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之間,但見他忽而仰首長嘆,忽而頓足搔頭,忽而嘆道:"姑娘若真的不願讓老夫效勞……"柳鶴亭忍不住接口道:"純純,你就求邊老前輩一事罷了。"他見這老人此刻毫無去意,想到莊稼漢子代"烏衣神魔說出的言語,心裡反而擔心,是以便示意陶純純說出一事,也便罷了。
陶純純秋波一轉,道:"那麼,恭敬不如從命……"陶純純輕輕瞟了柳鶴亭一眼,突又垂下頭去道:"老前輩叫他說吧。"邊傲天愕了一愕,來回走了幾步,頓下身形,思索半晌,突地撫掌大笑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總算老夫幾十年還未白活,姑娘們的啞謎,也猜得中了!"大步走到柳鶴亭身前,大聲道:"這位姑娘,你可喜歡麼?"柳鶴亭不禁一愕,訥訥說不出話來,卻聽邊傲天又自笑道:"我知道你是喜歡她的,只可惜既無父母之命,又無媒妁之言,是以雖是兩情相悅;卻不能結爲連理,是麼?"柳鶴亭、陶純純一起垂下頭去,這莽撞的老人的一番言語,卻恰好誤打誤撞他說到他們心裡。
邊傲天自左至右,自右至左,仔細瞧了他們幾眼,大笑又道:"那麼就讓老夫來作媒人好了。"柳鶴亭心裡一急,訥訥道:"但是……"
邊傲天揚眉道:"但是什麼,這位姑娘慧質蘭心,美如天仙,難道還配不上你,難道你還有些不願意麼?"柳鶴亭心裡着急,訥訥又道:"不是……"
邊傲天哈哈大笑道:"不是便好,一言爲定,一切事都包在老夫身上,包管將這次喜事做得風風光光地,你們放心好了。"不等他兩人再開口,轉身飛步而去,只剩下柳鶴亭、陶純純你垂着頭,我垂着頭,突地兩人一起擡起頭來,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兩人眼波相接,心意暗流,只覺今夜的秋風,分外溫暖,今夜的秋月,分外明亮,直到那"萬勝金刀"遠遠喝道:"柳老弟,該走了。"他一連喝了三聲,柳鶴亭方自聽見。
朝霞早升!
臨沂城外的大道上,一行數十人,跟着一輛篷車,沿路而行,這期間有的銀髯銀髮,有的滿面沉思,有的風姿爽朗,有的貌如春花,神情亦憂亦喜,腳步似緩而急,似急而緩,裝束非俠非盜,非官非商,語聲時嘆時笑,時高時低,早行的路人雖都側目而視,卻無一人敢報以輕蔑懷疑之色,因爲人人俱都認得,爲首的那一老人,便是城中大豪,"萬勝金刀"邊做天。
柳鶴亭、陶純純一左一中,將邊傲天挾在中間,並肩而行,這兩人誰都不敢擡起頭來,但偶爾擡起,卻都會發現對方的目光也正在望着自己,邊傲天腳下不停,一捋長髯笑道:"數十年來,今日老夫當真是最最開心的日子。"忽地又不禁皺眉道:"那班烏衣神魔手腳想必不會這般迅速,你我如今趕回去,一定不會出事的。"柳鶴亭、陶純純對望一眼,又自垂下頭去,心裡各個知道,這老人口中雖如此說,心裡其實擔心已極。
但此刻天色既明,路上又有了行人,他們勢必不能施展輕功,那虯髯大漢跟在身後,忍不住道:"師傅,我先跑回去看看!……"邊傲天回首道:"你先回去,又有何用!"又道:"你我如今趕回,一定不會出事的。"又不住皺眉,不住乾咳,不住嘆息,卻又不住大聲笑道:"老夫今日,當真是開心已極!"一入臨沂城,向左一折,便是一條青石大街,街頭是個小小的市集,但越行人跡越少,這一行人的腳步也就越急,柳鶴亭初至此間,心中自不免有一份陌生的旅客踏上陌生的地方那種不可避免的新奇之感,只見街右街左櫛比鱗次的屋宇,青瓦紅牆,都建築得十分樸實,來往的行入,也多是風塵僕僕的彪形大漢,與江南的綺麗風光,自是大異其趣。
漸至街底,忽見兩座青石獅子,東西對蹲在一面緊閉着的黑漆大門之前,青獸銅環,被朝陽一照,閃閃生光,邊傲天目光動處,濃眉立皺,"喇"地一步,掠上前去,口中喃喃自語着道:"怎地還未起來!"伸出巨掌,連連拍門,只聽一陣銅環相擊之聲震耳而起,但門內卻寂無迴應。
柳鶴亭心頭一懍,道:"那班烏衣神魔已先我們而至?"邊傲天濃眉皺得更緊,面目之上,似已現出青色,忽地大喝:"開門!"這一聲巨喝,直比方纔銅環相擊之聲,還要猛烈多倍。
但門內卻仍是寂無應聲,虯髯大漢雙足一頓,喝然一聲,掠入牆內,接着大門立開,邊傲天搶步而入,只見一條青石甬道,直通一扇垂花廊門,入門便是兩道遊廊,正中方是穿堂,一面紫檀木架的青石屏風,當門而立。
邊傲天一步掠入廳門,目光動處,不禁又大喝一聲。
柳鶴亭隨之望去,只見那青石屏風之上,竟赫然寫着兩行觸目驚心的大字:"若非教主傳諭,此宅已成火窟!"字跡硃紅,似是鮮血,又似硃砂,邊傲天髯發皆張,揚手一掌,向前劈去。
只聽譁然一聲大震,青石屏風跌得片片碎落,露出裡面的三間正廳。
在這剎那之間,柳鶴亭凝目望去,只見這三間廳房之中,數十張紫檀木椅之上,竟都坐着一人,有的是自發皓首的老婦,有的是青衣垂窘的少女,此刻俱都僵坐不動,一個個神情木然,有如泥塑。
日光雖盛,柳鶴亭一眼望去,仍不禁機憐伶打了個寒戰,只覺一陣陰森恐怖之意,倏然自心底升起。
邊傲天雙目皆赤,大喝一聲:"芸娘,你怎地了?"但滿廳之人,卻俱都有如未聞。
邊傲天三腳兩步,向居中而坐的一個華服老婦面前撲了過去,這名滿武林的高手,此刻身形動作,竟似已變得十分呆笨,這突來的刺激,刺傷了他遍身上下的每一處肌肉,每一根神經,柳鶴亭隨後掠到,目光動處,突地長長吐出一口氣,含笑說道:"幸好……"語聲未了,突地一陣激烈的掌風,自身後擊來,柳鶴亭微微一驚,擰腰錯步,避了開去,只見那虯髯大漢勢如瘋狂一般,剎那之間,便又向自己擊出數掌,掌風虎虎,招招俱足制命。
柳鶴亭心中又驚又奇,身如游龍,連避五招,口中詫聲叱道:"兄臺是怎的了?"虯髯大漢目毗盡裂,厲聲叱道:好你個小子,非打死你不可!"呼呼又是數拳,他招式雖不甚奇,但拳勢極是剛猛,掌影之中,突又飛起一腳,踢向柳鶴亭"關元"穴下。
這"關元"穴在臍下三寸,爲小腹之幕,乃是人身死穴之一,用足點重者,五日必死。
柳鶴亭劍眉微皺,不禁動怒,卻聽這大漢又道:"我師傅一家滿門都被人害了,你這小子還說很好,非打死你不可!"柳鶴亭不禁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只見他當胸一拳,猛然打來,口中便含笑道:"兄臺又誤會了!"微一側身,向擊來的拳頭迎了上去,"噗"地一聲輕響,虯髯大漢這一招"黑虎偷心",雖已着着實實擊在柳鶴亭右肩之上,可是他拳上那足以斃獅伏虎的力道,卻似一分一毫也未用上。
虯髯大漢微微一愕,看見對方猶在含笑望着自己,心中不禁一寒,大生驚服之意,發出的拳勢竟未收將回來。
柳鶴亭微微一笑,道:"令師家人不過僅是被人點中穴道而已,絕不妨事,是以……"柳鶴亭笑道:"在下自無欺瞞兄臺之理。"轉身行至那猶自伏在椅邊痛哭的邊傲天身側,伸手輕輕一拍他肩頭,和聲道:"邊老前輩……"話猶未說,那虯髯大漢卻已大喝着代他說了出來:"師傅,他們沒有死,他們不過是被人點了穴道而已。"柳鶴亭心中既是好笑,又是感嘆,晴中忖道:"這師徒兩人,當真俱都魯莽得緊,這虯髯大漢猶有可說,邊老前輩一生闖蕩江湖,未將事態分清,卻已如此痛哭起來。"轉念又忖道:"人道莽夫每多血性,此言絕非虛語,這師徒兩人,當笑則笑,當哭則哭,端的俱是血性中人,猶自未失天真,雖然魯莽,卻魯莽得極爲可愛,武林中人若都有如這師徒一般,尚存一點未泯的童心,豈非大是佳事?"擡目望去,只見邊傲天淚痕未乾的面上,已自綻開一絲微笑。
垂髫幼童破啼爲笑時,其狀已甚是可笑,這邊傲天年已古稀,滿頭白髮,滿面皺紋,生像又極威猛,此刻竟亦如此,柳鶴亭見了,不覺啞然,微一側首,忽見一雙目光,直勾勾地望着自己,卻是他身側一張紫檀木椅上被人點中穴道的一個垂髫幼女,滿面俱是驚怖之色,竟連眼珠都不會動彈一下。
柳鶴亭心中不禁一動,忖道:"普天之下點穴手法,大多俱是制人血脈,使人身不能動,口不能言,但這少女卻連眼珠俱都一起被人制住,此類手法除了崑崙的獨門點穴之外,似乎沒有別派能夠……"轉念又忖道:"但崑崙一派,一向門規森嚴,從無敗類,這般烏衣神魔,怎地會投到崑崙門下呢?"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大奇,仔細端詳了半晌,他性情雖瀟灑,行事卻不越規矩,這女孩子年紀雖小,他卻也不便出手爲她解穴,陶純純斜倚門邊,此刻一掠而前,玉手輕擡,在這女孩子前胸、後背七處大穴之上,連拍七掌,柳鶴亭心中既是感激,又是得意,他心中所思之事,不必說出,陶純純卻已替他做到。
這垂髫少女輕嘆一聲,醒了過來,目光一轉,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哭喊着跑了過去,一頭倒入那虯髯大漢的懷裡。
虯髯大漢輕輕撫着她頭髮,柔聲道:"沉兒,莫怕,大哥在這裡!"他生像雖極嚇人,但此刻神情言語,卻是溫柔已極,那女孩子擡起頭來,抽泣着道:"大哥……我……我姐姐回來了沒有?"虯髯呆了一呆,突地強笑道:"蓉姐姐到你姑媽家裡去了,要好幾個月纔會回來哩。"他嘴角似有笑容,但目光中淚珠閃動,胸膛更是起伏不定,顯見得心中哀痛己極,似他這般性情激烈之人,此刻竟能強忍着心中的悲痛,說些假話來免得這女孩子傷心,這當真比讓他做任何事都要困難十倍。
柳鶴亭心頭一陣黯然,迴轉頭去,不忍再看,只見陶純純已爲第二個少女解開了穴道,拍的卻是這少女雙肩上的左右"肩井"兩穴,以及耳下"藏血"大穴,柳鶴亭雙眉一皺,奇道:純純,你用雙鳳手和龍擡頭的手法爲她解穴,難道她中的是峨嵋派聖因師大的秘技拂穴手法麼?"陶純純回首一笑,道:"你倒淵博得很!"
柳鶴亭心中大感驚異:"怎地峨嵋弟子也做了烏衣神魔?"走到另一個青衣丫環身側,俯身微一查看,雙眉皺得更緊,道:"純純,你來看看,這少女是否被崆峒點穴手法所制!"陶純純輕伸玉手,在青衣丫環鼻下"仁中"、腦後"玉枕",左右"太陽穴"各各捏了一下,等到這丫環跑了開去,方自低語道:"不錯,正是崆峒手法。"柳鶴亭呆了一呆,快步走到那邊一排數個皁衣家丁之前,爲他們解開了穴道,只見這些家丁有的是被普通武林常見的手法所點,有的卻是某一門戶的獨門點穴。
回首望去,只見邊傲天猶自在爲那華眼老婦推宮過穴,那老婦口中不住呻吟,穴道卻仍未完全解開,要知道"解穴"本比"點穴"因難,要能解開別派獨門手法,更是十分困難之事,柳鶴亭的授業恩師昔年遍遊天下,武林中各門各派的武功均有涉獵,是以柳鶴亭此刻才能認出這些手法的來歷,才能並不十分費事地爲他們解開穴道。
縱是如此,過了數盞熱茶時分,柳鶴亭、陶純純纔將廳中數十人穴道一一解開,方自鬆了口氣,卻聽邊傲天突地又是一驚大喝:"芸娘,你怎地了?"柳鶴亭、陶純純不約而同,一起掠到他的身側,只見那華服老婦,不但穴道未被解開,而且此刻雙目又自緊閉起來!
柳鶴亭雙眉一皺,道:"純純……"
陶純純點頭會意,將邊傲天攔到一邊,提起這老婦左手食、中兩指瞧了半晌,又順着她太陰太陽經、肝膽脈上一路推拿下去,然後在她左右兩肋、梢骨下一分、氣血相交之處的"血囊"上輕拍一下。
只見這老婦眼皮翻動一下,輕輕吐了口氣,眼簾竟又垂落。
柳鶴亭面容一變,聳然道:"純純,可是天山撞穴?"陶純純幽幽一嘆,垂首道:"天山撞穴的手法,中原武林中已有十餘年未見,我也不知解法。"邊傲天一直凝注着她的一雙手掌,此刻雙目一張,顫聲道:"怎麼辦?"語聲一頓,突又大喝:"怎麼辦?"陶純純默然不語,柳鶴亭緩緩道:"老前輩請恕晚輩放肆……"突地疾伸雙掌,提起這老婦左右兩掌的兩根中指,手腕一抖,只聽"格"地一陣輕響,柳鶴亭雙掌又已閃電般在她耳尖上三分處的"龍躍穴"連拍十二掌,雙手突地挽成劍訣,以掌心向下的陰手,雙取她腮上牙關緊閉結合之處"頰車"大穴,輕輕一點,立即掌心向上,一陰一陽,交互變換,連續輕點。
邊傲天目定口張,如癡如呆地隨着他雙掌望去,喉間不住上下襬動,只見他手掌翻到第二次,那老婦眼簾一張,又自吐出一口長氣,邊傲天心神緊張,此刻情不自禁,"呀"地喚出聲來。
只見柳鶴亭面色凝重,額上已現汗珠,蒼自的臉色,變成血紅,突又伸手疾點了她肩頭"缺盆"、"俞府",尾骨"陽關"、"命門"四處大穴,然後長嘆一聲,回手一抹自己額上汗珠。
邊傲天目光一定,手指卻仍在不住顫動,嘴脣動了兩動,方自吐出聲來,顫聲問道:"不妨事了麼?"柳鶴亭微微一笑,緩緩道:"幸好此人撞穴手法並不甚高,又是正宗心法,否則小可亦是無能爲力,此刻讓她靜歇一下,然後再用丹皮、紅花各一錢,加醋用文火煎,衝奪命丹三付,每日一服,諒必就不妨事了。"語聲一頓,又道:"這奪命丹乃是武林常見的丹方,老前輩想必是知道的了。"邊傲天呆了一呆,訥訥道:"武林常見?老夫卻不知道。"柳鶴亭沉吟半晌,緩緩道:"精製地鱉五錢,自然銅二錢,蝦之、乳香、沒藥一錢五分,去油、透明血竭二錢五分,古錢一錢五分、醋炙七次,紅花二錢,碎補二錢、去毛童便炙,炒麻皮根二錢,歸尾二錢,酒浸,蜜糖二兩,共研細未,火酒送下。"陶純純輕輕一笑,道:"你這樣說,人家記得住麼?"柳鶴亭歉然一笑,道:"若有紙筆……"語聲未了,那虯髯大漢突地朗聲吟道:"精製地鱉五錢,自然銅……"竟一字不漏地將"奪命丹方"全都背了出來,柳鶴亭不禁大奇,他再也想不到這魯莽粗豪的漢子,竟有如此驚人的記憶力,不禁脫口讚道:兄臺的記憶之力,當真驚人得很。"虯髯大漢揚眉一笑,道:"這算不了什麼。"口中雖然此說,卻掩不住心中得意之情,要知大凡聰明絕頂之人,心中雜念必多,記憶之力,便不見會十分高明,直心之人心無旁騖,若要專心記住一事,反而往往會超人一等,這道理雖不能一概而論,卻也十之不離八九。
邊傲天此刻心懷大放,濃眉舒展,但卻又不禁輕喟嘆道:柳老弟,老夫可……唉!又蒙你一次大恩了。"柳鶴亭微微笑道:"這又算得了什麼?"
虯髯大漢哈哈笑道:"他口中雖這麼說,心裡其實是得意得很。"邊傲天膛目叱道:"你又在胡說,你怎地知道?"虯髯大漢愕了一愕,訥訥道:"方纔我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心裡得意得很,是以我猜這位老弟大約也和我一樣。"柳鶴亭不禁啞然失笑。
陶純純嬌笑道:"他人存意,吾忖度之,這位兄臺善於忖度他人之意,當真的……"忽地見到柳鶴亭半帶責備的目光,倏然住口不語。
虯髯大漢濃眉一揚,道:"姑娘方纔替我看的相,是否真的準確?"陶純純眼波暗流,偷偷望了柳鶴亭一眼,卻聽虯髯大漢接口嘆道:"我一直在擔心,只怕聰明人不得長壽……"話未說完,陶純純已忍不住"噗哧"一笑,方纔這大廳中的陰森恐怖之意,此刻俱已化做一片笑聲,只有那垂髫女孩子,呆呆地望着他們,既不知他們笑的什麼,也不知自己心裡爲何猶豫。
她只知道昨日她的姊姊隨着大家一起走了,說是去捉拿強盜,但至今還沒有回來,梅大哥雖然說姊姊到姑媽那裡去了,她卻總有些不大相信,她幼小的心靈中,暗暗地問着自己:"梅大哥對我說的話,一直都沒有一句假的,爲什麼這一次我會不相信他呢?"她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自己。
她想找她的梅三哥問問,可是梅三哥、梅四哥卻都不在這裡,她想了許久,終於悄悄走到邊大伯身側,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輕輕問道:"大伯,我大姊到哪裡去了,你知不知道?"邊傲天怔了一怔,心中突然一陣創痛,強笑着輕聲道:"你大姊馬上就會回來的,她到……她到……咳咳,她說到泰安去替你買包瓜去了。"女孩子眼睛眨了一眨,輕輕道:"梅大哥說她到大姑姑那裡去了,大伯又說她到……"話未說完,淚珠簸籟而落,終於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哭道:"我不要吃包瓜,我要姊姊……"轉身向廳外奔了出去。
邊傲天、柳鶴亭、陶純純以及虯髯大漢梅三思,望着她的背影,再也笑不出來。
邊傲天怔了許久,輕咳一聲,道:"三思,你去看看,沉兒她怎地了。"梅三思木然而立,目光癡呆,卻似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似的。
陶純純柳眉輕顰,附在柳鶴亭耳畔,輕輕說道:"方纔那小女孩子的姐姐,可是在那荒祠中被害死的女子?"柳鶴亭沉重地點了點頭,道:"大約如此。"
陶純純幽幽一嘆,道:"她真是可憐得很……我現在忽然發覺,活着的人,有時比死了的人還要可憐許多哩!"柳鶴亭又自沉重地點了點頭,心中仔細咀嚼着"活着的人,有時比死了的人還要可憐許多"這兩句話,眼中望着這虯髯大漢癡呆淒涼的情景,只覺悲從中來,不能自己。
他知道這大漢梅三思與那死了的少女生前必是情侶,他也能體會到這大漢此刻心中的悲痛,因爲他雖未遭受過別離的痛苦,卻正享受着相聚的甜蜜,甜蜜既是這般濃烈,痛苦也必定十分深邃。
他黯然垂首,暗問自己:"若是純純死了,我……"一陣熱血,自心底衝激而起,倏然回過頭去,凝注着陶純純的秋波,再也不願移開半分。
邊傲天倒退三步,倏地坐到椅上,沉重地長嘆一聲,喃喃道:"蓉兒真是命苦……唉,紅顏薄命,當真是紅顏薄命!"突地瞧了陶純純一眼,瞬又垂下目光,只聽梅三思突地大喝:"蓉兒,蓉兒……"轉身飛奔而出,悲哀悽涼的喊聲,一聲連接着一聲,自廳外傳來,一聲比一聲更遠。邊傲天低眉垂目,左掌緊握着頷下銀髯,似乎要將它恨根拔落,不住長嘆道:"三思也可憐得緊,蓉兒方自答應了他,卻想不到……唉!我若早知如此,先給他們成婚,也不致讓三思終身遺憾,唉……天命!天命如此,我……我……"突又擡起頭來,瞧了相對凝注着的柳鶴亭與陶純純一眼,目中突地閃過一絲明亮的光彩。
一陣煙塵揚起,遠處奔來三匹棗紅健馬,這三匹馬並轡而來,揚蹄舉步,俱都渾如一轍,馬上的騎士縱騎揚鞭,意氣甚豪,望來一如方奏凱歌歸來的百戰名將。
當中一騎,白衫白中白履,一身白色勁裝的少年,顧盼之間,神采飛揚,側首朗聲笑道:"大哥,你雖然急着回家探視嬌妻愛子,但臨沂城邊老爺子那裡,卻也只怕不得不先跑上一趟吧。"左側的黃衣大漢含笑答道:"這個自然,想不到你我兄弟這趟棲霞之行,爲時方自不到半月,江湖中卻已生出如許多事,最奇怪的是那濃林密屋中,竟然並無人跡,若不是諸城的王三弟言之鑿鑿,倒真教我難以相信!"白衫少年朗笑道:"此事既已成過去,倒不知那位入雲龍金四爺怎樣了,早知那密屋中並無人蹤,石觀音不知去向,你我就陪他去走上一遭又有何妨,那樣一來,荊楚三鞭四字,只怕在武林中叫得更響了。"此人正是"銀鞭"白振。
"金鞭"屠良應聲笑道:"天下事的確非人所能預測,我本以爲棲霞三鞭十分難鬥,哪知卻是那樣的角色,二弟,不是大哥當面誇你,近來你的武功,確實又精進了許多,那一擡天風狂飆眼力、腕力、時間、部位,拿捏得確是妙到毫巔,就算恩師他老人家壯年時,施出這一招來,只怕也不過如此,大哥我更是萬萬不及的了。""銀鞭"白振鞭絲一揚,大笑不語。
"金鞭"屠良又道:"邊傲天一向眼高於頂,這次竟會爲了兩個名不見經傳的少年男女,如此勞師動衆地籌辦婚事,也是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銀鞭"白振揚眉笑道:"那兩個少年男女,想必是武功還不錯……三弟,你可記得他叫做什麼?""荊楚三鞭"中的三俠"狂鞭"費真,面色蠟黃,不輕言笑,身形筆直地坐在馬鞍上,雙眉一直似皺非皺,聞言答道:"柳鶴亭。""銀鞭"白振朗聲笑道:"是了,柳鶴亭。"鞭絲再次一揚,"喇"地落下:"柳鶴亭這三字今日雖然籍籍無名,來日或會聲震江湖亦未可知,大哥,你說是嗎?""金鞭"屠良含笑道:"武林中的人事變遷,正如長江之浪,本是以新易舊,但據我看來,江湖後起一輩的高手之中,若要找一個像二弟、三弟你們這樣的人物,只怕也非常困難吧。"雙肩軒處,長笑不止。
"狂鞭"費真突地冷冷接口道:"只怕未必吧,"屠良爲之一愕,白振哈哈笑道:"三弟,你休得長了他人志氣,滅了自己威風,你我兄弟闖蕩江湖以來,幾曾遇過敵手?"費真冷冷道:"你我未遇敵手,只是因爲遇着的沒有高手而已。"屠良、白振笑聲齊地一頓,無可奈何地對望一眼,似乎頗不以此話爲然。
費真又道:"不說別的,你我若是遇見王老三口中所說的那白衣人,只怕就未必能討得了好去。""銀鞭"白振劍眉微剔,道:"那日我在迎風宴上打了五次通關,喝得已有些醉了,王老三後來說的話,我也未曾聽清,那白衣銅麪人究竟是怎麼回事,你且說來聽聽。""狂鞭"費真道:"你請大哥說吧。"
"金鞭"屠良緩緩道:"濟南府雙槍縹局裡的烈馬金槍董二爺和快槍張七,保了一趟紅貨,自濟南直到鎮江,這趟紅貨竟使得濟南雙槍一起出馬,不問可知,自是貴重已極,哪知方到宿遷,便在陰溝裡翻了船了。""銀鞭"白振皺眉道:"決槍張七也還罷了,烈馬金槍董正人一生謹慎,走鏢大河東西、長江南北已有數十年,難道還會出什麼差錯不成?""金鞭"屠良微喟一聲,道:"不但出了差錯,而且差錯極大,你可記得你我上次在宿遷城投宿的那家廣仁客棧?"白振略一沉吟,道:"可是有個酒糟鼻子,說話不清的掌櫃那家?"屠良道:"不錯。"
白振奇道:"那家客棧看來甚是本份,難道也會出錯麼?""金鞭"屠良微微一笑,道:"張七、董二那等精明的角色,若不是看準那家客棧老實本份,怎會投宿其中,而且烈馬金槍董正人律人律已,都極精嚴,押鏢途中,自上而下,手不能碰賭具,口不能沾滴酒,按說絕無出錯之可能,哪知到了夜半……"他語聲微頓,白振追問:"到了夜半怎樣?"
屠良道:"到了夜半,董正人醒來之時,竟發覺自己押鏢的一行人衆,連鏢師帶趟子手共計一十七人,竟都被人以油浸粗索,縛在房中,四個蒙面大漢正在房中翻箱倒簍,搜尋那批紅貨,想是因爲手忙腳亂,董正人收藏得又極是嚴密,是以未曾搜到。""銀鞭"自振嘿嘿一笑,道:"烈馬金槍居然會被人上了蒙汗藥,這倒的確是件奇事。""狂鞭"費真冷冷道:"終日打雁的人,遲早一日,總要被雁啄了眼睛,剛者易折,溺者善游泳,這正是天經地義之事,有何奇怪?"屠良只作未聞,接口道:"其中有個漢子,見到董正人醒來,便走來喝問,董正人怎肯說出,那大漢恐嚇了幾句,便舉起蒲扇般的手掌,劈面向董正人拍下,烈馬金槍稱雄一世,此番若被人打了個耳光,縱是不死,此後又將怎地做人,不禁長嘆一聲,方待合上眼簾,準備事後一死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