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個錦衣大漢雖自滿腔怒火,也不知道是什麼事"如此有意思",但見了這"東宮太子"目光已轉向自己身上,連忙嘿嘿乾笑了兩聲,但面上卻無半分笑容,笑聲中亦無半分笑意!
一時之間,地道中充滿了哈哈大笑之聲,柳鶴亭冷哼一聲,對這自稱"東宮太子"的少年厭惡之心越來越盛,卻見白衣女子明眸一張,像是十分詫異他說道:是什麼事有意思,你們笑些什麼?""東宮太子"哈哈笑道:"我也不知是什麼事有意思,但娘子說是有意思,自然是有意思的了。"白衣女子不禁又"噗哧"一笑,但目光轉向柳鶴亭時,笑容立刻盡斂,垂首道:我與你素不相識,你也不必問我的名字,你那八面皮鼓,也不是我劃破的,我只覺得你名字竟然叫做太子,是以才覺得很有意思!"她一面說着話,一面輕移蓮步,緩緩走到柳鶴亭耳畔輕輕道:"我叫陶純純,你不要告訴別人。"柳鶴亭見她與這自稱"東宮太子"的少年答話,不知怎地,突地感到一陣氣惱,故意偏過頭去,再也不望他們一眼,哪知她此刻竟突然說了這句話,剎那之間,柳鶴亭心中又突地生出一陣溫暖之意,目光一轉,白衣少女正仰首相對,幾乎忘了旁邊還有人在!
他兩人俱都初出江湖,都從未聽過"南荒大君"這個名字,更未將這"東宮太子"放在眼裡,他們卻不知道那"南荒大君",便是數十年前便已名震天下的"南荒神龍"項天尊,而這位"東宮太子",便是項天尊的唯一愛子項煌。
約在四十年前,項天尊學藝方成,挾技東來,那時他年齡亦在弱冠之間,經驗閱歷俱都不夠,雖然在中原、江南道上闖蕩了一年,但始終未能在武林中成名,後來他無意之中救了一個落魄秀才諸葛勝,這諸葛勝便替他出了不少主意,說是:"要在江湖爭勝,第一須不擇手段,第二是要知道射人先射馬,挽弓當挽強,要找武林中最負盛名之人交手,無論勝負,都可成名,否則你便是勝了百十個碌碌無名之輩,也無用處。"項天尊聽了這話,心中恍然,那時江湖中最大的宗派,自是少林、武當,他便三闖少林羅漢堂,獨上武當真武廟,半年之間,將少林、武當兩派的高手,都打得七零八落,於時"南荒神龍"項天尊之名,立時便在江湖中赫赫大震。
當時江湖中人都知道"南荒神龍"武功絕妙,來去飄忽,行事任性,但卻又都無法將其制服,哪知在他聲名震動天下的時候,他竟又突然遠遁南荒,從此便未在中原武林中露面,江湖中人不知詳情,雖然額手稱慶,卻又都有些奇怪,他們卻不知道這"南荒神龍"是因折在那位"無恨大師"的手中,發下重誓,足跡從此不得邁入中原一步。
他重創之下,便和那諸葛勝一起回到他出身的地方,這時諸葛勝便又說:"你雖然在中原失意,但天下頗大,何處不能立業,"於是數十年來,他便在南荒又創立了一份基業,只是他格於重誓,足跡竟真的從此沒有邁入中原一步。
但項煌卻年輕喜動,久聞大河兩岸、長江南北的錦繡風物,時刻想來遊歷,更想以自己一身絕技,揚名於中原武林之中,心想:"爹爹雖立下了重誓,我卻沒有。"於是,他便時時刻刻磨着"南荒神龍",直到項天尊答應了他。
一入中原,他自恃身手,想爲他爹爹復仇雪恥,便一心想找着那"無恨大師"一較身手,同時也想探究出他爹爹當年究竟是如何折在這"無恨大師"手中的真相,因爲他爹爹只要一提此事,便只有連聲長嘆,似乎根本不願提起,項煌雖暗中猜想他爹爹昔年一定敗得甚慘,但究竟是如何敗的,他卻不甚清楚。
但這有如初生牛犢般的項煌雖有伏虎雄心,卻怎奈那"無恨大師"早已仙去多年,他聽得這消息時,心裡大感失望,卻不禁又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失望的是他從此不能享受到復仇雪恥勝利的榮耀,但卻也不會嘗受失敗的痛苦,當然,後面的一種感覺,只是他心裡的秘密而已,甚至連他自己都不願相信有這種感覺存在。
但是他終於聽到了這"濃林密屋"以及那神秘的"石觀音"的故事,於是他便毫不猶疑取道而來,但他卻未想到中原武林亦多異人,竟有人能在他措不及防之下,將他珍愛異常、苦心獨創的八面"天雷神鼓"一起劃破。
此刻他手中輕搖摺扇,面帶笑容,神色之間,雖仍滿含那種混合着高做與輕蔑、冷削與瀟灑的神態,但他目光所及,看見了眼前這一雙少年男女並肩而立,目光相對,那種如癡如醉的神情,他心中的感覺,實在不是他外表所顯示的那麼平靜。
那兩個錦衣大漢面上笑容早已斂去,目光灼灼,亦自一起瞪在柳鶴亭與這白衣女子"陶純純"身上,一人巨大而滿布青筋的手掌,緊緊握着腰畔的奇形刀柄,另一人手掌箕張,神色中亦滿露躍躍欲試的鋒芒,似乎只要這"東宮太子"稍有暗示,他兩人便立刻會一起出手。
笑聲頓消,地道中便又歸於靜寂,只有從那秘道中吹來的陰風,吹得這兩個大漢掌中火把上的火焰,呼呼作響。
白衣少女"陶純純"緩緩擡起頭,幽幽嘆息一聲,滿含幸福滿足之意,似是方自從一個甜密溫柔的夢中醒來,剎那之間,項煌只覺心中熱血上涌,冷哼一聲,"唰"地收起摺扇,冷冷道:"我那八面天雷神鼓,真的不是你劃破的嗎?"柳鶴亭劍眉一軒,方待發作,哪知陶純純目光轉處,溫柔地望了他一眼,便緩緩搖頭嘆道:"我從來沒有說過騙人的話,難道你還不信?"項煌目光連轉數轉,目光中的怒火,雖已因這句溫柔的言語而減去不少,但口中仍冷冷道:"但你手中的這柄利劍,哪裡來的,哼——奎英,你知不知道有些人口中雖說從不說謊,但其實說謊說得最多。"柳鶴亭的怒氣再也忍耐不住,厲叱道:"縱是說謊,便又怎地?"項煌目光一擡,目中精光暴射,那叫做"奎英"的錦衣大漢,"嗆嘟"一聲,抽出腰畔長刀,柳鶴亭驟覺眼前寒光一閃,只見這大漢右手之中,已多了一柄刀身狹長、隱射紫色鱗光,一眼望去,通體有如一條紫色帶魚的奇形長刀。
他心中一動:"難道此人是勝家刀當今的長門弟子?"卻見這"東宮太子"項煌已自冷笑道:"我與這位姑娘之間的事情,我看你還是少管些的好。"他伸出手中摺扇,輕輕一點這手持奇形長刀的錦衣大漢,冷笑道:"這位便是南荒大君殿前的神刀將軍勝奎英,嘿嘿,河南的"勝家刀法你想必早知道的了。"扇柄一轉,扇頭點向那背插鐵鋼、橫眉怒目的另一錦衣大漢,他又自冷笑道:"這位鐵銅將軍尉遲文,在中原武林,雖然聲名較弱,但是——嘿嘿,關內一條鞭,賽過活神仙,關外兩根鐗,藝高九雲天。這句話你大約聽人說過,至於我——"他得意地大笑幾聲,拇指一旋,"唰"地向右張開摺扇,輕搖一下,拇指突地向左一旋,這柄描金摺扇向左一合,突又向左一張。
柳鶴亭本自強忍着心中怒氣,聽他誇耀着這兩個錦衣大漢的來歷,目光動處,只見這描金摺扇向左一張之後,竟又換了個扇面,扇面上金光閃爍,竟畫着一條金龍,神態矢矯,似欲破扇飛去。
項煌冷笑道:"你年紀輕輕,在武林中還要闖蕩多年,若結下我等這樣的強敵,嘿嘿,那實在是不智已極,嘿嘿,實在是不智已極。"他重複着自己的話,強調着語中的含意。
柳鶴亭忍耐已到極處,胸膛一挺,方待答話,哪知白衣女子陶純純竟突地輕伸玉掌,輕輕地握住他的手腕,柳鶴亭心頭一顫,卻聽她緩緩說道:"這柄劍雖然是方纔劃破你那八面皮鼓的劍,可是施劍的人卻不是我,唉——你要是再不相信,我……"她又自輕輕一嘆,結束了自己的話,柳眉斂處,像是滿聚着深深的委屈,讓你永遠無法不相信她說的任何一句話。
項煌嘴角一揚,像是得意,又像是輕蔑地斜瞟柳鶴亭一眼,道:"娘子既如此說,我自然是相信的,但是使劍的人此刻在哪裡,娘子想必是一定知道的了。"他此刻語聲之中,又已盡斂森冷的寒意,這白衣女子的輕嘆低語,就像是春日的薰風,吹得每個人心中都充滿了柔情蜜意——春風,是永遠沒有仇敵的。
陶純純的一隻柔荑輕輕的一握柳鶴亭的手腕,便又極爲自然地縮回袖中,像是根本沒有發生過這件事似的,又自嘆道:"這使劍的人究竟到哪裡去了,我也不知道,她也許在這地道外面,也許在別的地方,唉——也許她就在這地道里面也不一定,只是她雖看得見我們,我們卻再也看不到她。"項煌雙目一張:"難道此人便是那石觀音麼?"陶純純輕輕點了點頭,秋波四下一轉,像是真在搜索着那"石觀音"的影子。
"神刀將軍"勝奎英手掌一緊,下意識回頭一望,背後空空,哪有半點人影,他心中不覺泛起一股寒意,卻見那"鐵鐗將軍"尉遲文亦方自迴轉頭來,兩人對望一眼,彼此心中都各個領受到對方心中的寒意。
項煌心頭亦不禁爲之一凜,但卻故作從容地哈哈大笑幾聲,一面輕搖手中摺扇,一面大笑道:"娘子你也未免說得太過了,想那石觀音武功雖然高明,卻也不是神仙,何況——"他笑聲突地一頓,"唰"地收起摺扇,大步走到那紅色門戶前,目光一掃,面上也不禁現出驚異之色,往裡走了兩步,突地一皺眉峰,微拂袍袖,頎長的身形便又如行雲流水般退回來,倏然伸手接過那勝奎英手中的火把,冷冷說道:"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是否真有三頭六臂,竟敢——哼哼!竟敢將人命視如草芥。"目光一轉,那白衣女子陶純純已道:"我也正要去找她。"她輕伸玉掌,一指地道那端:"這條好像就是通向外面的出路!"轉身婀娜走了兩步,突地回身向柳鶴亭一笑:"你站在這裡幹什麼?難道你不出去麼?"柳鶴亭似乎在呆呆地發着愣,他愣了半晌,方自暗歎一聲,道:"我自然也出去的。"項煌冷笑道:"我只當你不敢去哩!"言語之意,滿含着撩撥意,他只當柳鶴亭必定會反脣相譏。
哪知柳鶴亭竟只微微一笑,一言不發地跟在後面,走了過去。
項煌心中不禁大爲奇怪,心想:此人怎地變得如此怯懦起來。"他卻不知道柳鶴亭方纔心念數轉,想到自己與這"東宮太子"本來素無仇隙,又想到這項煌此次前來,目的也和自己一樣是想探出"濃林密屋"和"石觀音"的秘密,那麼豈非與自己是友而非敵,他縱然言語狂傲,那是人家生性如此,卻也並非什麼大惡,自己此刻對他如此懷恨敵視,卻又爲了什麼呢?
"難道我是爲了陶純純而對他生出憎恨嗎?"他暗自思索着:"那麼,我也未免太過不智,大過小氣了,何況陶純純與我不過初次相識,我有如此想法,實在不該。"他本是心腸磊落的少年英俠,一念至此,心中便不禁覺得甚是慚愧,是以那項煌言語撩撥,他也裝做沒有聽到。
片刻之間,便已走到地道盡頭,項煌雙眉微皺,方自說道:"前面似已無路可行,難道那——"語聲未了,卻見這白衣女子陶純純已自在那看來有如一片山石的門戶上,撫摸半晌,突地輕擡蓮足,在門下連環踢出數腳,這扇柳鶴亭方纔想盡千方百計也無法開啓的門戶,竟又突地漫無聲音地開了!
項煌頓時大感疑惑,目光一轉,冷笑道:"原來你對此間的設置到熟悉得很。"白衣女子像是根本沒有聽出他語中的鋒銳,仍自緩緩道:"我當然知道啦,那石觀音就是我的師姐,只不過我已有許多許多年沒有見過她了。"項煌面色一變:"難道你亦是那無恨大師的弟子?"陶純純回眸一笑,輕輕道:"你倒也知道我師傅的名字!"項煌面青如鐵,但擡目一望,只見她笑顏如花,嬌媚甜美,他愣了一愣,倏忽之間,神情變化數次,最後竟亦淡淡一笑,手舉火把,跟在陶純純身後向門外走去。
柳鶴亭卻在心中暗歎一聲,忖道:"這女子當真是純潔坦白無比,在任何人面前,都不隱藏自己的身份,世人若都和她一樣,全無機詐之心,那人間豈非要安詳太平得多。"回頭一望,那"神刀將軍"與"鐵鐗將軍"也已隨後跟來,勝奎英手中仍然緊握着那柄紫鱗長刀,像是生怕柳鶴亭溜走似的。
柳鶴亭淡淡一笑,突地扭轉身軀,揚手一掌,像是要往勝奎英當頭拍去,這一下變生倉促,勝奎英大吃一驚,方自側首一讓,突地覺得右肘一麻,右腕一鬆,手中的長刀,便已被柳鶴亭奪在手中,竟是那麼輕易而自然,就像是他自己將刀送到別人手裡一樣。
他驚怒交集之下,方自呆了一呆,那尉遲文亦自變色喝道:"你要怎的。"卻見柳鶴亭手持長刀,在火把下仔細端詳了兩眼,伸手輕輕一拂,哈哈笑道:"難怪河南勝家神刀名揚四海,這紫金魚鱗,果真是口寶刀。"雙手一擡,竟又將這柄刀送回勝奎英手裡。
勝奎英不知所措地接回自己的金刀,心中既驚且怒,雖有滿腔怒氣,但卻又不知自己該不該發作出來。
只見柳鶴亭一笑轉身,走出門去,項煌聽得那一聲輕叱,亦自轉身道:"奎英,什麼事?""神刀將軍"勝奎英怔了一怔,還未答話,只聽柳鶴亭又已笑道:"沒有什麼,只不過在下將勝將軍的寶刀借來看了一看而已。"項煌冷哼一聲,只見勝奎英垂首走了出來,雖然面容有異,但卻沒有說什麼話,那白衣女子又自輕輕一笑道:"他這口刀真是不凡,以後有機會,我也要借來看一看的。"項煌眼珠轉了幾轉,哈哈笑道:"以後——以後自然會有機會的。"勝奎英垂首無言,他在武林中亦是佼佼人物,如今吃了個啞巴虧,竟連發作都無法發作,心中真是難受已極,卻又不禁暗中驚佩,這少年的身手之快,當真是無與倫比。
柳鶴亭嘴角含笑,目光四下一轉,只見這地道四面俱是石壁,上面的入口,竟然沒有關閉,離地約莫竟有三餘丈,人口邊的石壁上,嵌着一排六節鋼枝,他方纔雖由此處躍下,但卻因四下黑暗,是以沒有看到。
項煌目光亦自一轉,含笑又道:"這裡想必就是出口了吧,由此上去,不知是否——"柳鶴亭一笑接口道:"不錯,這裡上去就是那棟密屋,方纔在下就是由此處下來的。"語聲和悅,絲毫沒有敵意。
項煌"噢"了一聲,心下不覺又有些奇怪,這少年怎地對自己如此友善,但口卻含笑向陶純純說道:"此處既是出口,那麼就請娘子你先上去吧。"陶純純又輕輕一笑,她此刻對項煌像是較爲熟些,是以神態便有些改變,不但面上微帶笑容,而且也沒有了先前那種羞澀之態,項煌只覺她這一笑的笑容,比方纔還要甜美,哪知她微笑的明眸,卻又已轉到柳鶴亭身上。
她輕輕一笑,緩緩說道:"那麼我就不客氣,要先上去了。"笑語之中,婀娜的身軀,突地飄飄而起,上升丈餘,雙臂突地一揚,身形便又急升兩丈,玉掌輕輕一垂,身形便已穿出去,飄飄落在上面。
柳鶴亭又自暗歎一聲,忖道:"這女子不但輕功高絕,而且身法美妙,有如凌波仙子,唉——看來武林中盡多異人,我這點功夫,還算不得什麼!"卻聽項煌撫掌大笑道:"好極,好極,想來古之聶隱紅泉,亦不過如此吧。"大笑聲中,他身軀突地溜溜一轉,沖天而起,凌空一張摺扇,"唰"地一扇下拍。
柳鶴亭只覺一股勁風由上壓下,他知道是項煌意欲借力上拔,微微一笑,移開三尺,擡頭望處,卻見項煌的身形已在出口處消失,只不過卻仍有笑聲傳來,道:"你要是上不來的話,就從旁邊的鋼枝爬上來好了。"柳鶴亭劍眉一挑,但瞬即笑道:"正是,正是,若沒有這些鋼枝,我還真上不去哩。"回首一望勝奎英、尉遲文兩人道:"兩位你說可是?"勝奎英、尉遲文不禁各個面頰一紅,要知道身形若能凌空上拔四丈,實在大非易事,若非輕功妙到絕處,便再也休想,勝奎英、尉遲文兩人武功雖都不弱,但卻都無法做到。
卻聽柳鶴亭又自笑道:"兩位先請,在下殿後。"勝奎英鼻孔裡暗哼一聲,伸手還刀入鞘,舉步掠到壁邊,縱身一躍,右手抓住第四節鋼枝,微一換氣,身形一長,左手便已抓住第五節鋼枝,這樣雙手交替,霎眼之間,便已掠了出來。
柳鶴亭鼓掌一笑:"好身手。"側顧尉遲文笑道:"此次該輪到閣下了。"那"神刀將軍"武功傳自河南"神刀門",正是"勝氏神刀"當下的長門弟子,因了一事流落南荒,才被"南荒大君"收服了去,武功的確不弱,方纔他雖不能有如陶純純、項煌般一躍而上,但身手的矯健,亦頗驚人。
是以柳鶴亭含笑說出的"好身手"三字,其中並無揶揄之意,只是聽在尉遲文耳裡,卻覺大爲不是滋味。
他不悅地冷哼一聲,身形突也斜斜掠起,"唰"地躍起約摸兩丈,腳尖一找石壁間的第四節鋼枝,雙臂突地一垂,身形再行拔起,他有意賣弄身法,卻忘了自己手中還拿着一技火把,身形已掠了出去,但手中火把卻碰在地道出口的石壁上,再也把持不牢,手腕一鬆,火把竟落了下去。
他身形掠出,向前衝了兩步,方自站穩身形,卻聽身後笑道:"火把在這裡。"他一驚之下,倏然轉身,只見柳鶴亭竟已一手舉春他方纔失落下的火把,笑吟吟地站在他身後。
於是在這剎那之間,他便已開始瞭解到勝奎英方纔的感覺,因爲他自己此刻的感覺,正和勝奎英方纔毫無二致。
他默默地接着火把,目光指處,勝奎英正在凝視着他,兩人目光又自相對,口中不言,卻都對這少年一身玄奇的武功大爲驚佩。
但柳鶴亭的目光,卻沒有望向他們,而望在這間房外的一雙人影上此刻陶純純竟已和那項煌一起走了出去,柳鶴亭呆呆地望了半晌,輕嘆一聲,隨後走去,只是他嘆息聲是如此輕微,輕微得就連站在他身前的"鐵鐗將軍"尉遲文都沒有聽到。
他無言地又自穿過一間房間,裡外情況,仍和來時一模一樣,他心中一動;突地聽到自己在地道中聽到的腳步聲:"難道那又是老鼠的奔跑聲?"他微帶自嘲地暗問自己,從前面項煌手中火把射來的火光,使得這間屋子的光線已有足夠的明亮,他目光一掃,突地動也不動地停留在房中那張方桌之上,目光中竟突地滿露驚駭之色,一個箭步掠到桌旁,伸手一摸桌上的蠟燭,此刻竟已短了一截,只是若非柳鶴亭目光敏銳,卻也難以發現!
陶純純與項煌已將走到另一間房子的門口,方自迴轉頭來,向柳鶴亭招手喚道:"喂,你在看什麼呀?這裡果然一個人也沒有,我師姐又不知跑到哪裡去了。"柳鶴亭漫應一聲,卻聽項煌已接口笑道:"你要是沒有見過蠟燭,我倒可以送你一些,讓你也好日夜觀賞。"他笑語之中,有些得意,又滿含着譏嘲。
柳鶴亭心中冷哼一聲。
哪知那白衣女子陶純純竟亦嬌笑一聲,道:"人家纔不是沒有見過蠟燭哩。"又道:"我們再往前面看看,你快些來呀!"柳鶴亭呆了一呆,心胸之間,雜感交集,只聽得他兩人的聲音已自遠去。
那"東宮太子"項煌似乎在帶笑說道:"純純,那少年和你……"語氣漸弱,後來便聽不甚清。
柳鶴亭暗中一嘆。
"原來她到底還是把她的名字告訴了他。"不知怎地,他心裡忽然覺得甚是難受,覺得這房子雖大,竟像是多了自己一人似的,擠得他沒有容身之處。
他呆呆地佇立半晌,突地一咬鋼牙,身形斜掠,竟然掠到窗口,伸手一推窗戶,倏然穿窗而出。
勝奎英、尉遲文對望一眼,心中都在奇怪:"這少年怎地突然走了。"他們卻不知道柳鶴亭此刻心中的難受,又豈是別人猜想得到的。
他想到自己和這白衣女子陶純純初遇時的情景,想到她帶着一種聖潔的光輝,高舉着火把,濘立在黑暗中的樣子,想到當他的手掌,握住她那一隻柔荑時的感覺。
於是他痛苦地制止自己再想下去,但心念一轉,他卻又不禁想起那翠衫少女的嬌嗔和笑語。
"難道她真是那冷酷的女中魔王石觀音,唉——爲什麼這麼多離奇而又痛苦的事,都讓我在一夜間遇着。"他沉重地嘆息着,發狂似地掠出那高聳的鐵牆,掠到牆外清朗的世界,天上星河耿耿,夜已更深,他不知道此刻已是什麼時候了,晚風吹過樹林,林梢的木葉,發出陣陣清籟——
但是!
在這風吹木葉的聲音中,怎地突然會傳出一陣驚駭而短促、微弱而悽慘,像是人類臨死前的最後一聲哀呼!
他大驚之下,腳步微頓,凝神而聽——
哀呼之聲雖在,但風聲之中,竟還有着一聲聲更微弱而悽慘的呻吟!
他心頭一凜,雙臂微張,身形有如夜空中一閃而過的流星,倏然掠入樹林,目光一掃——
剎那之間,他但覺眼前闇然一花,耳旁轟然一響,幾乎再也站不穩身形,此刻樹林中的情景,縱然被心如鐵石的人見了,也會和他有一樣的感覺。
夜色之中,四周的樹幹之上——
每株樹上,竟被掛着兩個遍體銀衫的少女,不住地發着輕微的呻吟,她們的衣衫已是凌亂而殘敗,本都極爲秀美的面容,在從林梢漏下的星光影映下,蒼白而驚恐,柳鶴亭甚至能看到她們面上肌肉的顫抖。
而正中一株樹上,卻綁着一個身軀瘦小的漢子,身上鮮血淋漓,竟已被人砍斷一手一足,而他——赫然竟是那去而復返的入雲龍金四!
樹下的泥地上,亦滿流着鮮血,金四的愛馬倒臥在鮮血中,一動也不動,馬首血肉模糊,竟似被人以重手法擊斃。
柳鶴亭已全然被這慘絕人寰的景象嚇得呆住了,他甚至沒有看到幾個身穿黑衣的人影,閃電般掠出林去,等到他微一定神,目光開始轉動的時候,這幾條黑衣人影已只剩下了一點淡淡的影子和隱約隨風傳來的陰森冷笑!
這些在當時都是剎那間事!
柳鶴亭心胸之中,但覺悲憤填膺,他目眥盡裂地大喝一聲,身形再起,閃電般向那些人影消失的方向掠去,他拼盡全力,身形之疾,連他自己都難以置信,但是他身形乍起,林外便已響起一陣急劇的馬蹄聲,等他掠出樹林,馬蹄聲早已永遠無法追到,於是他悲哀、氣憤而又失望地掠回林邊,樹林外仍停着十數匹鞍轡鮮明的健馬,彷彿像是項煌身後那些銀衫少女騎來的,此刻羣馬都在,但是那些銀衫少女,卻已受到了人世間最悽慘的遭遇!
誰也不知道她們到底受了怎樣的驚嚇與屈辱,柳鶴亭折回林中,筆直地掠到"入雲龍"金四身前,大喝一聲;"金兄。"他喝聲雖大,但聽在入雲龍金四耳裡,卻像是那麼遙遠。
柳鶴亭焦急地望着他,只見他雙目微弱地張開一線,痛苦地張了張嘴脣,像是想說什麼,卻無聲音發出。
柳鶴亭又自大喝道:"金兄,振作些!"俯首到入雲龍口旁,只聽他細如遊絲般的聲音,一字一字地斷續說道:"想……不到……他……他們……我的……"柳鶴亭焦急而渴望地傾聽着,風聲是這麼大,那些少女本來聽來那麼微弱的聲音,此刻在他耳中也生像是變得有如雷鳴。
因爲這些聲音都使得入雲龍斷續的語聲,變得更模糊而聽不到,他憤怒而焦急地緊咬着自己的牙齒,渴望着"入雲龍"金四能說出這慘變的經過來,說出是誰的手段竟有如此殘酷,那麼柳鶴亭縱然拼卻性命,也會爲這些無辜的犧牲者復仇的。
但是,"入雲龍"金四斷續而微弱的語聲,此刻竟已停頓了,他疲倦地閉上眼簾,再也看不到這充滿了悲哀和冷酷的無情世界,他沉重地閉起嘴脣,再也說不出一句向別人哀懇的話了。
江湖中從此少了一個到處向人哀求援手的"懦夫",卻從此多了一段悲慘殘酷的事蹟。
柳鶴亭焦急地傾聽着,突地,所有自金四身體內發出的聲音——呼吸、呻吟、哀告,以及心房的跳動,都歸於靜寂。
"他死了!"
柳鶴亭失神地站直身軀,他和這入雲龍金四雖萍水初交,但此刻卻仍不禁悲從中來,他一雙俊目中滾動着的淚珠,雖未奪眶而出,但是這種強忍着的悲哀,卻遠比放聲痛哭還要令人痛苦得多。
他沉痛地思索着入雲龍金四死前所說的每一個字,冀求探測出字句中的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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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爲什麼想不到,是什麼事令他想不到,他們……他們是誰,我的……他爲什麼在臨死前還會說出這兩個字來?"他垂下頭,苦自尋思:"難道他臨死前所說的最後兩字,是說他的心願還未了,是以死不瞑目,還是說他還有什麼遺物,要交給他人?這都還勉強可以解釋,但是——想不到卻又是什麼意思呢?難道他是說殺他的人令他再也想不到,是以他在垂死之際,還不忘掙扎着將這三個字說出來?"心念一轉,驀地又是一驚:"呀!難道將他如此殘酷地殺死的人,就是那突然自地道中失蹤的翠衫女子,是以金四再也想不到如此天真嬌柔的女子,會是個如此冷酷心狠的魔頭,唉——如此說來,她真是石觀音了,將我騙入地道,然後自己再溜出來,偷偷做出這等殘酷之事——但是……"他心念又自一轉:"但是他卻又說是他們!那麼做出此事的想必不是一人……"剎那之間,他心念數轉,對那"入雲龍"金四垂死之際說出的七個字,竟不知生出多少種猜測,但其中的事實真相,他縱然用盡心力,卻也無法猜透,他長嘆一聲,垂下目光,目光輕輕一掃——
突地!
他竟又見到了一件奇事!
這已慘死的入雲龍金四,右臂已被人齊根砍斷,但他僅存的一隻左掌,卻緊握成拳,至死不鬆,就像是一個溺於洪水中的人,臨死前只要抓着一個他認爲可以拯救他性命的東西,無論這東西是什麼,他都會緊握着它,至死不放一樣。
柳鶴亭心中一動:"難道他手掌中握了什麼秘密,是以他垂死前還不忘說出我的手掌……這句話,只是他手掌兩字還未說出,就已逝去。"一念至此,他緩緩伸出兩手,輕輕擡起"入雲龍"金四那隻枯瘦的手掌,只是這手掌竟是握得那麼緊,甚至連指尖的指甲都深深的嵌入了掌心肌膚之中,柳鶴亭只覺他手掌彷彿還有一絲暖意,但是他的生命已完全冷了。
柳鶴亭悲痛地嘆息着,生命的生長,本是那麼艱苦,但是生命的消失,卻偏偏是那麼容易。
他嘆息着,小心而謹慎地拉開這隻手掌凝目而望,只見掌心之中——
赫然竟是一片黑色碎布,碎布邊卻竟是兩根長只數寸的赤色鬚髮!
他輕輕地拿起它們,輕輕地放下金四此刻已漸冰冷的手掌,但是他的目光卻是沉重的,沉重地落在這方黑布和這根赤色鬚髮上,邊緣殘落的碎布,入手竟非常輕柔,像是一種質料異常高貴的絲綢,赤色的鬚髮,卻堅硬得有如豬鬃。
"這黑巾與赤發,想必是他從那將他慘殺之人的面上拉落下來的,如此看來,卻像又不是那石琪了。"他又自暗中尋思:"他拉落它們,是爲了有赤色鬚髮的人並不多,他想讓發現他屍身的人,由此探尋出兇手的真面目,唉——他臨死之前,仍念念不忘將他手掌中掌握的秘密告訴我。他心裡的仇恨,該是如何深刻呀!"他痛苦地爲"入雲龍"金四垂死前所說的"我的……"找出了一個最爲合情合量的答案,他卻不知道此事的真相,竟是那麼詭異而複雜,他猜測得雖極合情合理,卻仍不是事實的真相!
他謹慎地將這方碎布和赤須放入懷中,觸手之處,一片冰涼,他突又記起了那黑色的玉瓶和玉瓶上的"西門笑鷗"四字!
"唉!這又是個難以解答的問題。"
那些銀衫少女,雙手反綁,背向而立,被綁在樹上,直到此刻還未曾動彈一下,只有在鼻息間發出微弱的呻吟。
柳鶴亭目光一轉!
"難道她們也都受了重傷!"擰身一掠,掠到身旁五尺的一株樹前,只見樹上綁着的一個銀衫少女,彷彿竟是方纔當先自林中出來的那個女子,只是她此刻雲鬢蓬亂,面容蒼白,眼簾緊閉着,衣裳更是零亂殘破,哪裡還是方纔出來時那種衣如縞雲、貌比花嬌的樣子!
他不禁爲之暗歎一聲,就在這匆匆一瞥間,他已斷定這些女子都是被人以極重的手法點了穴道。
於是他跨前一步,伸出手掌,正待爲她們解開穴道,哪知樹林之外,突又傳來一陣朗朗的笑聲,竟是那項煌發出來的,大笑聲中,彷彿還夾着女子的嬌柔笑語,柳鶴亭心頭一跳,目光數轉,突地長嘆一聲,微拂袍袖,向林外掠去。
不知究竟是爲了什麼,只是爲了一種強烈的感受,他突然覺得自己再也不願看到這並肩笑語而來的兩人,他急速地掠入樹林,他知道那"入雲龍"金四的屍體,會有人收埋的,至於那些銀衫少女,她們本是項煌的女侍,自然更不用他費心,只是他心裡卻又不免有一些歉疚,因爲他和"入雲龍"相識一場,卻未能替朋友料理後事!
"但是我會爲他尋出兇手,爲他復仇的!"
他重複地告訴自己,但身形卻毫未停頓,秋風蕭索,大地沉寂如死,他頎長的身軀在這深秋的荒野上飛掠着,就像是一道輕煙,甚至連林中的宿鳥都未驚起。
此刻他心中情潮翻涌,百感交集,像是都從這狂掠的速度中尋求解脫,也不知狂掠了多久,更不知狂掠了多遠,他但覺胸中鬱積稍減,體內真氣,也微微有些削弱,便漸漸放緩腳步,轉目四望,卻不禁輕呼一聲,原來他方纔身形狂掠,不辨方向,此刻竟已掠入沂山山地的深處。
他在這一夜之中,屢驚鉅變,所遇之事,不但詭異難測,而且悽絕人復,卻又令人俱都不可思議,此刻他身處荒山,不由自嘲地暗歎一聲,自語着道:"我正要遠遠離開人羣,靜靜地想一想,卻正好來到這種地方。"於是他便隨意尋了塊山石,茫然坐了下來,雖在這如此寂靜的秋夜裡,他心情還是無法平靜,一會兒想到那翠裝少女天真的笑靨,一會兒想到那陶純純的溫柔笑貌,一會兒卻又不禁想起那"入雲龍"金四死前的面容。
一陣風吹過,遠處樹林黝黑的影子,隨風搖動,三兩片早調的秋葉,飄飄飛落,他隨手拾起一粒石子,遠遠拋去,霎眼便消失在無邊的黑暗時,不知所跡,拋出去的石子,是永遠不會回頭的,那付出了的情感,也永遠無法收回了。
突地——
憂鬱的秋風裡,竟又飄來一聲深長的嘆息,這嘆息聲的餘音,就像是一條冰冷的蛇尾,拂過柳鶴亭的肌膚,使得他腳尖至指尖,都起了一陣難言的悚慄,已經有了足夠的煩惱的柳鶴亭,此刻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一夜之間,他已經歷了大多的事,而此刻在這寂靜如死的荒山裡,卻又讓他聽到了這一聲離奇的嘆息,"是誰?"他暗問自己,不知怎地,無盡的穹蒼,此刻竟像是變成了一隻入雲龍失神的眼睛。
嘆息聲終於消失了。
但是,隨着這離奇的嘆息——
"唉!人生爲什麼如此枯燥,死了……死了……死了也好。"是誰在這秋夜的荒山裡,說這種悲哀厭世的蒼涼低語?
柳鶴亭倏然站起身來,凝目望會,只見那邊黝黑的樹影中,果然有一條淡灰的人影,呀!這條淡灰人影,雙腳竟是凌空而立,柳鶴亭不由自主地機伶伶打了個寒噤,腦海中突地閃電般掠過一個念頭!
"難道此人正在那邊樹林中懸枝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