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雲四合,夕陽將落,大地上暮色更加濃重,青蕭上的劍痕,也已有些看不甚清,但觸手摸來,卻仍斑斑可數,柳鶴亭微嘆又道:"在那剎那之間,他目光似乎也爲之一變,垂地長劍,驟然閃電般挑了起來,但卻似因夕陽耀眼,未能立即看出我招中破綻,長劍微一顫動,那時我左掌已抓向他右腕,右手蕭業已將點向他右肩,只當他此番輕敵過甚,難逃劫數!"他又自長嘆一聲,緩緩接口道:"哪知此人武功之驚人,令人匪夷所思,就在這一剎那中,他目光一瞬,右手長劍,突然轉到左掌之內,劍尖一顫,筆直地刺向我蕭招之中的破綻,那時我左掌左指縱能傷得了他的右掌右腕,但我右掌右臂,卻勢必要被他左掌長劍刺中,這其間全無考慮選擇的餘地,我只得不求傷人,但求自保,左掌變抓爲拍,與他右掌相交,我身形也就藉着這兩掌相拍之力,向後掠去,其中只聽叮叮七聲微響,直到我縱落地上,這七聲微響,似乎還留在我耳中。"陶純純幽幽嘆道:"當時我生怕你已受傷落敗,心裡的着急,我不說你也該知道,直到看清你身上一無傷痕,纔算放下心事!"柳鶴亭苦笑一聲,長嘆接口道:"我身形雖然站穩,心神卻仍未穩,若不是夕陽耀眼,他只怕不等我左掌掌至,便已刺穿我的右肋,若不是我左掌指力不發,變抓爲拍,他那一劍,我也無法躲開,但他左掌使劍,仍有那般威力,在我蕭上留下七道劍痕,右掌倉猝變招,仍能接我那全身下擊的一拍之力,武功實在勝我多多,唉——我看似未落敗,其實卻早已敗在他的劍下,而他明知我取巧僥倖,口中卻無半句譏嘲言語,姑且不論其武功,就憑這分胸襟,何嘗不又勝我多多!"語聲漸更低沉,面上神色,亦自漸更落寞,突地手腕一揚,掌中青蕭,脫手飛出,只聽"嗆"地一聲,筆直擊在山石之上,山石片片碎落,青蕭亦片片碎落,本自插在山石中的長劍,被這一震之勢,震了下來,落在地上青蕭與山石的碎片之上!
衆人不禁俱都爲之一驚,陶純純幽幽長嘆一聲,輕輕說道:"你說他胸襟磊落,我卻說你的胸襟比他更加可人,世上的男子若都像你,當勝即勝,當敗即敗,武林中哪裡還有那麼多紛爭——"仰首望去,夕陽已完全沒於這面山後,她猶豫的面容上,忽又綻開一絲笑容,微笑着道:"我只顧聽你說話,竟忘了我們早該走了。"緩緩擡起玉掌,將搭在臂彎處的長衫,輕輕披在柳鶴亭肩上,嫣然又道:"秋夜晚風,最易傷人,你還是快些穿上衣服,我們該走了。"溫柔的語言,使得柳鶴亭猶豫的面容,不禁也綻開一絲感激的微笑,一面無言地穿起長衫,一面隨着陶純純向谷外走去。
夜,終於來了。
盤膝坐在地上的黑衫黃中漢子們,雖然俱都久經風塵,但今日所見,卻仍令他們終身難忘。
他們親眼看着"靈屍"谷鬼如何被"戚氏兄弟"戲弄嘲笑,親眼看到巨人"大寶"手舞帳篷,揮退箭雨,親眼看到他們的兩位幫主一人被俘,一人受制,也親眼看到白衣人突地從天而降,以一身武功,震住谷中諸人,黃破月卻乘隙逸去!
此刻,他們又親眼看到一切驚心動魂的事情,俱已煙消雲散。
直到柳鶴亭與陶純純兩人的身形轉出谷外,谷中頓時變得冷清無比。
於是他們各各都突然感到一陣難以描述的寂寞,悽清的寒意,自他們心底升起,竟是他們自闖蕩江湖以來,從來未曾經歷!
於是他們心裡都不禁有了去意,只是幫主黃破月臨去之際,卻留下叫他們等候的言語,他們雖也不敢違命,一時之間,衆人面面相覷,各人心頭,都似壓有一副千斤重擔,壓得他們幾乎爲之窒息。
就在這寂寞、冷清的剎那之間!
四面山頭,突地閃過十數條黝黑的人影,雙手連揚,拋下數十團黝黑的鐵球,鐵球落地,"噗"地一聲巨響!那十數條黝黑的人影,卻又有如鬼進一般,一閃而沒!
黑衫漢子見到鐵球落地,不禁心中齊都一愣!
哪知……
轉出谷外,柳鶴亭放眼四望,只見山色一片蒼茫,眼界頓時爲之一寬,心中積鬱,也似乎消去不少。陶純純素手輕輕搭在他臂彎之上,兩人緩緩前行,雖然無言,但彼此心中,似乎都已領會到對方的千百句言語。
山風依依,大地靜寂,初升的膝隴星光,膝朧暮色,映着他們一雙人影,林間的宿鳥,似乎也忍不住要爲他們發出啁瞅地羨慕低語。
他們也不知走了多久,突地——
山深處傳來一聲驚天動地般地大震,震耳欲聾,兩人齊地大驚,耳畔只聽一片隆隆之聲,夾雜着無數聲慘呼,目中只見自己來路山後,突地有一片紅光閃起。
柳鶴亭面容驟變,喝叱道:"那邊陋谷地之中,必生變故——"不等語聲說完,身形已向來路掠去,來時雖慢,去時卻快,接連數個縱身,已到山谷人口之處,但這景物佳妙的世外洞天,卻已全非方纔景象。
慘呼之聲漸少漸渺,隆隆之聲,卻仍不絕於耳。
山石迷漫,煙火沖天,四面山巔,半已倒塌,柳鶴亭呆呆地望着這漫天飛舞的山石煙火,掌心不覺泛起一掌冷汗。
"我若是走遲一步,留在這谷中,此刻哪裡還有命在!"一念至此,更是滿頭大汗,洋洋而落,突又想起坐在谷中的數十個黃中漢子,此刻只怕俱都肢斷身殘,心中不覺更是悲憤填膺,只聽身後突地傳來一聲悠長的嘆息,想必陶純純心中,比自己還要難受!
他不禁伸手握住她的香肩,只覺她的嬌軀,在自己的懷中不住顫抖,他不忍再讓她見到這不可收拾的殘局,伴着她又自緩緩轉身走去!
身後的慘呼聲響,終於歸爲寂靜,但他的腳步,卻變得無限沉重,他自己也不忍再回頭去看一眼,只是在心中暗問自己!
"這是誰下的毒手?這是誰下的毒手?"
再次轉出谷外,山色雖仍和方纔一樣蒼茫,大地雖仍和方纔一樣靜寂,但這蒼茫與靜寂之中,卻似平添了無數淒涼之意。
他們沒看方纔走過的山路,緩緩前行,突地陶純純恨聲說道:
"烏衣神魔!一定就是那些烏衣神魔!"
柳鶴亭心意數轉,思前想後,終於亦自長嘆一聲,低聲說道:
"不錯,定是烏衣神魔!"
又是一段靜寂的路途,他們身後的山林中,突地悄悄閃出兩條白影,閃避着自己的身形,跟在他兩人的身後!
陶純純柔順如雲,依在柳鶴亭堅實的肩頭上,突地仰首悄語:"後面有人!"柳鶴亭劍眉微剔,冷"哼"一聲,裝作不知,緩緩前行,眼看前面便是自己與"戚氏兄弟"相遇的那條山道,夜色朦朧中,山道上似乎還停留着數匹健馬,他腳步越來越緩,其實卻在留神分辨着自己身後的聲息,突地大喝一聲:"朋友留步!"掌心一穿,身形突地後掠數丈,眼角一掃,只見兩條白影在林中一閃,柳鶴亭轉身正待撲去,哪知林中卻已緩緩走出兩個披着長髮的銀衫少女,緩緩向他拜倒。
這樣一來,卻是大出柳鶴亭意料之外,他不知這兩個銀衫少女爲何單獨留下,跟蹤自己,亦不知自己此刻該如何處置!
只覺一陣淡淡香氣,隨風飄來,陶純純又已掠至他身後輕輕說道:"跟蹤我們的,就是她們麼?"柳鶴亭點了點頭,乾咳一聲,低聲道:"山野之中,你兩個年輕少女怎能獨行,還不快些回去!"他想了半天,所說言語,不但沒有半分惡意,而且還似頗爲關切,陶純純"噗哧"一笑,柳鶴亭面頰微紅,低聲又道:"你兩人若再偷偷跟蹤我,莫怪……莫怪我再不客氣!"語聲一了,轉身就走,他生性平和,極難對人動怒,對這兩個弱質少女,更是難以說出兇惡的言語,只當自己這一番說話,已足夠嚇得她兩人不敢跟蹤。
哪知突聽這銀衫少女嬌喊道:"公子留步!"
柳鶴亭劍眉微皺,停步叱道:"你兩人跟蹤於我,我一不追究,二不查問,對你等已是極爲客氣,難道你兩人還有什麼話要說麼?"轉過身去,只見這兩個銀衫少女跪在地上,對望一眼,突地以袖掩面,輕輕哭泣起來,香肩抽動,似是哭得十分傷心。
秋夜荒山,面對着兩個雲鬢蓬亂、衣衫不整、哀哀痛哭着的少女,柳鶴亭心中怒既不是,憐又不是,一時之間,竟作聲不得!
陶純純秋波一轉,輕輕瞟了他一眼,婀娜走到她兩人身前,道:"你們哭些什麼?能不能告訴我?"語氣之間,充滿憐惜,竟似對這兩個無故跟蹤自己的少女,頗爲關懷!
只見她兩人突地擡起頭來,流淚滿面,抽泣着道:"姑娘救救我們……姑娘救救我們……"一起伏到地上,又自痛哭起來。
啼聲婉轉,悽楚動人,膝朧夜色,襯着她兩人伶仃瘦弱的嬌軀,柳鶴亭不禁長長嘆息一聲,低聲又道:"你兩人若是有什麼困難之事,只管對這位姑娘說出便是!"陶純純嬌靨之上,梨窩微現,瞟了柳鶴亭一眼,輕聲道:"對了,你兩人若是有什麼困難的事,只管對這位公子說出好了!"柳鶴亭呆了一呆,還未完全領略出她言下之意,那兩個銀衫少女又已一起仰首嬌啼着道:"真的麼?"柳鶴亭軒眉道:"你兩人若有——"
乾咳一聲,倏然不語。
陶純純眼波一橫,接口道:"你兩人若被人欺負了,或是遇着了很困難的事,說出來我和這位公子一定幫你解決,絕對不會騙你們的。"左面的銀衫少女,伸袖一拭面上淚痕,俯首仍在輕位,道:"這件事只要姑娘和公子答應,就能救得楓兒和葉兒一命,否則……"語聲未了,兩行淚珠,又自涔涔而出,月光映影,山風拂發,伶仔弱女,弱質伶仔,悽楚動人。
陶純純星眸凝睬,柳鶴亭長嘆一聲,緩緩點了點頭,陶純純輕輕道:"這位公子已經答應了你……"右面的銀衫少女仍然不住哭泣,一面哀聲道:"姑娘若不答應,葉兒和楓兒一樣還是沒命,只望姑娘可憐可憐我們……"陶純純輕輕一聲嘆息,緩緩說道:"他既然已經答應了你們,難道我還會不答應麼,快起來,不要哭了!"左面少女哭泣雖止,淚痕卻仍未乾,也輕叩了個頭,哀哀道:"我只怕……"柳鶴亭劍眉微皺,低聲道:"只要我等能力所及,自無話說,此事若非我等能力所及——"左面少女接口道:"葉兒早說過,只要姑娘和公子答應,一定可以做到的。"右面少女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早已不再哭了,目光一會兒乞憐地望向陶純純,一會兒乞憐地望向柳鶴亭,輕輕說道:"只要姑娘和公子將楓兒、葉兒收爲奴僕,讓我跟在身邊,便是救了我們,否則——"眼眶一紅。又似要哭了起來。
柳鶴亭不禁一愕,心中大奇,卻見陶純純秋波一轉,突地輕笑道:"這件事容易得很,我們既然答應了你,當然不會反悔!""葉兒"和"楓兒"破涕一笑,輕快地又一叩頭,嬌聲道:"婢子拜見公子,姑娘!"纖腰微扭,盈盈立起,仍有淚痕的面靨上,各各泛起一絲嬌笑。
陶純純帶笑看她們,半晌,又道:"不過我要問問你們,你們是不是被那兩個將軍命來跟蹤我們的?"葉兒、楓兒齊都一愕,花容失色,眼波帶驚,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知所措地對望了幾眼,卻聽陶純純又道:"可是你們明明知道絕對無法跟蹤我們,卻又不敢不聽從兩個將軍的命令,想來想去,就想了個這樣的絕招來對付我們,知道我們心軟,不會不答應你們的,你說是不是?"葉兒、楓兒兩膝一軟,倏地又跪了下去,左面的葉兒顫聲道:"姑娘蘭心慧質,什麼事都逃不過姑娘眼裡。"楓兒接道:"我們只請姑娘可憐我們,楓兒和葉兒若不能跟着姑娘一月,無論走到哪裡,都會被他們殺死,而且說不定還是悄悄的殺死……"語氣未了,香肩抽動,又哭了起來。
柳鶴亭劍眉一軒,心中但覺義憤難當,低聲說道:"既是如此,你們跟着我們就是!"轉向陶純純道:"我倒不信他們能做出什麼手段!陶純純輕輕一笑,嫣然笑道:"你不管說什麼,我都聽你的。"柳鶴亭但覺心頭一蕩,忍不住脫口道:"我不管說什麼,你都聽我的?"陶純純緩緩垂下頭,夜色朦朧中,似乎有兩朵紅雲,自腮邊升起,遠處傳來兩聲馬嘶,她輕聲道:"那兩匹馬,可是留給你們的?"葉兒、楓兒一起破涕爲笑,擰腰立起,齊聲應是。
柳鶴亭心中卻還在反覆咀嚼着那句溫柔的言語:"你不管說什麼,我都聽你的。"星光之下,兩匹健馬,馱着四條人影,向沂水絕塵飛去!
沂水城中,萬籟俱寂。
向陽的一間客棧中,西面的一座跨院裡,仍有一燈熒然。
深夜,經過長途奔馳,面對孤燈獨坐在柳鶴亭,卻仍無半分睡意,秋風吹動窗紙,籟簌作響,他心中的思潮,亦在反覆不已。
這兩夜一日的種種遭遇,此刻想來,俱似已離他極遠,卻又似仍在他眼前,最令他心中難受的,便是谷中的數十個黃巾大漢的慘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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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地,又想到:"若是戚氏兄弟仍困於洞中,未曾逃出,豈非亦遭此禍!"一念至此,他心中更是悲憤難過,出神地望着燈花閃動,燈花中似乎又閃出"戚氏兄弟"們喜笑顏開的面容。
他想到那夜深山之中,被他們捉弄的種種事情,心中卻絲毫不覺可怒可笑,只覺可傷可痛,他生具至性,凡是以真誠對他之人,他都永銘心中,難以忘懷,長嘆一聲,自懷中取出那本得自"戚大器"靴中的"秘籍"望着這本"秘籍"微微起皺的封皮,想到當時的情景,他不覺又落入沉思中。
良久良久,他翻開第一頁,只見上面寫着八個歪歪斜斜的字跡:"天地奧秘,俱在此中!"他嘴角不禁泛起一絲笑容——悽慘的笑容,再思及"戚氏兄弟"的一生行事,不知這本"秘籍"之中,究竟寫的是什麼,忍不住又翻開了第二面,卻見上面寫着的竟是一行行蠅頭小字,字跡雖不整齊,卻不知這四個無臂無手的老人,是如何寫出來的。
只見上面寫道:
"語不驚人,不如不說,雞不香嫩,不如不吃,人不快活,死了算了!
"香嫩雞的做法,依法做來,香嫩無窮。
"肥嫩的小母雞一隻,蔥一把,姜一塊,麻油二湯匙,醬油小半碗,鹽巴一大匙……"後面洋洋數百言,竟都是"香嫩雞"的做法,柳鶴亭秉燭而觀,心中實不知是悲痛,抑或是好笑,暗中嘆息一聲,再翻一頁上寫:
"甲乙兩人,各有一馬,苦於無法分別,極盡心智,苦思多日,得一良策,尋一皮尺,度其長短,才知白馬較黑馬高有七寸。"柳鶴亭再也忍不住失聲一笑,但笑聲之後,卻又不禁爲之嘆息,這兄弟四人,不求名利,與世無爭,若然就此慘死,天道豈非大是不公。
又翻了數面,只見上面寫的不是食經,便是笑話,只令柳鶴亭有時失笑,有時嘆息,忽地翻開一頁,上面竟自寫道:
"快活八式,功參造化,見者披靡,神鬼難當。"柳鶴亭心中一動:"難道這快活八式,便是他兄弟制敵傷人的武功?"不禁連忙翻過一頁,只見上面寫着:
"快活八式:
"第一式:眉飛色舞,第二式:齔牙咧嘴,第三式:樂不可支,第四式:花枝亂顫,第五式:頭舞足蹈,第六式:前仰後合,第七式:雀躍三丈,第八式:喜極而涕。"柳鶴亭見了這"快活八式"的招名,心中當真是又奇又怪,又樂又嘆,奇怪的是他再也想不透這些招式,如何能夠傷人,樂的是,這兄弟四人,一生玩世,就連自創的武功,也用上這等奇怪名目,嘆的卻是如此樂天之人,如今生死不知,兇吉難料。
他闇然思付半晌,便再翻閱看去,卻見這"快活八式",名目雖可笑,妙用卻無方,越看越覺得驚人,越看越覺得可笑,這八式之中,全然不用手掌,卻無一式不是傷人制敵,著非一代奇才,縱然苦思一生,也無法創出這八式中的任何一式來。
看到一半,柳鶴亭不禁拍案驚奇,暗中恍然忖道:"那時我伸手捉他肩頭,他身形一顫,便自躲開,用的竟是這第三式花枝亂顫,而他與靈屍谷鬼動手時所用的招式,看來定必是第六式前仰後合,原來他兄弟一笑一動,俱都暗含武功上乘心法,我先前卻連做夢也未曾想到。"東方微現曙色,柳鶴亭仍在伏案靜讀,忽而喜笑顏開地放聲大笑,忽地劍眉深皺地掩卷長嘆,此本"秘籍"之上,開頭幾頁,寫的雖是一些滑稽之事,但越看到了後來,卻都是些令人不禁拍案驚奇的武學奧秘,尤其怪的是這些武功秘技,俱都全然不用手掌,件件皆是柳鶴亭前所未聞未見。
最後數頁,寫的是氣功之秘,其運氣之妙,竟與天下武林各門各派的武功全然大不相同,柳鶴亭天資絕頂,雖只看了一遍,卻已將其中精奧,俱都瞭然於胸。
雞啼聲起,此起彼落,柳鶴亭手掌微揮,扇滅燭火,緩緩將這本"秘籍"放入懷中,觸手之處,突覺一片冰冷,他心念一動,纔想起那翠衫少女交給他的黑色玉瓶,此刻仍在懷中。
剎那之間,翠衫少女的婀娜身影,便又自他心底泛起。
隨着這身影泛起的,還有許多個不能解釋的疑問,而這些疑問之中,最令他每一思及,便覺迷惘的就是。
"那翠衫少女是否真的就是那冷酷殘忍的石觀音石琪?"因爲這問題的答案,牽涉着陶純純的真誠,他緩緩取出這黑色王瓶,曙色迷惘之中,玉瓶微閃烏光,他暗歎一聲,暗自低語:"江蘇,虎丘,西門笑鷗?他是誰?是誰?……"濃林密屋中的種種秘密,在他心中,仍是一個無法解開的死結,他緩緩長身而起,推開向陽的窗門,一陣曉風,撲面而來,他深深吸進一口清新而潮溼的空氣,但心中思潮,卻仍有如夜色般的黝暗。
突地,門外一陣叩門聲響,陶純純閃身而入,嫣然一笑,道:"早!"眼波轉處,瞥見牀褥整齊的牀鋪,柳眉輕顰,又道:"你難道一夜都沒有睡麼?"柳鶴亭嘆息一聲,點了點首。
陶純純轉眼瞥了他手中玉瓶一眼,輕嘆道:"你在想些什麼?"她婀娜的走到他身畔,伸出玉手,按住他肩頭,道:"快去歇息一會兒,唉——你難道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子麼?"朝陽之下,只見她雲鬢未整,星眸微暈,面目越發嬌豔如花,柳鶴亭但覺一陣震撼心懷的情潮,自心底深處升起,不能自禁地反手捉住她的一雙皓腕,垂下頭去,又見眼波盪漾,情深如海。
兩人目光相對,彼此相望,柳鶴亭頭垂得更低,更低……
突地,門外響起一陣咯咯的笑聲,房門"砰"地一聲,撞了開來,柳鶴亭心頭一驚,軒眉叱道:"是誰?"咯咯笑聲之中,只見門外跌跌撞撞、拉拉扯扯地撞入兩人來,竟是那"南荒大君"門下的一雙銀衫少女!
柳鶴亭不禁驚奇交集,只見她兩人又笑又鬧,你扯住我的頭髮,我拉着你的衣襟,你打我一掌,我敲你一拳……髮絲紊亂,衣襟零落,且從門外一直打入門內,竟連看也不看柳鶴亭與陶純純一眼,柳鶴亭的連聲叱止,她兩人也似沒有聽見。
兩人越鬧越兇,鬧到桌旁,葉兒一把抓起桌上油燈,劈面向楓兒擲來,楓兒一讓,油燈竟筆直地擊向柳鶴亭的面門。
柳鶴亭長袖一拂,油燈"砰"地一聲,跌出窗外,燈油卻點點滴滴,濺滿了窗紙,楓兒一把抓起茶壺,卻擲到了牆上,殘茶四濺,碎片飛激,兩人打得不夠,竟一來一往地擲起東西來了,柳鶴亭既驚且怒,卻又不便伸手去阻攔兩個正值豆寇年華的少女,連喝數聲,頓足道:"這算什麼?她兩人莫不是瘋了。"轉向陶純純又道:"純純,你且伸手將她兩人制住,問個清楚,究竟——"語聲未了,突見兩人一起穿窗而出,一個肩上披着毛巾的店夥,手裡提着一壺滾茶,方自外走向房中,突見兩個銀衫少女從窗中飛了出來,又笑又嚷,又打又鬧,不禁驚得呆了,"砰"地一聲,手中茶壺,跌到地上,壺中滾茶,濺得他一身一腿。
柳鶴亭劍眉一軒,忍不住輕喝一聲,閃電般掠出窗外,伸出鐵掌,一把拉着葉兒的肩頭,沉聲喝道:"你瘋了麼,還不快些停下……"葉兒口中不住咯咯癡笑,肩頭掙來掙去,楓兒突地揚掌一拳,劈面向柳鶴亭打來。
柳鶴亭手腕一翻,閃電般扣住她的脈門。
楓兒用力甩了兩甩,卻怎會甩得開,笑聲一頓,突地坐到地上,大嚷道:"救命,救命,強盜來了,打強盜!"柳鶴亭心中當真是又驚,又奇、又怒,那店夥幾曾見過這般奇事,不禁忘了腿上疼痛,呆立而望,柳鶴亭孤掌難鳴,雖已將這兩個形如瘋狂的少女一手一個捉在手中,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突地又有一聲蒼老沉重的叱聲,響自房外"沉聲叱道:"光天化日之下,欺凌弱女,朋友你這等行徑,還算得上是大丈夫麼?……"柳鶴亭無法閃避,只得放開兩人,錯步擰身,讓開這一拳,方待解說,哪知葉兒、楓兒揉了揉肩頭、腕際,突又大嚷着向門外奔去,柳鶴亭知道似此情況,她兩人萬無不出事情之理,方待跟蹤追去。
哪知這老人又自大怒叱道:"朋友你難道還不放過她兩人麼?"呼呼兩拳,貫耳擊來,柳鶴亭只能閃避,無法還手,這老人拳法不弱,一時之間,他竟脫身不開。
陶純純手扶窗門,秋波轉動,直到此刻,方自掠出窗外嬌喝道:"我到外面去追她們。"柳鶴亭心神一定,身軀閃動,避開這老人急攻的數拳,口中說道:"老前輩已有誤會,可否停手聽在下解釋。"哪知這老人全不理會,反而怒叱道:"似你這等輕薄子弟,武功愈高,愈易貽害江湖,老夫今日非要好好教訓你一番不可。"長髯拂動時,呼呼又是數拳。
柳鶴亭心中不禁也微微有氣,心想這老人偌大年紀,脾氣怎地還是這等莽撞,但又知道此人此舉全屬正義;自己定然不能還手,輕輕閃過數拳,只見這老人拳風雖頗沉厚,但拳法卻不甚高明,招式中尤其破綻甚多,在江湖中雖可稱高手,但與自己對敵,卻還相差頗遠。
又打了數招,老人似乎越發激怒,髯發皆張,暴跳如雷,口中連番怒罵,直將柳鶴亭罵成了一個世上最最輕薄無恥的登徒子弟,拳勢亦更激烈,生像是恨不得一拳就將柳鶴亭傷在手下。
柳鶴亭心中又氣又笑,這老人如此容易被激怒,豈是與人交手之道,他年紀雖輕,但卻深得武家對敵的箇中三昧,知道心浮氣躁,最是犯了此中大忌,又過數招,他身形輕輕一閃,掠後一丈,便已脫開老人拳風之外,方待好言解說,哪知身後突地一縷尖風刺來!
一個嬌甜輕脆的口吻說道:"爹爹,將這無恥狂徒,交給燕兒好了。"柳鶴亭腳下微一滑步,陡然翻身,讓開一劍,只見一個青中包頭、青衣窄袖的絕色少女,掌中青鋒連閃,又自攻來三劍,劍式鋒利,劍式狠辣,招招俱刺向自己要害,竟似與自己有着深仇大恨一般。
那老人呼呼喘了兩口氣,又手叉腰,站到一旁,尤在怒喝:"燕兒,這廝身法甚是滑溜,你只管放開身手招呼他便是。"青衣少女嬌應一聲,玉腕一翻,劍鋒飛抹,劍招倏然一變,霎眼之間,但見青光漫天,劍氣千幻,柳鶴亭心中不禁又爲之一愣,他見到那老人武功不高,只當她女兒劍術亦是泛泛,哪知她此刻展開身手,劍式之輕靈幻變,竟是江湖少見。
這念頭在他心中一閃而過,而就在他心念轉動間,青衣少女劍光霍霍,竟已向他攻來七劍!
這七劍劍式連綿,招中套招,一劍接着一劍,矢如龍翔,矯如鳳舞,連刺柳鶴亭雙肩、前腕、雙肘七處大穴。
柳鶴亭衣袂飄飄,長袖飛舞,雖將這七劍一一躲過,但已不似方纔那般從容,再躲數招,只聽陣陣癡笑由遠而近,似乎在打着圈子,柳鶴亭暗中焦急,知道今日若不還手,當真不知何時該是了局,陶純純一去不返,又不知那兩個少女是否已鬥出禍來。
高冠老人怒目旁觀,看了半晌,只見這"登徒子弟"雖然迄今尚未還手,但身法之輕靈曼妙,無與倫比,心中不覺又氣又奇,面上也不覺現出驚異之色,目光一轉,突地一聲大喝:"你們看些什麼!,原來窗門外已聚集了數個早起的旅客,聞見聲響,跑來旁觀,聽到這一聲大喝,出門人不願多惹是非,聳了聳肩膀,都轉身走了,青衣少女剎那間一連刺出數十劍,卻連對方的衣袂也沒有碰到一點,柳鶴亭只當她也將覺不住氣,那時自己便要出手將之驚走。
哪知這少女竟與她爹爹大不相同,數十招後劍勢突又一變,由輕靈巧快,變爲沉厚雄渾,秋波凝睇,正心靜氣,目注劍尖,左掌屈指,無名指、小指連環相疊而成劍訣,與劍法相輔相生,竟像是一個有着數十年功力的內家劍手,哪裡還像是一個年方破瓜的窈窕少女。
劍招一變,情勢亦爲之一變,柳鶴亭身形步法問,似已微有明象,青衣少女秋波一轉,知道對方若再不還手,不出十招,便得敗在自己劍下,嘴角不禁升出一絲笑意,哪知就在她心神微一旁騖的剎那之間,突見對方長袖一拂,宛如從雲端向自己劍尖拂來般,她腳下立一錯步,玉掌疾伸,"唰唰"兩劍,一左一右,刺向柳鶴亭的雙肩,劍招方出,突覺手腕一麻,掌中長劍"嗆"地一聲清吟!
她大驚之下,擰腰後掠,秋波轉處,卻見自己掌中長劍,竟已齊腰折斷!
老人本見他愛女已將得勝,突見這輕薄少年,長袖之中,彈出一指,愛女手中長劍,竟自應指一折兩斷,心念轉處,大聲喝道:"盤古斧!"柳鶴亭本自不願與他父女交手,更不願露出自己身份來歷,是以長袖先拂,手指後彈,意在掩飾,哪知這老人一語便已喝破自己這一招的來歷,心中亦不禁爲之一怔,只見老人一步掠到身前,沉聲道:"伴柳先生是你何人?"柳鶴亭微一沉吟,終於答道:"家師。"
錦袍老人濃眉一揚,神情微變,突地連退三步,仰天一聲長嘆!柳鶴亭心中大奇,不知道這老人嘆的什麼,卻聽他已自沉聲嘆道:"蒼天啊蒼天!你難道當真無眼?伴柳先生一生行事,正大光明,是何等胸懷坦蕩的磊落君子,你爲何要教他收下這等不肖子弟?"柳鶴亭暗歎一聲,知道這老人對自己誤會已深,絕非三言兩語可以解釋得清,長袖垂處,躬身一揖,朗聲說道:"小可自知愚魯無材,但亦絕非老前輩想象中之登徒子弟,方纔之事全出誤會——"錦袍老人濃眉一揚,大喝道:"光天化日之下,欺凌弱女,老夫親眼目睹,你豈還能狡辯!"語聲方了,突地一聲嬌笑,自遠而近,一閃而來。
柳鶴亭大喜道:"純純,她們捉回來了麼?"
陶純純一聲嬌笑,飄然落下,緩緩道:"親眼目睹的事,有時也未必正確哩!"錦袍老人呆了一呆,突地仰天狂笑起來。一面狂笑着道:"親眼目睹之事,還不正確,哈哈——老夫闖蕩江湖數十年,至今還沒有聽過如此言語。"陶純純手撫雲鬢,嬌笑接道:"曹操誤踏青苗,微法自判,王莽廉恭下士,天下皆知,若以當時眼見情況,判其善惡,豈非失之千里。"錦袍老人不禁又自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