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純純緩緩接道:"三國關公還金贈袍,過五關、斬六將,老前輩當時若也在旁眼見,豈非要說他對曹操不義?吳越西施爲家國施媚術,老前輩當時若也在旁眼見,豈非也要說她不忠,昔年滇中大俠嫉惡如仇,遍殺江湖匪寇,鄱陽一役單劍縱橫,誅盡兩湖淫賊,據聞湖水爲之變赤,老前輩若也親見,難道要說他不仁,還有——還有的事大多了,我說也說不盡,一時眼見,未必屬真,老前輩你說是麼?"錦袍老人膛目結舌,木然而立,只覺她這番言語,說得教人無言可對,呆呆地愣了半晌,突地大喝道:"這等事情,哪能與方纔之事相比,縱然你舌燦蓮花,也難使……"陶純純輕輕一點頭,雙掌一擊,院門外走出四個店夥,將那兩個銀衫少女擡了進來,陶純純含笑又道:"這少女兩人,形已瘋癲,所以我們纔會制止她們,爲的只是怕她們惹出禍事,傷人害已,難道這又有什麼不對麼?"錦袍老人濃眉一揚,大步走到那兩個似乎已被點中穴道的少女身前,俯首看了半晌,伸手翻了翻她兩人的眼角,把了把她兩人的脈息,挺胸立起,瞑目沉思半晌,突地又走到柳鶴亭身前,當頭一揖,說:"老夫錯了!休怪休怪。"柳鶴亭見了這老人的言語舉止,知道此人定是個胸情坦蕩、直心熱腸的性情中人,方待還禮謙謝,哪知這老人一揖之後,轉身就走,竟筆直地走向自己所賃的廳堂,回首喝道:"將她兩人快些擡入,老夫還要仔細看看。"柳鶴亭、陶純純對望一眼,互相一笑,並肩走入。
那青衣少女本自手持斷劍,呆呆地發愣,此刻突地掠至柳鶴亭身側,朝他肩頭一拍,柳鶴亭愕然轉身,心中大奇,卻聽她已說道:"方纔我那一劍,若不用左右分花反而倒踩七星繞到你身右,然後再用袖撤連環刺你肋下三寸處的天靈大穴,你勢必要先求自保,我掌中之劍,就不會被你折斷了吧!"柳鶴亭本在奇怪這女子爲何要拍自己的肩膀,見她那番言語,方知她方纔輸得甚不心服,微微一笑,緩緩道:"我用的是左指!"青衣少女倏然垂下手掌,目光中閃過一絲失望之色,但瞬即又說道:"那麼我就用縮尺成寸的身法,一閃到你身左,劍身隨勢削你的右足,你若閃身掠開,我就反手刺你足心涌泉,你若轉身後避,我就抖手刺出一招七月飛花,劍尖三點,分點你左肋膺窗、乳根、期門三處大穴。"柳鶴亭微微皺眉,暗道一聲:"這女子劍招怎地如此狠辣。"口中卻毫不猶豫他說道:我既不縱身,亦不後退,你腳下方動,我右手兩指就先去點你右腕的脈門,左時撞你臍上分水,你縱能躲開這兩指,但你手中之劍,就仍要被我折爲兩斷!"青衣少女呆了一呆,輕嘆道:"你的右手呢?"柳鶴亭微微一笑,道:"我還需用右手麼?"轉身走入大廳,走了兩步,忍不住回首望去。
只見這少女木然呆立,俯首垂目,朝陽之下,只見她眼簾之中,竟已垂落兩滴晶瑩的淚水,心中突地大爲不忍,停下腳步,正待安慰她兩句,又聽她幽幽一嘆,緩緩像是自言自語般低聲說道:"我什麼都不學,什麼都不想,一心一意地專練劍法,哪知我苦練了十年的劍法,到了人家面前,竟有如兒戲。"雙手一垂,手中斷劍,"鐺"地落下。
柳鶴亭恍然忖道:"難怪她劍法這般精純,原來是此緣故。"轉念又忖道:"她苦練多年的劍法,如此輕易地敗在我手下,心裡自然難受。"一念至此,忍不住悅聲道:"姑娘不必傷心,若以劍法而論,以在下所見,在武林中已是極少敵手了。"青衣少女垂首沉思半晌,突地擡起頭來,嘴角微泛笑容,口中說道:"對了,你雖然勝了我;卻不是用劍法勝的。"纖腰突地一扭,又自掠到柳鶴亭身側,一把捉住柳鶴亭的手掌,嬌聲道:"你老實告訴我,在你眼中所見的人物中,有沒有劍法高過我的?"柳鶴亭手掌被她捉在手裡,心中既覺不安,又覺好笑,暗中笑道:"原來這少女是個劍癡,除劍之外,絲毫不懂世事!"雖想安慰於她,卻又不會對人說出欺騙的言語,沉吟許久,終於苦嘆了一聲,緩緩道:"不瞞姑娘說,昨日小可見到一人,一劍便將小可擊敗,若以劍法而論,此人實在勝過姑娘一籌,但姑娘年紀還輕,來日成就,不可限量——"青衣絕色少女柳眉一揚,接口道:"他一劍就擊敗了你?真的?"柳鶴亭長嘆頷首道:"真的!"
青衣少女怔了一怔,眼簾一垂,輕輕放下柳鶴亭的手掌,緩緩走到她爹爹身側,喊道:"爹爹……"語聲未了,淚光閃動,又有兩滴淚水,奪眶而出,順腮流下。
錦袍老人半躬身軀,猶在俯身查看那兩個已被人放在椅上的銀衫少女,一會兒附耳側聽她們心跳的聲音,一會兒扳開她們的手掌,突又鐵掌一託一捏,捏住她們的下巴,伸手從懷中取出一方小小銀盒,將她們的唾沫刮在盒中,對她愛女所有的言語動作,竟全然不聞不見。
柳鶴亭凝注這父女兩人,心道:"有其父必有其女,這父女兩人的心性,當真是一模一樣,怪得可愛。"心下不覺又是感嘆,又是好笑。
側目一望,陶純純一雙秋波,正在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不覺伸手指了指這父女兩人的背影,失聲笑道:"你看他們……"突又覺得不應在背後論人長短,倏然住口,縮回手掌,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脣邊頷下,這才知道自己這兩日未曾梳洗,頷下微髭,已有一分長了。
卻見陶純純突地悄悄踱到他身側,低語道:"香麼?"柳鶴亭怔了怔,方自領悟到她言中之意,因愛生妒,無情不嫉,少女嬌嗅,最是動心,他不覺忘情地捉住陶純純的柔荑,舉到鼻端,笑道:"香的!香的!"哪知陶純純突地冷"哼"一聲,反手甩開了他的手掌,轉身走入廳側套房,再也不望他一眼。
柳鶴亭不禁又自一怔,暗歎道:"她心眼怎地如此窄小!"轉念又忖道:"她若是對我無情,想必便不會如此,她既然對我有情,我只應感激,怎能怪她。"一時之間,他心裡反反覆覆,都是這簡簡單單的兩句話,"無情便不如此,有情不該怪她……"長嘆一聲,亦欲跟她一同進去,哪知錦袍老人突地直起腰來沉聲一嘆,搖頭道:"好厲害,好厲害!"柳鶴亭腳步一頓,愕然道:"厲害什麼?什麼厲害?"錦袍老人伸手向椅上的銀衫少女一指,沉聲問道:"這兩個女子你是在何處見着的?"柳鶴亭皺眉道:"她兩人與在下由沂山一路同來,不知怎地突然癲狂起來——"錦袍老人目光一凜,厲聲接道:"她兩人與你一路同來,昨夜身中奇毒,你怎會不知,莫非她兩人身中之毒,就是你施放的麼?"柳鶴亭劍眉一揚,變色道:"身中奇毒?昨夜中毒?老前輩,此話怎講?難道她兩人之所以癲狂,非出自然,而是被別人以藥物所迷?並且是在昨夜?"錦袍老人目光緊緊盯在柳鶴亭面上,像是要看出他言語的真誠,凝目半晌,方自緩緩道:"她兩人不但身中奇毒,而且所中之毒,世罕其匹,竟能將人之本性,完全迷滅,所幸她兩人發作之時,有人在側制止,否則若是任她在亂山亂野之間,狂奔狂走數日,或是將之閉於密室,苦苦折磨數日,待其藥力消過,這兩人便從此本性迷失,良知混滅,還不知要做出什麼事來!"柳鶴亭變色傾聽,只聽得心頭髮顫,寒意頓生,木然良久,垂首低語道:"昨夜中毒?在下怎的絲毫不知?絲毫不知……"突地擡頭道:"老前輩既知藥性,可有解方?"錦袍老人苦嘆一聲道:"老夫昔年,浪遊天下,對天下所有迷藥、毒藥均曾涉獵,自信對於解毒一方,尚有幾分把握,但此種藥物,卻是老夫生平未見!"柳鶴亭怔了半晌,"噗"地坐到椅上,心中驚駭交集,緩緩道:"此毒雖然可怕,但下毒之人卻更爲可怕,這女子兩人昨夜就住在我臥房之旁,我尚且一夜未眠,但她兩人何時中毒,我竟然半點也不知道,難道……目光四掃一眼:"難道這店家……"錦袍老人接口道:"此種毒藥,天下罕睹,便是昔年武天媚所使迷魂之藥,只怕也沒有此藥這般厲害,店家焉有此物……"語聲一頓,突地瞥見他愛女面上的淚珠,似乎爲之一怔,詫然道:"燕兒,你哭些什麼?"青衣少女伸手一拭淚痕,依依道:"爹爹,我劍法……我劍法……"索性伏到桌上放聲痛哭起來。
錦袍老人濃眉深皺,伸手輕撫她愛女的秀髮,黯然說道:"燕兒,你是傷心你劍法不如人麼?"青衣少女伏在桌上,抽泣着點了點頭,錦袍老人苦嘆一聲,緩緩又道:"要做到劍法無敵,談何容易,古往今來,又有幾人敢稱劍法天下第一?你傷心什麼,只要肯再下功夫,還怕不能勝過別人麼?"柳鶴亭心中雖然疑雲重重,紊亂不堪,但見了這種情況,忍不住爲之嘆息一聲,插口說道:"方纔在下亦曾以言語勸過令媛,但——"錦袍老人苦嘆接口道:"老弟你有所不知,這孩子對劍法如此癡迷,實在要怪在老夫身上。"緩緩擡起頭來,目光遠遠投向院外,長嘆又道:"昔年老夫自詡聰明絕頂,對世間任何新奇之事,都要去學它一學,看它一看,數十年來,老夫的確也學了不少,看了不少,但世間學問浩如滄海,無窮無盡,人之智力卻有如滄海一粟,到底有限,老夫旁騖雜學大多,對武功一道,不免無暇顧及,與人動手,總是吃虧的多,江湖中人竟送我常敗高手四字,作我之號。"語聲微頓,目光之中,突地露出憤恨怨毒之色,切齒又道:"不說別人,便是家兄,也常冷言譏諷於我,說我是學比管樂——不如!譽滿武林——常敗!紅杏才華——可笑!青雲意氣——嫌高!我心中氣憤雜填,卻又無法可想,縱想再下苦功,但年華老去,青春不再,我再下苦功,亦是徒然!"柳鶴亭目光望去,只見他雙拳緊握,切齒怒目,想到他一生所遇,心頭不禁一懍,暗歎忖道:
"聽他言語,想必他幼年定必有神童之稱,是以由驕矜不免生出浮躁,是以好高騖遠,哪知到頭來卻是博而不精,一事無成,只是悔之已晚,如此說來,縱是心比天高,若無恆毅之力,又有何用!"一念及此,不禁對自己今後行事,生出警戒。
只見這錦袍老人忽又緩緩垂下目光,放鬆手掌,沉聲嘆道:"老夫晚來,追憶往昔自多感慨,見到小女幼時生性,竟也和老夫童稚時一樣,老夫以己爲鑑,自不願她再蹈我這覆轍,是以自幼便令她屏棄雜學,專攻劍術,甚至連女紅閨事,都不准她去學,哪知過猶不及,她沉迷劍術竟然一癡至此!"柳鶴亭聽到這裡,暗歎忖道:"原來這少女之所以成爲劍癡,竟有是這般原因。"擡目望處,只見這老人手持長髯,垂首無語,方纔的豪情勝慨,此刻俱已不見,青衫少女伏案輕位,白髮紅顏,各自黯然,相映之下,更見清悽!
一時之間,柳鶴亭只覺自己似乎也隨之感染,心中一團悶氣,無法排遣……
哪知錦袍老人默然半晌,突又仰天長笑起來,朗聲笑道:
"西門鷗呀西門鷗!你一生自命,別無所長,只有豪之一字,可稱不敗,怎的今日也學起這般兒女之態來了。"大步奔至廳前,朗聲喊道:"店夥,酒來!""西門鷗"三字一經入耳,柳鶴亭心頭不禁爲之一震,突地長身而起,一步掠至廳門,脫口道:"西門鷗三字,可就是老前輩的臺甫?"錦袍老人朗聲笑道:"不錯,常敗國手西門鷗便是老夫。"柳鶴亭微一沉吟,道:"有一西門笑鷗,不知和老前輩有無淵源?"西門鷗霍然轉過身來,目中光彩閃動,凝注在柳鶴亭身上,緩緩說道:"西門笑鷗四字,便是家兄替他兒子取的名字。"突又仰天笑道:"所爲笑鷗者,自然就是笑西門鷗也,他自己笑我尚嫌不夠,更要叫他的兒子也一起來笑我,西門鷗呀西門鷗!你當真如此可笑麼?"話聲漸弱,語氣也漸漸沉痛,突地大喝一聲:"酒來,酒來!"心中的萬千積鬱,似乎都想借酒掃出。
柳鶴亭茫然站在一旁,不知該如何安慰於他,口中訥訥連聲,一字難吐,心中卻在暗自思忖:"原來西門笑鷗便是此人之侄,看來這西門一姓,竟是個武林世家!"他初入江湖,竟未聽過"虎丘雙飛,姑蘇雙雄,東方西門,威鎮關中"這四句流傳江湖的俗諺,更不知道這句俗諺中所說的"西門"二字,便說的是蘇州虎丘,飛鶴山莊,也就說的是西門鷗之一族!
但柳鶴亭卻已知道,這西門鷗與他兄長之間,定必甚是不睦,是以他也無法將查問"西門笑鷗"之事,問將出口,只見那青衫窄袖的絕色少女,盈盈站了起來,款款走到她爹爹身側,手拭痛淚,輕輕說道:"爹爹,大伯對你表面看來雖然不好,但其實還是關心你的……"西門鷗濃眉一揚,瞪目叱道:"你懂得什麼?"長嘆一聲,斂眉垂目,輕輕一撫他愛女香肩,目光中突地滿現慈祥之意,和聲悅色,接口又道:"孩子,你懂得什麼……"這兩句"懂得什麼"言詞雖然完全一樣,語氣卻是不相同,一時之間柳鶴亭但覺熙熙父愛,充滿房中,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禁悲從中來,不能自己,暗歎一聲,走到院外,朗聲喝道:"酒來,酒來……"此刻朝陽雖升,仍在東方,秋日晴空,一碧萬里。
直至日影西移,暮藹夕陽,自碎花窗間投入一片散細花影,柳鶴亭、西門鷗,這一老一少,滿懷愁緒的武林豪客,還仍在這片細碎光影中,相對而斟,雖無釣詩之心,卻有掃愁之意,哪知愁未掃去,卻又將一番新愁兜上心頭。
細花的窗根下,木然凝坐着的青衫少女,柳眉微顰,香腮輕託,一雙秋波,像是在凝注着自己的一對纖纖弓足,又似乎已落入無邊無際的一片冥思,她目光是深邃而美麗的,但卻遠不如陶純純的靈幻而多姿,陶純純的眼波中,可以流露出一千種表情,卻讓你永遠無法從她眼睛的表情中測知她的心事,而這青衫少女的秋波雖然不變,卻又永遠籠罩着一重似輕似濃、似幽似怨的薄霧,於是這層薄霧便也就將她心底的思潮一起掩住。
裡面的廂房,門戶緊閉,陶純純在裡面做些什麼,誰也不知道,柳鶴亭不止一次想開開這扇緊閉着的門戶,他站起身,又坐下去,只是又加滿了自己杯中的酒,仰首一飲而盡。
於是他開始發覺,"酒"真是一種奇妙的東西,它在勾起你的萬千愁思之後,卻偏偏又能使你將這萬千愁思一起忘去。
他不知自己是否醉了,只知自己心中,已升起了一種飄忽、多彩、輕柔而美妙的雲霧,他的心,便也在這層雲霧中飄飄升起,世上的每一種事,在這剎那間,都變得離他十分遙遠。所以他更盡一杯酒,他想要這層雲霧更飄忽,更多彩,更美妙,他想要世上的每一件事,離他更遠。
西門鷗捋須把盞,縱談着天下名山,武林勝事,英雄雖已老去,豪情卻仍不減,但盛筵雖歡,終有盡時,店家送上酒來,倒退着退出廳門,黃昏的燈光,映在那兩個已被點中穴道的銀衫少女蒼白的面靨上,西門鷗突地一皺濃眉,沉聲道:"數十年來,經過老夫眼底之事之物,尚無一件能令老夫束手無策、不知來歷,柳老弟,你若放心得過,便將這少女二人,交與老夫,百日之後,老夫再至此間與你相晤,那時老夫定可將此二人身中何毒、該怎樣解救,告訴於你,"柳鶴亭皺眉沉吟半晌,忽地揚眉一笑道:"但憑前輩之意。"西門鷗持須長笑道:"老夫一生,敬的是光明磊落的丈夫,愛的是絕世聰明的奇才,愚蠢卑鄙之人,便是在老夫面前跪上三天三夜,老夫也不屑與他談一言半語,但柳老弟,今日你我萍水相交,便已傾心如故,老夫有一言相勸……"青衫少女忽地站起身來,走到柳鶴亭身前,輕輕說道:"方纔你說的那個劍法極高的人,你可知道他現在何處?"她說起話來,總是這般突兀,既不管別人在做什麼,也不管別人在說什麼,只要自己心裡想說,便毫不考慮他說出,道德規範,人情世故,她一概不懂,亦似根本未放在她眼中。
柳鶴亭揚眉笑道:"姑娘莫非是要找他麼?"
青衫少女秋波凝注着柳鶴亭手中的一杯色泛青碧的烈酒,既不說"是",亦不說"否"。
柳鶴亭哈哈一笑,道:"那白衣人我雖不知他此刻身在何處,但似他這般人物,處於世上,當真有如椎藏囊中,縱想隱藏自己行蹤,亦是大不可能,姑娘你若想尋找於他,只怕再也容易不過了。"西門鷗"哼"了一聲,推杯而起,瞪了他愛女兩眼,忽地轉身道:"酒已盡歡,老夫該走了。"大步走去,抱起銀衫少女的嬌軀,放到仍在呆呆冥想着的青衫少女手中,又轉身抱起另一銀衫少女,走出廳外,忽又駐足回身,朗聲說道:"柳老弟,老夫生平唯有一自豪之處,你可知道是什麼?"柳鶴亭手扶桌沿,踉蹌立起,捋手道:"酒未飲完,你怎他說要走了。"忽地朗聲大笑:"我生平唯一不善之處,便是不會猜人家心事,你心裡想什麼,我是萬萬猜不着的。"醉意酩酊,語氣酩酊。
西門鷗軒眉笑道:"數十年來,西門世家,高手輩出,我卻是最低的低手,生而不能爲第一高手,但能爲第一低手,老夫亦算不虛此生了。"仰天長笑,轉身而去。
柳鶴亭呆了一呆,腳下一個踉蹌,衝出數步,忽地大笑道:"高極,高極,妙極,妙極,西門兄,西門前輩,就憑你這句話,小弟就要和你乾一杯……西門兄,你到哪裡去了?……西門前輩,你到哪裡去了……"腳下一軟,斜去數尺,"噗"地坐到椅上。
一陣風吹過,世上萬物,在他眼中都變成一片混混,又是一陣風吹過,就連這片混沌,也開始旋轉起來。
他鼻端似早聞得一絲淡淡的香氣,他耳畔似乎聽到一聲軟微的嬌慎,他眼前也似乎見到一條窈窕的人影……
香氣、嬌嗔、人影——人影、嬌嗔、香氣——嬌嗔、人影、香氣——人香、影嬌、氣嗔——人嗔、嬌香、氣影——香影、人嗔、氣嬌……
混亂,迷失!
混亂的迷失,迷失的混亂!
中夜!
萬籟無聲,月明星繁,遠處一點閃爍的燈火,閃爍着發出微光,似乎在妄想與星月爭明,近處,卻傳出一聲嘆息!輕微,但卻悠長的嘆息,瞬眼便在秋夜的晚風中消散無影。
於是萬籟又復無聲,月仍明,星仍繁,遠處的燈光,也依然閃爍,只是誰也不知道這一聲已似消散了的嘆息,在世上究竟留下了多少餘韻。
於是殘月西沉,繁星漸落,大地上又開始有了聲音,世人的變幻雖多,世事的變幻雖奇,但是大地上的晨昏交替,日升月落,卻有着亙古不變的規律。
第二天,西跨院中幾乎仍然沒有任何聲音,跨院的廳門,有如少女含羞的眼簾般深深緊閉,直到黃昏——
又是黃昏。
陶純純垂眉斂目,緩緩走出店門,緩緩坐上了店家早已爲她配好了鞍轡的健馬,玉手輕擡,絲鞭微揚,她竟在暮色蒼茫中踏上征途。
柳鶴亭低頭垂手,跟在身後,無言地揮動着掌中的絲鞭,鞭梢劃風,颯颯作響,但卻劃不開鬱積在他心頭的愧疚。
兩匹馬一前一後,緩跑而行,片刻之間,便已將沂水城郭,拋在馬後,新月再升,繁星又起,陶純純迴轉頭來,輕喚:"喂——"柳鶴亭擡起頭來,揚鞭趕到她身側,癡癡地望着她,卻說不出話來,寂靜的秋夜對他們來說,空氣中彷彿有一種無聲的音樂。
陶純純秋波一轉,纖細柔美的手指,輕撫着鬢邊風鬢,低語道:"你……"眼簾一垂,輕哼檀脣,卻竟又倏然住口。
這一聲"喂",這一聲"你",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裡,包含着的究竟有多少複雜的情意,除了柳鶴亭,誰也無法會意得到。
他茫然地把玩着自己腰間的絲絛,忽又伸出手去,撫弄馬項間的柔鬃,垂首道:"我……我……今夜的月光,似乎比昨夜……""昨夜……"陶純純忽地一揚絲鞭,策馬向前奔去,柳鶴亭呆呆地望着她纖弱窈窕的身影,目光中又是愛憐,又是難受。
寂靜的道路邊,明月清輝,投下一幢屋影,滴水的飛檐,在月光下有如一隻振翼欲起的飛鷹,蔓草悽清,陰階砌玉,秋蟲相語,秋月自明,相語的蟲聲中,自明的秋月下,悽清的蔓草間,是一條曲折的石徑,通向這荒詞的陰階。
陶純純微擰纖腰,霍然下馬,身形一頓,緩緩走入了這不知供奉着何方神祗的荒詞,秋月,拖長了她窈窕的身形,使得這絕色的紅顏,與這悽清的景象,相映成一幅動人心絃的圖畫。
柳鶴亭呆望着她,蜘躊在這曲折的石徑上,他的思潮,此刻正有如徑畔的蔓草一樣紊亂,終於,他也下了馬,朦朧的夜色中,陶純純背向着他,跪在低垂着的神幔前。
她擡起手,解開發結,讓如雲的秀髮披下雙肩,然後,虔誠地默禱着上天的神明,許久,許久,她甚至連發梢都未曾移動一下。
柳鶴亭木立呆望,直覺有一種難言的窒息,自心底升起,荒祠是殘敗的,低垂的神慢內,也不知供奉着的是什麼神祗,但是他卻覺得此時此刻,這殘敗的荒祠中,似乎有一種難言的聖潔,他開始領略到神話的力量。這種亙古以來便在人心中生了根的力量,幾乎也要使他忍不住在積滿灰塵的地上跪下來,爲去日懺悔,爲來日默禱。
心情激盪中,他突地覺得頂上微涼,彷彿樑上有積水落下。
他不經意地拭去了,只見陶純純雙手合十,喃喃默禱:"但願他一生平安,事事如意,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小女子受苦受難,都無所謂。"平凡的語聲,庸俗的禱詞,但出自陶純純口中,聽在柳鶴亭耳裡,一時之間,他只覺心情激盪,熱血上涌,又有幾滴積水滴在他身上,他也顧不得拭去,大步奔前,跪到陶純純身前,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大聲禱道:"柳鶴亭刀斧加身,受苦受難,卻無所謂,只要她一生如意,青春常駐,柳鶴亭縱然變爲犬馬,也是心甘情願。"陶純純回過頭,輕輕說道:"你在對誰說話呀!"柳鶴亭呆了一呆,期艾着道:"我在向神明默禱……"陶純純幽幽輕嘆一聲,緩緩道:"那麼你說話的聲音又何必這麼大,難道你怕神明聽不見麼?"柳鶴亭又自呆了一呆,只見她迴轉頭,默禱着低聲又道:"小女子一心一意,全都爲他,只要他過得快活,小女子什麼都無所謂,縱然……縱然叫小女子立時離開他,也……也……"螓首一垂,玉手捧面,下面的話,竟是再也無法說出。
柳鶴亭只覺又是一股熱血,自心底涌起,再也顧不得別的,大聲又道:"柳鶴亭一生一世,再也不會和她分開,縱然刀斧加身,利刃當頭,也不願離開她一步半步,有違誓言,天誅地滅。"話聲方了,只聽一個顫抖、輕微、激動、嬌柔的聲音,在耳畔輕輕說道:"你真的有這個心……唉,只要你有此心,我……我什麼都不在乎了。"柳鶴亭倏然轉身,忘情地捉着她的手掌,黑暗之中,兩人手掌相握,聲心相聞,幾不知是何時,更忘此是何地。
"一隻蜘蛛。自樑間承絲落下,落在他們身側,一陣秋風,捲起了地上的塵埃,蜘蛛緩緩升上,樑間卻又落下幾滴積水!
陶純純幽幽長嘆一聲,垂首道:"你師傅……唉,你千萬不要爲我爲難,只要你活得快活,我隨便怎樣都沒有關係。"柳鶴亭沒有回答,黑暗中只有沉重的嘆息,又是良久,他忽然長身而起,輕輕托住陶純純的纖腰,輕輕將她扶起,輕輕道:"無論如何,我總……"陶純純接口嘆道:"你心裡的意思,不說我也知道——唉,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快要二更了吧?這裡清靜得很,我們爲什麼不多待一會。"柳鶴亭一手環抱着她的香肩,俯首道:"我總覺得此間像是有種陰森之意,而且樑間又似積有雨水——"語聲未了,又是一滴積水落下,滑過他耳畔,落在他肩上,他反手去拭,口中突地驚"咦"一聲,只覺掌心又溫又黏!
陶純純柳眉微揚,詫問:"什麼事?"
柳鶴亭心中疑雲大起,一步掠出伺外,伸開手掌,俯首一看——
月光之下,但見滿掌俱是血跡!
秋風冷月,蔓草秋蟲,這陰暗、悽清的荒詞中,樑間怎會有鮮血滴下!
微風拂衣,柳鶴亭但覺一陣寒意,自心底升起,伸手一摸,懷中火摺子早已失去,停在道邊的兩匹健馬,見到主人出來,仰首一陣長嘶!
嘶聲未絕!
突有一道燈光,自遠而近,劃空而來,柳鶴亭擰腰錯步,大喝一聲:"是誰?"燈光一閃而滅,四下荒林蔓草,颯颯因風作響,柳鶴亭倒退三步,沉聲道:"純純,出來!"語聲方落,突地又有一道燈光,自荒林中沖天而起,劃破黝黑的夜色,連閃兩閃,倏然而滅。
剎那之間,但聽四下人聲突起,衣袂帶風之聲,自遠而近,此起彼落,接連而來,柳鶴亭反手拉起陶純純的手腕,目光如電,四顧一眼,夜色之中,但見人影幢幢,有如鬼魅一般,四下撲來!
"唰"地,一條人影掠上荒詞屋脊,"唰"地!又是一條人影,落入荒林樹後,道旁的兩匹健馬,不住昂首長嘶,終於奔了出去,奔了不到幾步,突地前蹄一揚,"唏律"又是一聲令人心悸的嘶喊,後蹄連踢數蹄,"噗"的一聲,雙雙倒到地上!
柳鶴亭劍眉一軒,朗聲大喝:"朋友是誰?躲在暗處,暗算畜牲,算得了什麼好漢!"四下荒林,寂然無聲,祠堂屋脊,卻突地響起一聲低叱:"照!"霎時間,數十道孔明燈光,自四下荒林中一起射出,一起射到柳鶴亭身上,陶純純附耳道:"小心他們暗算!"柳鶴亭"哼"一聲,昂然挺胸,雙臂一張,朗聲喝道:閣下這般做法,是何居心,但請言明,否則——"屋脊上突地傳下一陣朗聲大笑,柳鶴亭劍眉一軒,轉身望去,只見星月之下,屋脊之上,雙腰叉立,站立着一個銀髮銀髯、精神皇鑠、一身灰布勁裝的威猛老人,他身材本極高大,自下望上,更覺得身材魁梧,有如神人。
這一陣笑聲有如銅柞擊鐘,巨錘敲鼓,直震得柳鶴亭耳畔嗡嗡作響,四下的孔明燈火,自遠而近,向他圍了過來,燈光之後,各有一條手持利刃的人影,驟眼望去,也不知究竟有多少人。大笑聲中,只聽這老人朗聲說道:
"數十里奔波,這番看你再往哪裡逃走!"一持長髯,笑聲突頓,大喝道:"還不束手就縛,難道還要等老夫動手麼?"柳鶴亭暗歎一聲,知道此刻又捲入一場是非之中,沉吟半晌,方待答話,只聽祠堂中突地發出兩聲驚呼,有人驚呼道:"邊老爺子,夏二姐、梅三弟,梅四弟,都……都……都……"此人一連說了三個"都"字,還未說出下文,人羣中已大喝着奔出一個虯髯大漢,接連兩個起落,奔入荒詞,接着一聲驚天動地般的大喊,虯髯大漢又自翻身掠出,口中大罵:"直娘賊,俺跟你拼了!"劈面一拳,向柳鶴亭打來,拳風虎虎,聲威頗爲驚人。
威猛老者兩道盡已變白的濃眉微微一剔,沉聲叱道:"三思,不要莽撞,難道他今日還逃得了麼?"語聲未了,虯髯大漢拳勢如風,已自連環擊出七拳,卻無一拳沾着柳鶴亭的衣袂,四下人影,發出數聲驚呼,向前圍得更近,數十道孔明燈光,將柯堂前的一方空地,映得亮如白晝,但燈光後的人影,卻反而更看不清。
柳鶴亭雖然暗惱這般人的不分皁白,如此莽撞,卻也不願無故傷人,連避七拳,並不還手,那漢子見他身形並未如何閃避,自己全力擊出的七招,卻連人家衣袂都未沾着,拳勢頓住,彷彿呆了一呆,突又大喝一聲,和身撲上,果真是一副拼命模樣。
威猛老人居高臨下,看得清清楚楚,濃眉一皺,叱道:"住手!"虯髯大漢再擊三拳,霍然住手,緊咬牙關,吸進一口長氣,突地轉身大喝道:"師傅,師傅……蓉兒已經死了,被人害死了。"雙手掩面,大哭起來,他滿面虯髯,身材魁偉,這一哭將起來,卻哭得有如嬰兒,雙肩抽動,傷心已極,顯已得內心極是悲痛。
威猛老人手持銀髯,猛一踩足,只聽格格之聲,屋上脊瓦,竟被他踩得片片碎落,柳鶴亭劍眉深皺,抱拳說道:"閣下——"他下面話還未出口,威猛老人已大喝一聲,"唰"地落下,荒祠中垂首走出兩個人來,目光狠狠望了柳鶴亭兩眼,口音直直地道:"夏二姐、梅三弟他們,身受七處刀傷,還被這廝縛在樑上——"威猛老人大喝一聲:"知道了!"雙臂微張,雙拳緊握,一步一步走到柳鶴亭身前,從上到下,自下到上,狠狠看了柳鶴亭幾眼,冷笑一聲,道:"看你乳臭未乾,想不到竟是如此心狠手辣,這些人與你究竟有何冤仇,你倒說給老夫聽聽?"雙掌一張,雙手骨節,格格作響!
柳鶴亭暗歎一聲,想到昨日清晨遇到西門鷗,與這老人當真俱是薑桂之性,老而彌辣,火氣竟比年輕小子還旺幾分,口口聲聲的別人不要莽撞,自己卻不分青紅皁白,加人之罪,又想到自己數日以來,接二連三地被人誤會,一時之間,心中亦不知是氣?是笑?是怒?口中卻只得平心靜氣他說道:"在下無意行至此間,實不知此間究竟發生何事,與閣下更是素昧平生,閣下所說的話,我實在一句也聽不懂!"威猛老人目光一凜,突地仰天冷笑道:"好極好極,想不到你這黃口小兒,也敢在老夫面前亂耍花槍,你身上血跡未乾,手上血腥仍在,豈是胡口亂語可以推擋得掉,臨沂城連傷七命,再加上這裡的三條冤魂,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小子,你就與老夫拿命來吧!"虯髯大漢一躍則起,緊握雙拳,身軀前仰,生像是恨不得自己師傅一拳就能將此人打得大喝一聲、口噴鮮血而死。
周圍數十道目光,亦自各個滿含怨毒之色,注目在柳鶴亭身上,燈光雖仍明亮如晝,但卻襯得圈外的荒林夜色,更加悽清寒冷。
陶純純突地"噗哧"一笑,秋波輕輕一轉,嬌笑着道:"邊老爺子,你身體近來可好?"威猛老人呆了一呆,只見面前這少女秋波似水,嬌靨如花,笑容之中,滿是純真關切之意,心中雖不願回答,口中卻乾咳一聲道:"老夫身體素來硬朗得很!"陶純純口中"噢"了一聲,嬌笑又道:"您府上的男男女女、大大小小,近來也還都好嗎,"威猛老人不禁又自一呆,呆了半晌,不由自主地點頭又道:"他們都還好,多謝——"他本想說:"多謝你關心。"說了多謝兩字,突又覺得甚是不妥,話聲倏然而住,衆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這少女問話之意,就連柳鶴亭,心中亦自大惑不解。
只聽陶純純突地幽幽嘆道:"那倒奇怪了!"
說了一句,半晌再無下文,威猛老人濃眉一皺,忍不住間道:"奇怪什麼?"陶純純輕輕擡起手掌,擋住自己的一雙眼波,輕嘆又道:"好亮的燈光,照得人難過死了。"威猛老人環顧一眼,緩緩放開手掌,突地揮掌道:"要這麼亮的燈光作什麼?難道老夫是瞎子麼,還不快熄去幾盞。"柳鶴亭心中暗笑,暗道:"這老者雖然滿頭自發,卻仍童心未泯。"只見老人喝聲一落,四下燈光,立即熄去一半,這纔看出月下人影,俱是一色勁裝,人人如臨大敵,過了一會,陶純純仍然手託香腮,默然無言,威猛老人乾咳一聲,繼又問道:"你奇怪什麼?"陶純純緩緩走到他面前,緩緩瞧了他幾眼,目光之中,滿是關切之意,縱是心如鐵石之人,見了這般純真嬌柔少女的如此之態,亦不禁要爲之神移心動,何況這老人外貌看來威風凜凜,言語聽來有如鋼鐵,其實心中卻是柔軟仁慈,若非如此,此時此刻怎會還有心情與一少女絮絮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