目光一轉,只見那威猛老人掌中的一柄快刀,刀光正自耀眼射來,微微一笑,抱拳朗聲說道:"三十招麼?"突地劈面飄飄一掌擊去!
威猛老人仰天一笑,直等他這一掌劈到,刀刃一翻,閃電般向他腕脈間割去。
這老人雖然心情浮躁,童心未失,但這劈出的一刀卻是穩、準、狠、緊兼而有之,柳鶴亭笑容未斂,緩緩伸出右掌……
只聽"磐"地一聲大震,威猛老人穩如山岩般的身形,突地"蹭、蹭、蹭"連退三步,手掌連緊數緊,長刀雖未脫手,但燈光耀射之中,卻見有如一泓秋光般的刀光,竟已有了寸許長短的一個三角裂口!
燈光一陣搖動,人聲一陣喧譁,燈光後衆人的面容雖看不清楚,但從人聲中亦可顯然聽出他們的驚異之情,陶純純嫣然一笑,虯髯大漢膛目結舌,後退三步,柳鶴亭身軀站得筆挺,抱拳道:"承讓了!"只見威猛老人雙臂垂落,面容僵木,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柳鶴亭,呆呆地愕了半晌,又自緩緩舉起手中長刀,定神凝目,左右端詳,突地大喝一聲,拋卻長刀,和身向柳鶴亭撲了上來!
柳鶴亭心頭微微一驚,只當他羞惱成怒,情急拼命,劍眉皺處,方待擰身閃避,目光一動,卻見這老人滿面俱是驚喜之色,並無半分怨毒之意,尤其是雙臂大張,空門大露,身形浮動,全未使出真力,哪裡是與人動手拼命的樣子,心中不覺微微一愕,這老人身形已自撲來,一把抓住柳鶴亭的雙臂……"陶純純驚呼一聲,蓮足輕點,出手如風,閃電般向這老人肋下三寸處的"天他"大穴點去,哪知這老人竟突地大喜呼道:"原來是你,可真想煞老夫了。"陶純純不禁爲之一愕,心中閃電般升起一個念頭:"原來他們是認識的……"懸崖勒馬,竟將出手生生頓住,纖纖指尖,雖已觸及這老人的衣衫,但內力未吐,卻絲毫未傷及他的穴道。
四周衆人,卻一起爲之大亂,只當這老人已遭她的煞手,虯髯大漢目如火赤,大喝撲上,呼地一拳,"石破天驚",夾背向陶純純擊來,腳下如飛踢出一腳,踢向陶純純左腿膝彎。
陶純純柳腰微折,蓮足輕擡,左手似分似合,有如蘭花,扣向虯髯大漢右掌脈門!去勢似緩實急,部位拿捏得更是妙到毫巔,但右手的食、中二指,卻仍輕輕搭在威猛老人的肋下。
虯髯大漢曲時收拳,"彎弓射鵰",方待再次擊出一招,哪知腳底"涌泉,大穴突地微微一麻,已被陶純純蓮足踢中!他身形無法再穩,連搖兩搖,"噗"地坐到地上!
陶純純回首緩緩說道:"你們在幹什麼?"
衆人目定口呆,有的雖已舉起掌中兵刃,卻再無一人敢踏前一步;這一切的發生俱在剎那之間,威猛老人的手搭住柳鶴亭的肩頭,雙目注着柳鶴亭的面容,對這一切的發生,卻都如不聞不見。"原來是你,可真想煞老夫了!"他將這句沒頭不腦的言語,再次重複了一遍!柳鶴亭心中只覺驚疑交集,他與這老人素昧平生,實在想不出這老人怎會想煞自己的理由,只見這老人面容興奮,目光誠摯,兩隻炙熱的大手,激動地搭在自己肩上,竟有如故友重逢,良朋敘闊,哪裡還有一絲一毫方纔的那種敵視仇恨之意。
這種微妙的情況,延續了直有半盞茶光景,柳鶴亭實在忍不住問道:"老前輩請恕在下無禮,但在下實在記不起……"威猛老人哈哈一陣大笑,大笑着道:"我知道你不認得老夫,但老夫卻認得你。"雙手一陣搖動,搖動着柳鶴亭的肩頭,生像是滿臉熱情,無處宣泄,大笑着又道:"十餘年不見,想不到你竟真的長成了,真的長成了……"語音中突地泛起一陣悲惜蒼涼之意,接口又道:"十餘年不見,我那恩兄,卻已該老了,唉——縱是絕頂英雄,卻難逃得過歲月消磨,縱有絕頂武力,卻也難鬥得過自然之力……"仰首向天,黯然一陣嘆息,突又哈哈笑道:"但蒼天畢竟待老夫不薄,讓老夫竟能如此湊巧地遇着你,我再要這般長吁短嘆,豈非真的要變成個不知好歹的老糊塗了麼?"他忽而激動,忽而感嘆,忽而大笑,語聲不絕,一連串說出這許多言語,卻教柳鶴亭無法插口,又教柳鶴亭莫名所以。
"難道這老人本是恩師昔年的故友?"要知柳鶴亭自有知以來,雖曾聽他師父談起無數次江湖的珍聞,武林的逸事,但伴柳先生對自己少年時的遭遇,卻始終一字不提。
方纔這念頭在柳鶴亭心中一閃而過,他心中不禁又是驚異,又是欣喜,這老人若真是自己恩師的故友,那麼恩師的平生事蹟,自己便或可在這老人口中探出端倪,一念至此,脫口喜道:"難道老前輩與家師本是話未說完,又被威猛老人搶口說道:"正是,正是,我那恩兄近來身體可還健朗麼?"他竟一字未問柳鶴亭的師傅究竟是誰,只是口口聲聲地自道:"恩兄"。
陶純純嫣然一笑,輕輕垂下猶自搭在老人肋下的玉指,緩緩道:"你可知道他的師傅是誰麼?"威猛老人轉過頭來,瞪眼瞧了她兩眼,像是在怪她多此一問。
陶純純有如未見,接口笑道:"你的恩兄若不是他的恩師,那又該怎麼辦?"威猛老人呆了一呆,緩緩轉過頭,凝注柳鶴亭兩眼,突地哈哈笑道:
"問得好,問得好,但普天之下,武林之中,除了我那恩兄之外,還有誰習得力能開天、功能劈地的盤古斧絕技,除了我那恩兄的弟子,還有誰能傳得這驚人絕技,小姑娘,你這一問,問得雖好,卻嫌有些大多事了。"柳鶴亭只覺心底一股熱血上涌,再無疑惑之處,反身撲地拜倒,大喜道:"老前輩,您是恩師故友,請恕弟子不知之罪。"威猛老人仰天一陣長笑,靜夜碧空,風吹林木,他笑聲卻是越笑越響,越響越長,直似不能自止,柳鶴亭與陶純純對望一眼,轉目望去,忽見他笑聲雖仍不絕,面頰上卻有兩行淚珠滾滾落下,流入他滿腮銀白的長髯中。
於是他也開始聽出,這高亢激昂的笑聲中,竟是充滿悲哀悽涼之意。四周衆人雖看不到他面上的淚珠,但見了他此等失常之態,心中自是驚疑交集。
虯髯大漢大喝一聲:"師傅!"挺腰站起,卻忘了右腿已被人家點中穴道,身形離地半尺,"噗"地卻又坐回地上,雙目圓睜,牙關緊咬,雙手在地上爬了幾爬,爬到他師傅膝下。
威猛老人的笑聲猶未停頓,卻已微弱,終於伸手一抹面上淚痕,仰天道:"故友,故友……,一把抓住柳鶴亭的肩頭,"我邊萬勝豈配做他的故友……"語聲未了,淚珠卻又滾滾落下。
柳鶴亭愕然呆立,心中雖有千言萬語,卻無一字說得出口,直到此刻爲止,他既不知道這老人的身份來歷,更不知道他與師傅間的關係。
只見那虯髯大漢抱住這老人的雙膝仰面不住問道:"師傅,你老人家怎地了……"威猛老人笑聲一頓,垂首看了他一眼,忽地俯身將他一把拉起。陶純純玉掌微拂,輕輕拍開了他的穴道,卻聽威猛老人夾胸拉着他的弟子,緩緩問道:"我若遇着十分困難之事,教你立時爲我去死,你可願意麼?"虯髯大漢呆了一呆,挺胸道:"師傅莫說教我去死,便是要叫我粉身碎骨,我也心甘情願!"老人長嘆一聲,又道:"生命乃是世上最可貴之物,你卻肯爲我拋棄生命,爲的什麼?"虯髯大漢張口結舌,又自呆了半晌,終於期期艾艾他說道:
"師傅待我,天高地厚,我爲師傅去死,本是天經地義之事,我……我……我總覺師傅什麼事都不教我做……我……我……反而難受得很……"伸出筋骨強健的大手,一抹眼簾,語意哽咽,竟再也說不下去了。
老人又自長嘆一聲,緩緩鬆開手掌,仰天又道:"你雖然從我習武,我已待你不薄,但這不過只是師徒應有之義,怎能算得上是天高地厚之恩,你卻已肯爲我去死,有一人待我之恩情不知要比我待你深厚多少倍,但直到今日,我除了心存感激外,從未能替他做過一絲一毫的事,你說我心裡是否也要比你難受千萬倍呢?"他說到後來,竟然也是語氣哽咽,不能繼續。
柳鶴亭擡手一拭臉頰,手又落下,微撫衣襟,再擡起,又落下,當真是手足失措,舉止難安,他此刻已從這老人的言語之中,聽出他必對自己的師傅深懷感激之心,詳情雖不甚清,大略卻已瞭然,但面對這般一個熱情激動的老人,自己究竟該說些什麼言語,他想來想去,卻仍不知該如何是好。
只見這老人突然轉過身來,緩緩說道:"四十年前,我年輕氣盛,終日飛揚浮躁,自以不可一世,終於惹下殺身之禍,我那恩兄卻爲我……爲我……唉,自此以後,我便終年追隨在他身畔,希望能讓我有機會報答他那一番恩情,哪知……唉,我非但不能報恩,卻又不知爲他惹出多少煩惱,他卻始終待我有如手足家人,直到他臨隱之際,還不斷地爲我關心。恩兄呀恩兄,你此刻已有傳人,心願已了,你可知道你這不成材的邊二弟,卻將要對你遺憾終生麼?"陶純純嘴角含笑,眼波一轉,輕輕說道:"施恩者原不望報,望報者便非恩情,你和他數十年相交,若始終存着這份報恩之心,他若知道,說不定比你更要難受哩!"老人神情一呆,當自凝思了半晌,目中光芒閃動,亦不知心中是喜是惱,木立良久,亦是舉止不安。
柳鶴亭悄悄走到虯髯大漢身側,悄語道:"令師的高姓大名,不知兄臺可否見告?"虯髯大漢濃眉一皺,似是十分詫異,皺眉道:"你連我師傅的名字都不知道麼?"柳鶴亭見這大漢腰粗背闊,生像威猛,滿面虯髯,目光的的,但言行舉止,卻有如垂髻幼童,忍笑低語道:"令師雖與家師相交已久,但不可卻是初次見面……"虯髯大漢接口道:我師傅方纔還說與你十餘年不見,想必是十餘年前已經見過你,你怎地卻說是初次見面,難道你要騙我麼?"虯髯大漢上下打量了柳鶴亭數眼,口中"哦"了一聲,似是恍然大悟,不住頷首,道:"是了,是了,十餘年前,你不過只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孩子罷了。"忽地覺得自己所說的話甚是幽默風趣,忍不住又重複一句:"你只不過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孩子罷了。"終於情不自禁,大笑起來,附在柳鶴亭耳畔,輕輕說道:"我師傅說起話來,雖然一板一眼,但我說話卻是風趣得很,有一日開封中州鏢局幾個鏢頭,不恥下問地來拜訪我師傅,我師傅恰巧有俗務去遊山玩水了,我當仁不讓,自告奮勇地出去與他們應酬,和他們說了半天話,直把他們幾個人都說得彎腰捧腹!幾乎要笑出眼淚,還有一次……"他挺胸凸腹,侃侃而言,言下極是得意。
柳鶴亭聽他將"不恥下問"與"拜訪"連在一處,又將"俗務"與"遊山玩水"交爲一談,已忍不住要笑出聲來,聽他說到"還有一次",生怕他還要說出一些自己的得意之事,趕快接口道:"極是!極是!兄臺的言語當真是風趣得緊。"虯髯大漢哈哈一陣大笑,剎那之間,便已將方纔的悲哀痛苦忘去,陶純純嫣然含笑,站在他身側,這兩人一拙一巧,一敏一鈍,相去之遠,當真不知要有若干倍。
虯髯大漢大笑數聲,突又長嘆道:
"老弟,你可知道,世人常道,絕頂聰明之人,大多不能長壽,是以我也常在擔心,只怕我會突然夭折而死!"柳鶴亭見他說得一本正經,心中雖然好笑,卻再也不忍笑出聲來,只聽陶純純嫣然笑道:"閣下雖然滿腹珠現,才高八斗,而且說起話來,妙語如珠,滿座生風,但爲人處世,卻是厚道得很,你說是麼?"虯髯大漢拊掌笑道:"極是極是,半點不錯——"突地愣然瞧了陶純純兩眼,濃眉深皺,似乎又非常詫異,接口道:"我與姑娘素……素……?"一連說了兩個"素"字,終於想起了,接口道:"素昧平生,但姑娘說我的話,卻是一句也不錯,像是與我早已青梅竹馬似的,這倒真是怪了!""青梅竹馬"四字說出口,柳鶴亭再也忍不住,終於笑出聲來。
卻見陶純純仍然十分正經他說道:"你行事這般厚道,非但不會短命,而且一定長命百歲,只有等到九十七歲那年,要特別小心一些,最好不要與女子接近,過了這年,我擔保你能活到百歲以上!"柳鶴亭劍眉微剔,方待說話,卻聽那虯髯大漢已自哈哈笑道:"九十七歲,哈哈,不要與女子接近,哈哈,九十六歲時我縱因女子而死,也死得心甘情願得很,只怕……
語聲未了,柳鶴亭面寒如水,微"嘿"一聲,已忍不住截口說道:"純純,你可知道你方纔說的是什麼話?"陶純純眼波一轉,面上突地滿現委屈之意,垂下頭去,一言不發。
虯髯大漢濃眉一軒,還似要爲陶純純辯駁幾句,柳鶴亭又自正色接道:"純純,戚氏兄弟玩世不恭,專喜捉弄他人,那是因爲他們生世特殊,遭遇離奇,你若也學他們一樣,便是大大的不該了。"陶純純粉頸垂得更低,長長的秀髮,有如雲霧一般,從肩頭垂落下來,柳鶴亭生具至性,聽了那虯髯大漢的言語,雖覺哭笑不得,但又覺此人當哭則哭,當笑則笑,心中所思,口中言之,不知虛僞掩飾,也是性情中人,不覺又對他頗生好感,是以見到陶純純如此戲弄促狹於他,心中便覺不忍!
虯髯大漢上下瞧了柳鶴亭兩眼,濃眉一揚,大聲道:"與這位姑娘談得甚是有趣,你卻在旁插的什麼嘴,哼哼,那戚氏兄弟是誰?又怎能與這位姑娘相比。"柳鶴亭轉過頭,只作未聞,目光轉處,卻見那威猛老人,不知何時已走到自己身後,此刻正自含笑望着自己,緩緩說道:"年輕人歡喜玩笑,本是常情,你又何苦大過認真?"柳鶴亭苦笑數聲,似乎要說什麼,回首望了陶純純一眼,卻又倏然住口,威猛老人左顧右盼,忽而望向柳鶴亭,忽而望向陶純純,面容上的笑容,也越發開朗,口中緩緩道:
"這位姑娘是……"
柳鶴亭乾咳一聲,道:"這位姑娘是……"又自乾咳一聲。
威猛老人哈哈一聲,連聲道:"好,好……"
柳鶴亭不禁也爲之垂下頭去,卻有一陣難以描述的溫暖之意,悄悄自心底升起。
虯髯大漢突也哈哈大笑起來,一手指着柳鶴亭,一手指着陶純純,哈哈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原來你們是……哈哈!"一步走到柳鶴亭身側,重重一拍他的肩旁,接口笑道:"方纔我與那位姑娘說話,原來你在吃醋是不是,老弟,老實告訴你,其實我也有……也有……也有……"語聲漸漸哽咽,突地雙手掩面,大喊道:"蓉兒……蓉兒……"終於放聲大哭起來。
柳鶴亭本自被他說得哭笑不得,此刻見了他的神態,又不禁爲之黯然,只見他雙手掩面,大步奔到方纔自荒祠中擡出的屍身之前,撲地跪了下去,哀哀痛哭不止。
威猛老人長嘆一聲,道:"三思,你怎地還是這般衝動,難道你又忘了三思而行這句話麼,要哭也不要在此地……"突地背轉身去,雙肩起伏不止。
柳鶴亭、陶純純一起擡起頭來,默然對望一眼,晚風甚寒,風聲寂寂,大地之間,似乎已全被那虯髯大漢悲哀的哭聲佈滿……
突地,荒祠中傳出一陣大笑之聲,笑聲之中,微帶顫抖,既似冷笑,又似於嚎,虯髯大漢哭聲漸微,威猛老人霍然轉過身來,祠外人人心房跳動,雙目圓睜,祠內笑聲愈見高亢,讓人聽來,卻不知是哭是笑。
柳鶴亭劍眉微軒,一步掠上祠前石階,虯髯大漢大喝一聲,跳將起來,飛步跟去,威猛老人低叱一聲:"且慢!"揮手一圈,數十道孔明燈光,重又一起亮起,射向荒祠,柳鶴亭暗調真氣,橫掌當胸,一步一步走了進去,只見祠內低垂着的神慢前面,盤膝坐着一條黑衣人影,斷續着發出刺耳的狂笑之聲。
燈光連連閃動,祠內更見明亮,威猛老人一步掠入,只見這狂笑之人,遍體黑衣,黑中蒙面,心頭不禁爲之一懍,脫口道:"烏衣神魔!"狂笑之聲,斷續不止,威猛老人雙臂一張,攔住柳鶴亭的身形,卻聽這黑衣人乾笑着道:"糊塗呀糊塗,萬勝金刀邊傲天呀,你當真糊塗得緊。"語聲亦是斷斷續續含糊不清,生像是口中含了個核桃似的。
威猛老人濃眉劍軒,厲叱道:"臨沂城中的命案,是否全是朋友你一手所爲……"黑衣人卻似根本未曾聽見他的言語,自管幹笑着大聲道:"你傾巢而出,來到此間,難道未曾想到你家中還有婦孺老小麼?難道你不知烏衣神魔一向的行事,難道你不怕殺得你滿門雞犬不留,哈哈……哈哈……"三句"難道",一句接着一句,三聲"哈哈",一聲連着一聲,威猛老人邊傲天神情突地一呆,額上汗落如雨。
柳鶴亭輕輕推開威猛老人邊傲天的臂膀,他也渾如不覺,只聽這黑衣人的乾笑之聲,似乎已變做他老妻弱孫的臨死哀哭,一時之間,他心頭悲憤之氣,不覺翻涌而起,滿身血脈賁張,瞠目大喝一聲,騰身撲了上去!
那黑衣人雖仍盤坐如故,笑聲卻已頓住,只剩下喉間一連串格格的幹響。
邊傲天一生闖蕩江湖,雖在激怒之下,見到這黑衣人如此鎮靜,仍不禁出於本能地爲之一愕,但是念頭在心中只是一閃而過,他身形微頓一下,雙掌已自閃電擊出,擊向那黑衣人胸前"膺窗"、"期門"兩處穴道。
他只道這黑衣人身懷絕技,是以這兩掌並未出盡全力,卻留下一着極厲害的後着,但見他十指似屈似伸,掌心欲吐未吐,滅是意在招先,含蓄不攻,哪知黑衣人不等他的雙掌擊到,突地擡頭大呼道:"饒命!"這一聲"饒命",直喊得柳鶴亭、邊傲天俱都爲之一呆,在這剎那之間,邊傲天心中念頭連轉數轉,終於悶哼一聲,硬生生撤回掌上力道,"唰"地後掠五尺,他不願妄殺無辜,是以收招退式,卻又怕這黑衣人行使奸詐,將這一聲"饒命"作爲緩兵之計,然後再施煞手,是以後退五尺。
只見這黑衣人雙手矇頭,渾身顫抖,當真是十分畏懼的模樣,他心中不禁既驚且奇,沉聲叱道:"朋友究竟是誰,在弄什麼玄虛?"卻聽黑衣人顫聲道:"好漢爺饒命,小的……"突地全身一軟,"噗通"自神臺上跌了下來,接着"嗆琅"一聲,神慢後竟落下一柄雪亮鋼刀。
柳鶴亭足尖輕點,一掠而前,微一俯身,將鋼刀抄在手中,只見神幔後歪倒着一具泥塑神像,牆壁間卻有兩尺方圓一個破洞,冷風颼颼,自洞外吹入,洞口卻交叉架着兩枝枯木。
他目光一閃,轉首望去,那黑衣人猶自伏在地上,不住顫抖,背後脊椎下數第六骨節內的"靈臺穴"上,似有一點血跡,仍在不住滲出,邊傲天濃眉微皺,一把將他自地上提起,"唰"地揭下他面上黑中,厲聲喝道:"你是什麼人?"哪知這黑衣人顫抖兩下,竟嚇得暈死過去。
柳鶴亭、邊傲天對望一眼,此刻兩人心中俱已知道,其中必定別有蹊蹺,柳鶴亭手掌動處,連拍他身上七處穴道,這種拍穴手法,乃是內家不傳秘技,尤在推宮過穴之上,霎目之間,黑衣人緩緩吐出一口長氣,睜開眼來,突又顫聲大呼道:"好漢爺饒命,小的什麼都不知道。"又掙扎着回過頭去,向牆上破洞處望了幾眼,目光中滿布驚恐之色,生像是那破洞後潛伏着什麼鬼魅一般。邊傲天手掌一鬆,他便又"噗"地坐在地上,連聲道:"那些話是一些黑衣爺爺叫我說的,小的是個莊稼漢,什麼都不知道。"邊傲天見他面如死灰,嘴脣發抖,已嚇得語不成聲,再一把抓起他的手掌,掌心滿是厚繭,知道此人的確是個莊稼漢子,所說的話,亦非虛語,當下輕咳一聲,和聲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且說來聽聽,只要與你無關,我們不會難爲你的。"這黑衣人見他語聲極是和緩,稍稍放下些心,但目光中卻仍有驚恐之色,聲音中亦仍帶顫抖,斷斷續續他說道:"小的是個莊稼漢,收過麥子,累了一天,今天晚上吃過晚飯,洗了腳,就和老婆……"那虯髯大漢在他師傅身邊,似乎頗爲老實,一直沒有妄動,此刻忍不住大喝一聲,道:"誰要聽你這些廢話!"他說起話來聲如洪鐘,這一聲大喝,直嚇得那漢子幾乎從地上跳了起來,邊傲天皺眉道:"三思,讓他慢慢說出就是,這般駭他作啥。"虯髯大漢不敢言語,心中卻大爲不服,暗道:"他若把和老婆吃飯睡覺的事都說出來,難道我們也有工夫聽麼?"那黑衣漢子偷偷瞧了他幾眼,見他猶在怒目望向自己,機伶伶打了個冷戰,口中趕緊說道:"小的和老……睡得正熟,突然覺得身上蓋的被子被人掀了起來,俺大吃一驚,從炕上跳了起來,只看見好幾個穿着黑衣裳黑中蒙面的大爺站在俺炕頭,俺老婆張口就想叫,哪知人家手一動,俺老婆就呆住了,動也不能動。"他心中緊張,語聲顫抖,說的又是山東土腔,柳鶴亭若不留意傾聽,實難聽出他所說的字句。
只見他伸手一抹鼻涕,接口又道:"這一下,俺可急了,張口就罵了出來,哪知還沒有罵上一句,嘴上就捱了一個大耳光子,當中一個人冷笑着對我說:你要是再說一句話,我就先割下你耳朵,再挖出你的眼睛。"他說話的聲音又冰又冷,簡直不像人說的,他話還沒有說完,我已駭得軟了,再給我五百吊錢,我也不敢開口說一個字了。"說到這裡,喘了兩口氣,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方自接着說道:"那些穿黑衣裳的大爺……咳咳,那些穿黑衣裳的小子就一下把俺扯了起來,我先還以爲他們是強盜,可是俺想,俺又有什麼東西給人家搶呢,這班賊小子難道窮瘋了麼,搶到俺這裡來了?哪知他們反倒給俺穿上這套黑衣裳,又教了剛纔那套話,把俺送到這裡來,叫我假笑,等到有人進來,就將他們教的話一字不漏的說出來。"他嘆了口氣又道:"俺記了老半天,才把那些話記住,他們就從那個洞裡把俺塞進來,叫俺坐在那裡,俺想逃,可是他們把刀抵在俺背後,說動一動,就給俺一刀,刀尖直扎進我肉裡,俺又疼又怕,哪裡笑得出,可是又非笑不可,不笑扎得更疼,沒辦法,只好笑啦,直娘賊,那滋味可真不好受。"柳鶴亭暗道:"難怪方纔笑聲那般難聽,原來如此。"又忖道:"那班烏衣神魔,如此做法,卻又爲的是什麼,"卻聽這漢子罵了兩句,又道:"到了爺們進來,我不敢說那些話,又不敢不說,誰知道那班賊小子也是怯貨,看見你們進來,他們就跑了。"邊傲天一直濃眉深皺,凝神傾聽,此刻突地沉聲問道:"那班人是何面容,你可曾看清?"那漢子道:"那班賊小子頭上也都蒙着黑中,像是見不得人似的。"他又想了半晌,道:"他們有的南腔,有的北調,也不知怎麼湊合在一起的。"邊傲天目光一轉,詫聲自語道:"這倒怪了!"俯首沉吟半晌,亦在暗問自己:"他們如此做法,卻又爲的什麼?"心頭突地一驚:"難道他們是想借此調虎離山?或是想將我們誘到這廟裡,然後……"心念及此,忙轉身向門外撲去!
柳鶴亭目光轉處,只見孔明燈光從門外筆直射入,那班漢子早已擁至詞堂門口,探首向內張望,然而卻不見陶純純的行蹤,心中不禁一驚:"她到哪裡去了?"一撩衫腳,向祠外掠去。
兩人同時動念,同時掠向祠外,柳鶴亭卻快了半步,"唰"地騰身從門口人羣頭上掠出,只見星河耿耿,明月在天,亂草荒徑,依然如故,然而風吹草動,月映林舞,月下卻一無人影。
柳鶴亭心頭一陣顫動,忍不住呼道:"純純,你在哪裡?"四下一無迴應,但聞蟲鳴不已。
他不禁心膽俱寒,擰身錯步,"唰"地掠上荒詞屋脊,再次呼道:"純純,你在哪裡?"這一次他以內力呼出,呼聲雖不高亢,但一個字一個字地傳送出去,直震得林梢木葉,籟籟而動。
呼聲方落,突地一聲嬌笑,傳自祠後,只聽陶純純嬌笑道:"你喊些什麼,我不是在這裡麼?"柳鶴亭大喜道:"純純,你在哪裡!""唰"地一聲,筆直掠下,他這一聲"你在哪裡!"字句雖和方纔所呼完全相同,但語氣卻遇然而異。
只見陶純純衣袂飄飄,一手撫髮鬢,俏立在祠後一株白楊樹下,楊花已落,木葉未枯,樹葉掩住月色,朦朧之中,望去直如霓裳仙子!
柳鶴亭身形一折,飄飄落在她身側,默然盯了她兩眼,一言不發。
只聽陶純純輕輕笑道:"你在怪我不該亂跑,是麼?"柳鶴亭道:"你著是替別人想想……"忍不住長嘆一聲:"你知道我多麼擔心呀!"陶純純嫣然一笑,仰面道:"你真的在擔心我?"柳鶴亭深深盯住她,良久良久,卻不答話。
陶純純秋波微轉,垂首道:"方纔你爲什麼當着別人面前罵我?"柳鶴亭長嘆一聲,緩緩道:"日久天長,慢慢你就會知道我的心了。"陶純純輕輕道:"難道以爲我現在不知道?"突地仰面笑道:"難道你以爲我真的因爲生你的氣才躲到這裡來的?"緩緩伸出手掌,指向荒祠殿角,接口又道:"你看,那邊殿角堆的是些什麼?"月光之下,她指如春蔥,纖細秀美,瑩白如玉,柳鶴亭順着她的手指望去,只見荒祠殿角,四周堆着一些事物,遠看看不甚清,也不知是些什麼,他心中一動,掠前俯着一看,掌心不禁滲出一掌冷汗。
只聽陶純純在身後說道:"你可知道這是什麼,"柳鶴亭緩緩點了點頭,突地轉身長嘆道:"純純,這次若不是你,只怕我們都要喪生在這些硫磺火藥之下了!"只見遠處一人大步奔來,口中喝道:"什麼硫磺火藥?"銀髯飄飄,步履矯健,正是那"萬勝金刀"邊傲天,霎眼之間,便已掠至近前。
柳鶴亭道:"那班烏衣神魔,好毒辣的手段,將我們誘至祠中,卻在祠外佈滿火藥。"要知火藥一物,雖然發明甚久,但俱多用於行軍對陣,江湖間甚是少見,邊傲天一聽火藥兩字,心頭不禁爲之一懍,只聽他微喟一聲,接口又道:"若不是她,只怕……"忽覺自己"她"之一字用的甚是不妥,倏然住口不言,卻見陶純純連忙萬福還禮,輕笑道;"這可算得了什麼,老前輩千萬不要如此客氣,只可惜我趕來時那班烏衣神魔已逃走了,我擔心這裡,是以也沒有追,不然將他們捉上一個,也可以看看這些能使得武林人人聞之變色的烏衣神魔們,到底是什麼樣子!""萬勝金刀"邊傲天一揖到地,長身而起,仔細瞧了她幾眼,突地長嘆一聲,道:"老夫一生之中,除了這位柳老弟的恩師之外,從未受人恩惠,姑娘今夜大恩大德,卻令老夫沒齒難忘,區區一揖,算得了什麼?"他一面說話,一面長吁短嘆,心中似是十分憂悶,柳鶴亭道:"老前輩可是在爲府上擔心,此間既已無事,晚輩們可隨老前輩一起口去,或許還可助老前輩一臂之力。"邊傲天嘆道:"此事固然令我擔心,卻也算不得什麼,那班烏衣神魔,身手想必也不會有這般迅速,你我只要早些趕回去,諒必無妨。"陶純純含笑道:"老前輩有什麼心事,不妨說將出來,晚輩們或許能替老前輩分擔一二。"邊傲天一手捋髯,雙眉深皺,又自沉重地嘆息一聲,道:"老夫一生恩怨分明,有仇未報,固是寢食難安,有恩未報,更令我心裡難受。"突又向陶純純當頭一揖,道:"姑娘你若不願我心裡難受,千萬請吩咐一事,讓老夫能稍盡綿薄之力,不然的話……"連連不住嘆息。
陶純純忙還禮道:"晚輩們能爲老前輩分勞,心裡已經高興得很了,老前輩如此說法,豈非令晚輩們汗顏無地!"邊傲天愕了半晌,長嘆幾聲,垂首不語,柳鶴亭見他神情黯然,兩道濃眉,更已皺到一處,心中不禁又是佩服,又是奇怪,佩的是此人恩怨分明,端的是條沒奢遮的好漢,奇的是武林中恩怨分明之人固多,但報恩豈在一時,又何須如此急躁?
他卻不知道這老人一生快意恩仇,最是將"恩怨"二字看得嚴重,人若與他有仇,他便是追至天涯海骸扒,也要復仇方快,而且死打纏鬥,不勝不休,武林中縱是絕頂高手,也不願結怨於他,人若干他有恩,他更是坐立不安,恨不能立時將恩報卻,江湖中幾乎人人俱知"萬勝金刀"邊傲天的一句名言,那便是:"復仇易事,報恩卻難,寧人與我有仇,切莫施恩於我!"他一生也當真是極少受人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