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且論杜康(2)

但此刻"靈屍"谷鬼十隻指甲,竟自一起顫動,生像是十支碧綠短劍,一起抖出劍花,同時向"戚二氣"身上擊來,普通武林中人,遇着這等招式,縱不立即"頭暈眼花,腦袋開花"!只怕也無法招架。

哪知"戚二氣"卻仍自仰天狂笑,就像是沒有看見這一招似的,眼見這"靈屍"谷鬼的兩隻鬼爪,已堪堪擊在他身上,他卻笑得前仰後合,全身亂動,"靈屍"谷鬼明明已要抓在他身上的兩隻鬼爪,卻竟在他這大笑顫動之中,兩爪同時落空!

"靈屍"谷鬼縱然武功極奇,交手經驗亦頗不少,但一生之中,幾曾見過這般奇異的身法,一抓落空,不禁微微一愣,哪知對方哈哈一笑,雙腿突地無影無蹤地踢將出來!"靈屍"谷鬼竟是無法招架,厲嘯一聲,"唰"地後退一丈,方自避開這一招兩腿,但掌心卻已驚出一掌冷汗!

無論是誰,腳上力道,總比手上要大上數倍,常人推門,久推不開,心急情躁,大怒之下,必定會踢出一腳,卻往往會將久推不開的門戶應腳踢開,便是腳力大於手力之理。

但武功中自古以來的絕頂高手,卻從未聞有以"腿法"成名武林的,只有以"拳法"、"掌法"或是兵刃招式,名傳天下,這一來自是因爲腳總不如手掌靈便,再來卻是因爲無論是誰,踢出一腳以前,肩頭必定會微微動一下,有如先跟別人打了個招呼,通知別人自己要踢出一腳一樣,對方只要武功不甚懸殊,焉有避不過這一腳之理!

南派武功中的絕頂煞手"無影腿法"便是因爲這一腿踢出之前,可以肩頭不動,讓人防不勝防,但雖然如此,還是難免有一些先兆,騙得過一般武林豪客,卻逃不過一流內家高手的目光,是以擅長這種腿法的武家,縱然聲外頗響,卻永遠無法與中原一流高手一較短長。

而此刻這"戚二氣"大笑之中,全身本就在不住顫動,這一腳踢將出來,就宛如常人笑得開心,以致前仰後合,手舞足蹈時的情況一樣,哪有一絲一毫先兆,衆人俱是見多識廣的武林人物,但見了這般身法,卻也不禁一起相顧失色!

柳鶴亭心中既是好笑,又覺敬佩,方纔他想抓住"戚大器"的肩頭之際,便已領教過了這種離奇古怪的身法,是以他方纔駐足不動,便也是因爲想看看戚氏兄弟怪異的武功!

只聽"戚二氣"哈哈笑道:"我還當你這妖屍靈鬼有多大神通,哪知如今老夫這一手快活八式僅只使出一式,你便已招架不住,哈哈,丟人呀丟人!喪氣呀喪氣!我看你不如死了算了,還在這裡現什麼活醜?""靈屍"谷鬼大驚之下,雖然避開這一腳,但心頭此刻猶在突突而跳,四顧左右山石之上,數百道目光,俱在望着自己,他雖被對方這種怪異身法所驚,但卻又怎會在自己這些門人弟子眼前丟人,目光一轉,又自陰惻惻地冷笑一聲,腳步一動,竟又像方纔一式一樣地向"戚二氣"走去!

他若是身法改變,還倒好些,他此番身法未變,柳鶴亭不禁暗中吃驚,知道他必有成竹在胸,甚或有制勝之道,"戚氏兄弟"武功雖怪異,但也只能在人淬不及防之下施展而已,別人若是已知道他們武功的身法,自便不會那般狼狽,何況他們雙臂已斷,與人對敵,無論如何,也得吃虧極大,一念到此,柳鶴亭再不遲疑,清叱一聲:"且慢!"身形微動之間,便已掠至"戚二氣"身前,就在他叱聲方自出口這剎那之間,"靈屍"谷鬼身後,已有人喝道:"谷兄且慢!"一條白衣人影,一掠而出,掠至"靈屍"身前,這一來情況大變,本是"戚二氣"與谷鬼面面相對,此刻地變了柳鶴亭與這白衣人影面面相對了!

柳鶴亭定睛望去,只見這白衣人影,方中朱履,清癯頎長,正是方纔當先踱過橋來的那中年文士,只見他微微一笑,道:"兄臺年紀輕輕,身法驚人,在下雖非杜甫,卻最憐才,依在下所見,兄臺如與此事無關還是站遠些好!"柳鶴亭微笑抱拳道:"閣下好意,柳鶴亭心領,不知兄臺高姓大名,可否見告?"中年文士仰天一笑,朗聲道:"兄臺想必初出江湖,是以不識在下,在下便是五柳書生陶如明,亦是花溪四如,騷人雅集之長,不知兄臺可曾聽過麼?"柳鶴亭微微一愣,暗道:"此人名字起得好奇怪,想不到武林幫派竟會起一個如此風雅的名字!"卻聽"戚二氣"又在身後哈哈笑道:"好酸呀好酸,好騷呀好騷!五柳先生陶淵明難道是你的祖宗麼?"陶如明面色一沉,柳鶴亭連忙含笑道:"在下雖非此間主人,卻不知兄臺可否將此番來意,告知在下,誰是誰非,自有公論,小弟不揣冒昧,卻極願爲雙方作調人!"陶如明微微一笑,方待答話,他身後卻突地響起一陣狂笑之聲,兩條黑影,閃電般掠將過來,二左一右,掠至柳鶴亭身前兩側,只見這兩人,一人身軀矮胖,手臂卻特長,雙手垂下,雖未過膝,卻已離膝不遠,另一人卻是身軀高大,滿面虯鬚,一眼望去,有如天神猛將,凜凜生威!

這兩人身材容貌雖然迥異,但裝束打扮卻是一模一樣,遍體玄衣勁裝,頭系黑中帥上黃羽,腰畔斜掛烏鱗箭壺,壺口微露黃翎黑箭,背後各各斜背一隻巨弓,卻又是一黃一黑,黃的色如黃金,黑的有如玄玉,影映日光之下,不住閃閃生光。

那虯鬚大漢笑聲有如洪鐘巨振,說起話來,亦是字字鏘然,朗聲說道:"朋友你這般說法,難道是想伸手架樑麼?好極好極!我黑穿雲倒要領教朋友你究竟是什麼驚人手段,敢來管我黃翎黑箭的閒事!"柳鶴亭劍眉微剔,冷冷道:"兄臺如此說話,不嫌太莽撞了麼?"虯鬚大漢黑穿雲哈哈笑道:"黑穿雲從來只知順我者生,擋我者死,這般對你說話,已是客氣得很了,你若以爲但憑柳鶴亭三字,便可架樑多事,江湖之中,焉有我等的飯吃,哈哈,柳鶴亭,這名字我卻從未聽過!"柳鶴亭面色一沉,正色道:"在下聲名大小,與此事絲毫無關,因爲在下並不是憑武功架樑,而是以道理解怨,你等來此爲着什麼,找的是誰?總得說清楚,若是這般不明不白地就莽撞動手,難道又能算得英雄好漢麼?""五柳書生"陶如明雙眉微皺,緩緩道:"此話也有幾分道理,兄臺卻——"話聲未了,黑穿雲笑聲突頓,側首厲聲道:"我等此來,是爲的什麼?豈有閒情與這無知小子廢話,陶兄還是少談些道理的好!"陶如明面容一變,冷冷道:既是如此,我花溪四如暫且退步!"黑穿雲道:"正是,正是,陶兄還是一旁休息休息的好,說不定一會詩興誦發,做兩首觀什麼大娘舞劍之類的名作出來,也好教兄弟們拜讀!"陶如明冷冷一笑,袍袖微拂,手掌輕輕向上一飛,本來一直在他頭頂之上盤旋不去的那隻碧羽鸚鵡"小翠",突又一聲尖鳴,沖天而起,四面山石之上的白衣漢子,立刻鬨然一聲,退後一步,陶如明緩緩走到另三個白衣文士身側,四人低語幾句,俱都負手而立,冷眼旁觀,不再答話。

"靈屍"谷鬼卻又跨前數步,將柳鶴亭圍在覈心。

大敵臨前,正是劍拔弩張,一觸即發,柳鶴亭不知對方武功如何,但以一敵三,心中並無半分畏怯之意,只是聽到戚氏兄弟在身後不住嘻嘻而笑,竟無半分上前相助心意,心中不禁奇怪,但轉念一想,又自恍然。

"是了,我方纔想看看他兄弟的武功,此刻他兄弟想必亦是想看看我的武功了。"轉目一望,卻見陶純純秋波凝注,卻是隨時有出手之意,心中不覺大爲安慰,似乎她不用出手,就只這一份情意,便已給了他極大助力勇氣。

心念方轉,忽聽弓弦微響,原來就在這霎眼之間,這"黃翎黑箭"兩人,已自撤下背後長弓,一金一玄,耀眼生花,那矮胖漢子,面如滿月,始終面帶笑容,哪知此刻突地一弓點來,堪堪點到柳鶴亭左"肩井",方自喝道:"黃破月先來領教!"不等他話聲說完,黑穿雲左手一拉弓弦,右手玄色長弓,突地彈出,"唆"地一聲,直點柳鶴亭右肩"肩井"大穴。

這兩人長弓弓身極長,但此刻卻用的"點穴撅"手法去點穴道,柳鶴亭知道這兩人既敢用這等外門兵刃,招式必定有獨到之處,劍眉微軒,胸腹一吸,肩突地一側,右掌自黃金弓影中穿去,前擊黃破月胸下,左掌卻自協下後穿,五指箕張,急抓黑穿雲玄鐵長弓之弓弦。

這一招兩式,連削帶打,時間部位,俱都拿捏得妙到毫巔。

黃翎黑箭,心頭俱都一驚,黑穿雲撤招變式,長弓一帶回旋,卻又當做"虎尾長鞭",橫掃柳鶴亭背脊腰下。黃破月身形一擰,踏奇門,走偏鋒,"涮"地亦是一招擊來,柳鶴亭一招之下,已知這兩人聯手對敵,配合己久,實有過人之處,武林高手較技,本以單打獨鬥爲主,未分勝負之下,旁人若來相助,當局人心中反而不樂,有的縱然勝負已分,負方著是氣節傲岸之人,也不願第三者出來。

但此種情性,卻也有例外之處。武林羣豪之中,有的同門至友,或是姐妹兄弟,專門練的聯手對敵,對方一人,他們固然是兩人齊上,但對方縱有多少人,他們卻也只是兩人對敵。

這"黃翎黑箭"二人,乍一出手,便是聯手齊攻,而且黑穿雲右手握弓,黃破月卻用左手,剎那之間,只見一人左手弓,一人右手弓,施展起來,竟是暗合奇門八卦,生滅消長,虧損盈虛,互相配合得一絲不漏,忽地黑穿雲厲叱一聲,長弓一抖,閃電般向柳鶴亭當胸刺來,弓雖無刃,但這一弓點將下去,卻也立刻便是穿胸之禍。

就在這同一剎那之間,黃破月嘻嘻一笑,長弓"呼"地一揮;弓頭顫動中,左點右刺,雖僅一招,卻有兩式!封住柳鶴亭左右兩路!

兩人夾攻,竟將柳鶴亭前後左右,盡都包乾弓影之中,這一招之犀利狠毒,配合佳妙,已遠非他兩人起初動手時那一招可比,竟教柳鶴亭避無可避,躲無可躲,他心中一驚,突地長嘯一聲,劈手一把抓住黑穿雲掌中玄弓,奮起真力,向前一送,黑穿雲那般巨大的身形,竟站立不穩"蹬蹬蹬"向後連退三步,柳鶴亭借勢向前一竄,黃破月一招便也落空。

柳鶴亭手掌向後一奪,哪知黑穿雲身形雖已不穩,但掌中玄弓,卻仍不脫手,腳步方定,突地馬步一沉,吐氣開聲,運起滿身勁力,心想奪回長弓,柳鶴亭劍眉一揚,手掌一沉,弓頭上挑,黑穿雲只覺一股大力,自弓身傳來,掌中長弓,險險地把持不住,連忙用盡全力,往下去。

柳鶴亭揚眉一笑,手掌突地一揚,亦將弓頭下壓,黑穿雲一驚之下,連忙又沉力上挑,柳鶴亭冷笑喝道:"還不脫手!"手掌再次一沉。

只聽"崩"地一聲聲響,這柄玄鐵長弓,竟禁不住兩人反來覆去的真力,中斷爲二,黑穿雲手中的半截玄弓,被這大力一激,再也把持不住,脫手直衝天上,那碧羽鸚鵡吱地一叫:"小翠可憐……不要打我……"遠遠飛了開去,柳鶴亭手握半截長弓,忽聽背後風聲擊來,腳步微錯,身軀半旋,一招"天星橫曳",以弓作劍,"涮"地向黃破月弓影之中點去。

黃破月本已被他這種神力所驚,呆了一呆,方自攻出一招,此刻柳鶴亭又是一招連削帶打地反擊而來,他長弓一沉,方待變招,哪知柳鶴亭突地手腕一振,"當"地一點,在弓脊之上,點了一下,黃破月方覺手腕一震,哪知柳鶴亭掌中斷弓,竟原式不動地削了下來,輕輕在他左臂"曲池"穴上一點,黃破月只覺臂上一陣痠麻,長弓再也把持不住,"噗"的一聲,掉落地上。

柳鶴亭只施出一招,而且原式不動,便將黃破月穴道點中,旁觀羣豪,不覺相顧駭然,這原是霎眼間事,筆直衝天而上的半截斷弓,此刻又直墜下來,柳鶴亭初次出手,便敗勁敵,不覺豪氣頓生,仰天朗聲一笑,掌中半截長弓,突也脫手飛出,一道烏光,驚虹掣電般向空中落下的半截斷弓迎去。

只聽又是"錚"地一聲響,兩截斷弓一起遠遠飛去,橫飛數丈,勢道方自漸衰,"噗"地一聲,落在那道山澗之中,濺起一片水珠,卻幾乎濺在負手旁觀的"花溪四如"身上!

只聽"戚二氣"哈哈一陣大笑,拍掌道:"好極,好極,這一下叫花子沒了蛇弄,做官的丟了官印,我看你們的黃翎黑箭,以後大概只能用手丟着玩玩了!"陶純純又自悄悄走到柳鶴亭身側,輕輕一笑,低聲說道:"想不到那一招簡簡單單的天星橫曳,到了你手上,竟有這麼大的威力!"柳鶴亭微微一笑,他不慣被人稱讚,此刻竟然面頰微紅,心中想說兩句謙遜的話,卻不知該如何出!

哪知陶純純一笑又道:"可是剛剛我真替你捏一把汗,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危險!"柳鶴亭微微一愣,道:"還好嘛!"

陶純純秋波一轉,輕聲笑道:"方纔若是那黑穿雲輕功比你稍強,甚或和你一樣,你雖然抓住他的長弓,卻無法將他的身形衝退,那麼你背後豈非被那黃破月點上兩個大窟窿!"柳鶴亭心頭一驚,卻聽陶純純又道:"假如他兩人使的不是長弓,而是利刃,你那一把抓上去,豈非連手指也要折斷,唉!你武功雖好,只是……只是……"她一連說了兩句"只是",倏然住口。

柳鶴亭脫口問道:"只是什麼?"

陶純純輕輕一笑道:"只是太大意了些!"

柳鶴亭也不知道她本來要說的是不是這句話,但細細體味她言中之意:"若黑穿雲勁力和我一樣……他們使的著是利劍……"越想越覺心驚,呆呆地站了半晌,卻已出了一身冷汗。

他卻不知道交手對敵,武功雖然重要,但臨敵經驗,卻亦是制勝要素之一,他武功雖高,怎奈方出江湖,根本未曾與人動手,臨敵變招之間,有許多可以制敵的機會稍縱即逝,卻不是他這般未曾與人交手之人所能把握的。

一時之間,他心中翻來覆去,盡是在想該如何解破那一招之法。

卻聽"戚二氣"大聲笑道:"殭屍鬥不過尊者,你們兩個,又不是我小兄弟的敵手,你們還在這裡幹什麼?"柳鶴亭心念一動,突地走到前面,向那邊呆呆濘立、面如死灰的"黃翎黑箭"兩人長身一揖,抱拳朗聲說道:"在下一時僥倖,勝了兩位半招,兩位一時失手,心裡也用不着難受,在下直到此刻爲止,心裡實無半分恃強架樑之意,只要兩位將此番來意說出,是非曲直一判,在下絕不插手!"他一面說着,"花溪四如"一面不住點頭,像是頗爲讚佩。

哪知他話聲一了,黑穿雲突地冷冷道:"我兄弟既已敗在你的手下,而且敗得的確口服心服,絲毫沒有話說,若你我是在比武較技,我兄弟立刻一言不發,拍手就走。"語聲一頓,突地厲聲道:"但我兄弟此來卻爲的要鏟去你們這般傷天害理、慘無人道的萬惡之徒,什麼武林規矩,都用不着用在你們身上。"身形突地橫掠丈餘,揚臂大呼道:"兄弟們張弓搭箭!"山石以上的數百個漢子,鬨然而應,聲震四谷!

柳鶴亭變色喝道:"且慢!你說誰是萬惡狂徒?""靈屍"谷鬼陰森森一聲冷笑道:"我谷鬼雖然心狠手辣,但比起你們這些烏衣神魔來,還差得遠,你們終日藏頭露尾,今日被我們尋出巢穴,還有什麼話說?"柳鶴亭大奇喝道,"誰是烏衣神魔?你在說些什麼?"心念突地一動,"入雲龍"金四在那荒郊野店向他發泄滿腹牢騷時所說的話,突地又在他心中一閃而過:"……柳兄,你可知道那烏衣神魔的名聲?你當然不會知道,可是武林之中,卻無一人聽了這四字不全身發抖的,連名滿天下的一劍震河朔馬俊超那種人物,都死在這班來無影去無蹤的魔頭手裡……江湖中人,有誰知道這些烏衣神魔的來歷,卻又有誰不懼怕他們那身出神入化的武功,這些人就好像是突然從天上掉下來的,俱是殺人不眨眼,無惡不作的惡徒……"柳鶴亭心頭不禁一跳,暗道:"難道此地便是這些烏衣神魔的巢穴,難道這戚氏兄弟四人,便是殺人不眨眼、無惡不作的烏衣神魔?"不禁回首向戚氏兄弟望去,卻見這兄弟四人,仍在嘻皮笑臉他說道:"烏衣神魔?什麼妖魔鬼怪的,在本尊者面前,統統不靈!""黑穿雲"厲聲喝道:"大爺們不遠千里而來,爲的是除好去惡,誰來與你這殘廢說話!"大喝一聲:"一!"柳鶴亭擡頭望處,只見四面山石以上數百條漢子,此刻有的彎開鐵弓,搭起長箭,有的各捧着一方黑鐵匣子,似是要對付付的"諸葛神弩",知道就在這剎那之間,等到黑穿雲發令完畢,便立刻萬箭齊下,那時自己武功再高,卻也不能將這些武家剋星、長程大箭一一避開。

轉念之間,卻聽"黑穿雲"又自大喝一聲:"二!"擰腰錯步,往山澗之旁"花溪四如"立身之處退去,嘴脣微動,方待說出:"三!""三"字還未出口,柳鶴亭突地清嘯一聲,身形有如展翅神鵰一般,飛掠而起,雙臂帶風,筆直向"黑穿雲撲去。

"黑穿去"驚弓之鳥,知道這少年一身武功,招式奇妙,深不可測,不知是何門何派門下,見他身形撲來,更是大驚,大喝道:"併肩子還不一起動手!"喝聲未了,清嘯聲中,柳鶴亭已自有如蒼鷹攫兔,飛撲而下,十指箕張,臨頭向"黑穿雲"抓來。

"黑穿雲"沉腰坐馬,"呼呼"向上劈出兩掌,"黃破月"大喝一聲,如飛掠來,"靈屍"谷鬼陰惻惻冷笑一聲,揚手擊出三點碧光,山石之上那些漢子,箭在弦上,卻不知該發還是不發!

只見柳鶴亭身軀凌空,竟能擰身變招、腕時伸縮之間,"黑穿雲"只覺肩頭一麻,全身勁力頓消,大驚喝道:"三!"但此刻柳鶴亭腳尖一點地,竟又將他凌空提起,高舉過頂,大喝一聲:"誰敢發箭!"數百枝弦上之箭,果然沒有一枝敢以射下!

柳鶴亭喝道:"此事其中,必有誤會,若不講明,誰也不得妄動!"轉向戚氏兄弟:"戚兄,此刻已非玩笑之時,還請四位說明,此間究竟是什麼地方,你們是否與烏衣神魔有關?""戚大器"哈哈一笑,道:"江湖中事,一團烏糟,老夫們從來就未曾問過這些事情,烏衣神魔是什麼東西,老夫們更是從來未曾聽過!"柳鶴亭心念動處,暗中付道:"他們行事特異,武功亦高,但這些武林豪客,卻無一人知道他們姓名來歷,看來他們不問武林中事,確是真話!"只聽"戚二氣"接口笑道:"這地方是被我們誤打誤撞地尋得來的,老實說,這裡的主人是誰,我們也不知道!""靈屍"谷鬼冷笑一聲道:"這些話你方纔怎的不說清楚?"五柳書生陶如明接口道:"你這番話若早說出來,豈非少卻許多事故!""戚三棲"哈哈笑道:少卻了事故,老夫們不是沒有玩的了麼?""那怎麼可以!"柳鶴亭心中,又覺好氣,又覺好笑,只得忍着性子問道:"戚兄們到此谷中來的時候,此間可就是一無人蹤了麼?""戚四奇"點頭笑道:"我們來的時候,這裡已無人蹤,但洞裡竈上卻燉着足夠數十人吃的菜看,我們吃了一點,也吃不完,後來我們遇着了你,又正好遇着那麼多餓鬼,就將這些菜熱了一熱,拿來逗那小子,只是這些菜是誰做的?做給誰吃的?這些人爲什麼來不及吃,就都走得無影無蹤,倒的確有點奇怪!"柳鶴亭雙眉微皺,沉吟半晌,朗聲道:"此問想必曾是烏衣神魔巢穴,但卻早已聞風走了,此中真相,各位此刻想必亦能瞭解,毋庸在下多口"語聲微頓,將"黑穿雲"放了下來,手掌微捏,解了他的穴道,"黑穿雲"在地上一連兩個翻身,挺身站起,柳鶴亭卻已躬身抱拳道:"黑大俠請恕在下無禮,實不得已,若是黑大俠心中猶存不忿,但請黑大俠出手相懲,在下絕不還手。"黑穿雲雙拳豎握,橫眉怒目,大喝道:"真的?一個箭步,竄了過去,劈面一拳,向柳鶴亭打去,只見柳鶴亭含笑而立,動也不動,黑穿雲突地長嘆一聲,半途收回拳勢,嘆道:兄臺當真是大仁大義,人所不及,只怪我兄弟魯莽,未曾細查真相:唉……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竟教那班惡賊跑了!""靈屍"谷鬼陰陰一笑,立在遠處道:"黑兄也未免太過輕信人言了,就憑他們所說的話,誰知真假?"柳鶴亭變色道:"要怎的閣下才能相信?"

"靈屍"谷鬼冷冷笑道:"要我相信,大非易事,寧可冤枉了一萬個好人,卻不能放走一個惡賊!"突地大喝一聲:"幽靈諸鬼,還不發弩,更待何時!"喝聲方落,突地"宗宗"之聲,連珠而起,數百道烏光,各帶一縷尖風,自四面岩石之上飛射而下,注向谷中戚氏兄弟、陶純純、柳鶴亭立身之處,黑穿雲此刻身形也還立在柳鶴亭身前,見狀大驚呼道:"谷兄,你這是做什麼?"哪知突地一陣強勁絕倫、從來未有的勁風,帶着一片烏雲,臨空飛來,那數百道強弓硬弩,被這片勁風烏雲一卷,俱都四散飛落:

"戚大器"哈哈笑道:"就是你們這點破銅爛鐵,又怎能奈得了我兄弟之何!"柳鶴亭、陶純純原本俱在大奇,這片強風烏雲,怎地來的如此奇怪,定睛一看,方見原來是那巨人"大寶",雙手緊握帳篷,不住飛旋而舞,他神力驚人,這方厚重的帳篷,竟被他揚起,但見風聲呼呼,羣弩亂飛!

黑穿雲驚憤交集,大罵道:"好個谷鬼,竟連我也一起賣了!"目光動處,忽地瞥見自己足旁,便是黃破月方纔跌落地上的黃金長弓,雙目一張,俯身拾起,微伸舌尖在拇指上一舐唾沫,拔出一根"黃翎黑箭",彎弓搭箭,大罵道:"歡迎,歡迎,你只管射來便是!"原來就在這剎那之間,"一鬼三神"同時動手,竟將黃破月亦自制住,擋在自己身前。

黑穿雲一驚一愣,手腕一軟,只聽"靈屍"谷鬼"露露"怪笑道:"我這諸葛神弩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看你這大蠢怪物,能將帳篷舞到幾時!"黑穿雲仰首大喝道:"黃翎黑箭兄弟,還不快將那班幽靈鬼物制死!""靈屍"谷鬼怪笑道:"誰敢動手,難道你們不要黃老二的命了麼?"話聲方了,只所"錚"地一聲弦響;一道尖風,筆直自頭頂落下。

原來黑穿雲武功雖不甚高,但箭法卻當真有百步穿楊,神鬼莫測之能,這一箭雖是射向天上,但轉頭落下之時,卻仍不偏不倚地射向谷鬼頭頂正中之處!

箭翎劃風,箭勢驚人!"靈屍"谷鬼大驚之下,拼命向左擰身,只覺尖風一縷,"唰"地自身側掠過,"噗"地在身側插入地下,箭桿竟已人土一半,不禁暗捏一把冷汗,哈哈獰笑道:"難道你真的不怕黃老二死無葬身之地?"黑穿雲大喝道:"他死了你還想活嗎?"

"靈屍"谷鬼陰惻惻一聲冷笑,瞑目道:"你不妨試上一試!"黑穿雲冷"哼"一聲,又自伸出拇指,舌頭一舐唾沫,又自拔出一枝長箭,柳鶴亭心中不禁暗歎道:"這般江湖中人,當真是隻求達到目的,從來不計手段,一鬼三神與黃翎黑箭本是同心而來,此刻卻竟已反臉成仇,而這黑穿雲此刻竟只求傷敵,連自己兄弟生死都可置之不顧,豈非更是可嘆!"只見黑穿雲左手彎弓,右手搭箭,引滿待發,"靈屍"谷鬼仍在"露露"怪笑!

笑聲越來越見尖銳刺耳,黑穿雲引着的弓弦,卻越來越弱,柳鶴亭側目望去,只見他手掌漸漸顫抖,牙關漸漸咬緊,面頰之下,肌肉慄慄凸起,額角之上,汗珠涔涔而落,突地右手三指一鬆,弦上長箭,離弦而出!

柳鶴亭暗歎一聲,悄然合上眼簾,不忍見到即將發生的手足相殘慘劇,他知道黑穿雲這一箭射出,"靈屍"谷鬼必將黃破月用作箭盾,血肉之軀,怎擋得過這般足以開山裂石的強弓長箭?豈非立刻便是鮮血橫飛之禍!

哪知黑穿雲這一箭射出,不及三尺,便無力地落了下去,"靈屍"谷鬼的獰笑之聲越發得意,柳鶴亭張開眼來,只見黑穿雲一聲長嘆,突地奮力拋去手中長弓,大喝着道:我和你拼了!"縱身向谷鬼撲去!

柳鶴亭心頭一懍,閃電般拔出背後斜插的長蕭,隨手一抖,舞起一片光華,身形一閃,一把拉住黑穿雲的衣襟,只聽"噹噹"數聲清響,由四面山巔射下的鐵箭,遇着這片玉蕭光影,齊地反激而上,柳鶴亭擰腰錯步,一掠而回,沉聲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黑兄,你這是做什麼?"目光微轉,卻見黑穿雲肩頭、背後一片血紅,在這剎那之間,他竟己身中兩枝長箭,赤紅的鮮血,將他黑緞衣裳浸染成一片醜惡的深紫之色,柳鶴亭劍眉一軒,閃電般伸出食中二指,連接兩挾,挾出黑穿雲肩頭、背後的兩枝長箭,黑穿雲面容一陣痙攣,目光卻感激地向柳鶴亭投以一瞥,嘶聲道:"些須微傷,不妨事的!"柳鶴亭微微一笑,心中暗地讚歎,這黑穿雲真無愧是條鐵漢,要知道柳鶴亭雖然風流調儻,不拘小節,但卻極具至性,黑穿雲那一箭若是真的不顧他兄弟生死,逞而射出,他便是死了,柳鶴亭也不會爲他惋惜,但此刻柳鶴亭見他極怒之下,雖不惜以自己性命相搏,卻始終不肯射出那足以危害他兄弟性命的一箭,心中不禁大起相惜之心,手腕一反,掌中長蕭,已自點他"肩靈"、"玉曲"兩處穴道,一面微笑道:"小弟此刻先爲黑兄止血,再——"突地一聲大喝:"隨我後退!"喝聲有如九霄霹靂、旱地沉雷,凌空傳下。

柳鶴亭毋庸回顧,便已知道那巨人"大寶"所發,反手插回長蕭,一抄黑穿雲肋下,只聽"呼呼"之聲,帳幕帶風;緩緩向山壁洞窟那邊退去,本已疏落的箭勢,此時又有如狂風驟雨般射下。

"靈屍"谷鬼"露露"怪笑道:"就是你們躲進山洞,難道你們還能躲上一年麼?"突地揮手大喝:"珍惜弓箭,靜等甕中捉鱉!"柳鶴亭冷笑一聲,本想反口相譏,但又覺不值,腳步緩緩後退,突聽戚氏兄弟大喊道:"小寶——驢子,我的小寶驢子呢?"柳鶴亭心念動處,目光微轉,只見方纔飲酒的那片山石,酒菜仍在,帳幕扯起,亦自現出裡面的一些泥燼鍋盞,但除此外,不但那輛驢車及戚氏兄弟的愛犬"小寶"已在混亂之中走得不知去向,就連方纔爛醉如泥、被巨人"大寶"擡走的項煌,此刻亦自蹤影不見!

只聽戚氏兄弟喊過聲後,那翠羽鸚鵡又自吱吱叫道:"小寶——驢子——小寶驢子!""吱"地一聲,自陶如明肩頭飛起,見到疏疏落落射下的長箭,又"吱"地一聲,飛了回去:"小翠可憐……不要打我……"柳鶴亭皺眉忖道:"禽獸之智,雖然遠遠低於人類,但其趨吉避凶之能,卻是與生俱來,何況那頭"驢子"與"小寶",俱非凡獸,必已早就避開,倒是那位"東宮太子"項煌,爛醉如泥,不省人事,極爲可慮!

只見戚氏兄弟大叫大嚷地退入山洞,柳鶴亭卻仍在擔心着項煌的安危,突地一隻纖纖玉手,輕輕搭到他手腕上;一陣甜香,飄飄渺渺,隨風而來,一個嬌柔甜蜜的聲音依依說道:"我們也進去吧!"柳鶴亭茫然走入山洞,只覺腕問一陣溫香,垂下頭去,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手腕,陶純純輕輕一笑,柔聲道:"你在擔心項煌的安危,是麼?"柳鶴亭擡起頭來,望着她溫柔的眼波,良久,方自點了點頭。

陶純純輕笑又道:"剛剛他喝得爛醉的時候,就被那巨人擡到驢車上去了!"柳鶴亭長長透了口氣!低聲問道:"那輛驢車呢?"陶純純"噗嗤"一笑,輕輕一掠鬢問亂髮,柔聲又道:"驢車早已跑進了山洞,人家纔不用你擔心呢?"柳鶴亭面頰一紅,一時之間,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這少女看來如此天真,如此嬌柔,但遇事卻又如此鎮靜,她始終無言,卻將身側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似乎世間的一切事,都逃不過她那一雙明如秋水的眼波!

風聲頓寂,巨人"大寶"也已弓身入洞,弓身站在柳鶴亭面前,柳鶴亭愣了半晌,方自歉然一笑,讓開道路,原來他直到此刻,還站在洞口,連黑穿云何時走入洞後坐下的都不知道。

他轉身走入,卻見戚氏兄弟一個挨着一個,貼壁而立,嘴裡似乎還在喃喃地低聲吟道:"小寶……"柳鶴亭暗歎一聲,至此方知這兄弟四人雖然滑稽突梯,玩世不恭,但卻俱是深情之人,四個白髮而又殘廢的老人,憂愁地站在暗黑的山洞裡,慣有的嘻笑,此刻已全部無影無蹤,卻只不過爲了一隻狗和驢子而已,多情的人,永遠無法經常掩飾自己的情感,因爲多情人隱藏情感,遠遠要比無情人隱藏冷酷困難得多。

一時之間,柳鶴亭心中又啓百感衆生,緩緩走到戚氏兄弟身前,想說幾句安慰的話,突聽一陣清脆的鈴聲自洞內傳出。

戚氏兄弟齊地一聲歡呼,只見"叮鈴"聲中,驢車緩緩走出,驢背之上,"汪汪"一聲,竟穩穩地蹲伏着那隻雪白的小犬,就像是它在駕着輛驢車一樣,又自"汪汪"一聲,跳了下來,唆地跳到"戚大器"懷裡。

那憂鬱的老人,立時又眉開眼笑地笑了起來,洞中也立時充滿了他們歡樂的笑聲,柳鶴亭眼簾微眨,轉過頭去,陶純純向他輕輕笑道:"你擔心的人,不是就在那輛車上嗎?"柳鶴亭微微一笑,卻見黑穿雲瞑目盤膝坐在地上,這滿洞笑聲,似乎沒有一絲一縷能傳入他的耳鼓!

這山洞不但極爲深遂,而且越到後面,越見寬闊,十數丈後,洞勢一曲,漸漸隱入柳鶴亭目力之外,卻聽陶純純又自笑道:"這裡面像是別有洞天,你想不想進去看看?"柳鶴亭垂目望了望黑穿雲一眼,目光再回到她身上,又轉回洞外,在這滿洞的歡笑聲中,他越發不忍見到黑穿雲的痛苦與憂鬱,突然,他覺得很羨慕戚氏兄弟,因爲他們的情感,竟是如此單純、直率!

他愣了半晌,方自想起自己還未回答陶純純的話,突地嗖嗖"數聲,自洞外擊來,他大驚轉身,鐵掌揮動,掌風虎虎,當頭射入的兩枝鴛箭,被他鐵掌一揮,斜射而出,"錚"地一聲,彈到兩邊山石上!

接着又是三前並排射來,柳鶴亭鐵掌再揮,反腕一抄,抄住一枝弩箭,卻將另兩枝弩箭揮退,手腕一抖,烏光點點,便又將第六、七兩校弩箭點落地上!

只聽一陣沉重的腳步聲自後傳來,巨人"大寶"腰身半曲,雙手箕張,分持帳篷兩角,大步走來,走到洞口,將帳篷往洞口一蓋,"噗噗"幾響,數枝彎箭,都射到帳篷上,洞內頓時越發黝暗、巨人"大寶"回身一笑,緩緩走入洞後。

又是一連串"噗噗"之聲,有如雨打芭蕉,柳鶴亭方自暗中讚歎這巨人心思的靈巧,卻聽陶純純幽幽一嘆,沉聲道:"這一下真的糟了!唉,來不及了——來不及了——"柳鶴亭不禁一愣,奇道:"什麼事糟了?"語聲未了,又是"噗噗"數聲,陶純純搖首輕嘆道:"這洞中本無引火之物,這麼一來一唉!"柳鶴亭心頭一懍,轉目望去,就在這霎眼之間,洞口帳篷,已是一片通紅,只聽"靈屍"谷鬼的露露怪笑之聲,自洞外傳來:"燒呀,燒呀,看你們躲到幾時!"柳鶴亭劍眉一軒,卻見"戚大器"手拍白犬,緩步而來,大笑道:"年吧燒吧!看你們燒到幾時!"柳鶴亭暗歎一聲,只怪兄弟四人直到此時此刻,還有心情笑得出來,哪知陶純純亦自輕笑道:"這洞裡是不是地方極大!""戚大器"哈哈笑道:"正是,正是,陶姑娘當真聰明得很,這洞裡地方之大,嘿嘿,就算他們燒上一年,也未必能燒得到底,反正他們也不敢衝進來,我們也就更犯不着衝出去。"他雖然滑稽突梯,言語多不及義,此話卻說得中肯已極,要知道方纔柳鶴亭等人之所以未在巨人"大寶"的掩護之下衝上前去,一來固是因爲對方人多,自己人寡,交手之下,勝負難料,再者卻因爲自己與這班人本無仇怨,糾紛全出誤會,如果交手硬拼,豈非甚是不值,是以"戚大器"所用這"犯不着"三字,正是用得恰當已極!

柳鶴亭凝注洞前火勢,心道:"你兄弟若是早將事情說明,此刻哪有這般麻煩。"目光閃電般向"戚大器"一轉,但見他鶴髮童顏,滿臉純真之色,不禁暗歎一聲,將口邊的後忍住,他生性本就寬豁平和,只覺任何責備他人之言,都難以出口,默然轉身,走到黑穿雲面前,恭身一揖,緩緩道:"黑兄傷勢,可覺好些了嗎?唉!只可惜小弟身上未備刀創之藥,再過半個時辰,等黑兄創口凝固,小弟便爲兄臺解開穴道,此刻還是先請到洞內靜養爲是。"緩緩俯下頭去,查看他肩頭傷勢。

哪知黑穿雲突地冷"哼"一聲道:"在下傷勢不妨事的,不勞閣下費心!"語意雖然客客氣氣,語氣卻是冰冰冷冷,柳鶴亭微微一愣,退後半步,只見黑穿雲雙腳一挺,長身而起,緩緩道:"在下既已被閣下所擄,一切行事,但憑閣下吩咐,閣下要叫我到洞內去,在下這就去了!"目光低垂,望也不望柳鶴亭一眼,緩步向洞內走去。

柳鶴亭面壁而立,只見山壁平滑如鏡,洞前的火光,映出一個發愣的影子,久久都不知動彈一下,他真誠待人,此番善意被人當做惡意,心中但覺委屈難言,緩緩合上眼簾,吐出一口長氣,再次睜開眼睛來,山壁上卻已多了一條純白的影子!

他微微聞到那飄渺髮香,他也依稀看得到那剪水雙瞳,洞前的火勢愈大,這一雙眼波就更加明亮,他想轉身,又想回頭,但卻只是默默垂下目光,只聽陶純純輕輕說道:"你心裡覺得難受嗎?"他嘴脣掀動一下,嘴角微微一揚,算做微笑,緩緩回答:"還好……有一些!"陶純純秋波一轉,輕輕又道:"你若是對別人壞些,是不是就不會時常生出這種難受了呢?"柳鶴亭愣了一愣,擡起頭來,思索良久,卻不知該如何回答她的話,默默轉身,只見她嬌靨如花,眼波如水,秀髮披肩,自然而然地帶着一種純潔嬌美的神態,不自覺緩緩擡起手掌,但半途卻又緩緩放下,長嘆一聲,說道:"我們也該到洞裡去了吧!"目光轉處,才知道此刻洞中除了自己兩人之外,已別無他人,急忙回身,匆匆走了幾步,但腳步越走越緩,只覺自己心裡似乎有個聲音在問着自己:"你若是對別人壞些,是不是就不會時常生出這種難受呢?"這問題問得次數越多,他就越發不知回答,他無法瞭解怎地回答如此簡單的一個問題,竟會這般困難,於是他頓住腳步,回首道:"你問我的話,我不會回答!"語聲一頓,目光中突地閃過一絲光芒:"也許以後我會知道它的答案,到那時我再告訴你吧!"陶純純的一隻纖纖玉手,始終停留在她鬢邊如雲的秀髮上,似乎也在思索着什麼,前行兩步,秋波微轉,嫣然笑道:"其實我也不知道這問題的答案!"停下腳步,站到柳鶴亭身側,柳眉輕顰,仰首緩緩道:"這世界上有許多善人,有許多惡人,有許多惡人向善,也有許多善人變惡,更有許多善善惡惡,時善時惡,你說他們是不是就在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呢?"柳鶴亭腳步移動,垂首走了數步,嘴角突地泛起淡淡一絲笑容,回首道:"有些問題的答案,並非一定要親自傲過纔會知道的,看看別人的榜樣,也就知道了,你說是麼?"陶純純嫣然一笑,垂下玉手,若是柳鶴亭能夠了解女子的心意,常會在無意之中從一隻玉手的動作上表露,那麼他就可以發覺,隱藏在她平靜的面容後的心境是多麼紊亂。

火勢越大,"靈屍"谷鬼路路笑聲,仍不時由洞外傳來,洞口兩側的山壁,已被煙火薰得一片黝黑。

柳鶴亭緩步而行,不時回首,卻不知是在察看洞口火勢,抑或是在端詳陶純純的嬌靨。

陶純純蓮步細碎,默默垂首,也不知是在想着心事,抑或是不敢接觸柳鶴亭那一雙滿含深情的目光!

只見洞勢向左一曲,光線越發黝暗,洞內隱隱有戚氏兄弟開心地笑聲傳來,與洞外"靈屍"谷鬼陰森、冷酷的笑聲相合,在這黝暗的古洞裡、閃動的火花中,聽到這般笑聲,讓人幾不知自己的遭遇,究竟是真?是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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