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空一雙滿是褶皺的眼猛的一跳,不經意間垂了眸子,感受到對面少年的目光,眼皮一時間耷拉了下來,迴避着李九的目光。
李九目不轉睛的盯着明空,她是沒什麼大能耐,也自問各方本事也不如何,可女兒身的自己,唯獨剩下的,便是那方細膩與敏銳吧。明空的躲避不着痕跡,卻是沒逃脫了自己的眼睛,李九心中有些躁動,張年紙條中那一排姓名在眼前晃動,這些人,都是知道當年真相的人,包括太奶奶,包括父皇和母親,亦包括眼前這個老和尚。
她心中總有一番直覺,這幫人若真想瞞住什麼事情的話,李天沐是不可能查得到的,或者說,不可能這麼快這麼順利便能查得到的。所以她所知道的真相,是不是真的真相?紙條上的人,究竟是哪一方的勢力,又在謀劃着什麼事情?
“你爲何不問問,樑王是否會殺了你,東宮小太子爺殿下。”明空沒有擡眼,老和尚一手放在茶盞之上,取了杯蓋,輕輕的在茶杯上摩挲,瓷器相碰的脆音一下一下,在空曠的佛堂尤爲清晰。
“殺我?”李九挑眉,撒開的腿有些累了,小兒收了一隻斜斜的靠起,歪着腦袋回問,整個一副小流氓的架勢。
“怎麼?殺你很奇怪嗎?”明空彷彿聽見了笑話那般,長長的眉毛微微顫抖,擡眼望着李九,似笑非笑道,“你那大哥若要繼位,擋在前頭的不就是你李天賜麼。”
“聽你說來,我還真是根正苗紅光明正大呢,”李九咧了嘴笑,“一張聖旨幾句話罷了,廢太子沒那麼難麼。吶,聽我一一細數,”別開眼,李九隨意的擡了手,一根根掰着手指頭,“一麼,李天賜年幼善妒,無孝悌,亂綱常;”望了一眼明空,小兒輕聲哼哼,“二麼,不學無術,課業從無出彩之處;三麼,早立後宮,沉溺女色;四麼,涉嫌殺害忠良,干涉朝政……”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明空擡手止了李九的話,“這般小小罪責,哪一個又真是了不得的。”
“咿,老和尚你蠻上道的嘛,既然你也知道是欲加之罪了,那你也該是知道,這廢太子的旨意上寫什麼,都不重要的。”李九眉眼彎彎,面容沒有半分愁色,彷彿在說着別人的閒事那般,始終掛着甜甜的淡笑。
“那你也該是知道,什麼叫做斬草除根,”明空定定的看着李九,眼中再無嬉笑玩鬧的神色,蒼老的眼睛卻是分外的明亮。
“我知道,”李九一點點收了笑,沒有表情的臉顯得十分無奈。
“那你爲何不跑。”這孩子一早便知道是樑王擄了他,他沒辦法回去救人,卻有十足的把握可以逃走的。
“大哥不會殺我的。”李九聲音低沉,語氣肯定,卻也十分苦澀,擡頭瞧了一眼明空,小兒擡手止了老和尚接下來的話,“皇族無父子,更無謂弟兄了,老和尚,這一點我十分清楚,你無需告訴我的。可我知道,大哥不會殺
我的……”因爲自己,還有另外一層作用,能逼迫父皇退位讓賢的最好的理由,便是自己的存在了,如若這女兒身的假太子歿了,那才真是令大哥傷腦筋呢。
李九心中一時瀰漫着無盡的悲涼,這一刻她知道遲早會來,而且也一直在準備着,可直到事情就要發生,她才發覺心中的驚慌與無措。大哥,終究要這般對待自己……
“老衲是當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了。”明空鬆了手中的杯蓋,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叮叮噹噹一聲脆響,帶着無盡的蒼涼。
“老和尚,你也莫再套我話了,該說的不該說的,我都不會同你說的。”李九撇嘴,“念在相識一場,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如實回答我可好?”
“你問。”明空望向李九,想從這小兒的眼中瞧出幾分究竟來,墨黑的瞳子晶晶亮,轉眼間便避開了視線。
老和尚眼睛多毒啊!李九裝作隨意的望着門外,自己這點三腳貓的功夫和那丟丟的閱歷,能不被他誆了去就不容易了,更別想着用目光瞧出究竟來了……
“誒,我問了你便得回答我,你可莫耍賴的,”適才的問題,老和尚就裝作沒聽見迴避了,李九心中沒有太多的把握,卻也已經沒有時間了,明空是當事人之一,此刻能問他話,已經算是機會難得了。
“知無不言。”明空今日相當的好說話,絲毫不像是他在囚禁李九似的,有求必應的簡直感動天地。
可惜老狐狸感動不了李九,小兒擡眼,掰回了另外一條腿,微微朝前探去,半蹲着的姿勢有些滑稽,一張臉越過查案,湊到老和尚面前,脣齒微動,“你……同我太奶奶……”
李九直直的盯着明空,眼睛都不敢眨,生怕錯過老和尚眼中的絲毫情緒,聲音悠悠,帶着拖沓的尾音,卻並沒從明空眼中瞧出半分情緒波動。
真真是老狐狸,鬥不過,李九撇嘴,泄了氣,一屁股坐會蒲團之上,語氣不算多好的出聲,“你同我太奶奶是否在謀劃什麼事情,大哥不知道的。”
即是問不出真實的事情,那好歹邊邊角角的也要印證一下心中的猜測,好歹查起來有個方向,不至於迷亂了不是,李九斜睨着明空,噘着嘴等答案。
老和尚眼皮微動,背後的一層汗毛一點點鬆了下去,這小兒不僅僅是心有懷疑,且已經知曉那老婆子也有參與。若不是年歲大了,或許真頂不住那雙眼的注視。明空長長的吸了一口氣,不着痕跡的平復了一下心緒,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李九。
這孩子既是能查到老婆子,定是也查到了別人。她誰都不提,卻單單提了老祖宗。
在他眼中,自己協助的是樑王,可那老婆子卻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同李天沐一夥的,這個問題便是擺明了一個坑,只是不知道這小兒究竟查到了哪一步,又究竟是在試探自己,亦或真的只是猜忌。
“不是。”明空定
定的望着李九,輕輕的吐出兩個字,眼神未動分毫,一副誠實守信的佛爺模樣。
“撒謊要尿牀的,”李九嘖了一聲,嘴巴噘得又歪又高,一臉不信的盯着明空,老狐狸,說起謊話來真真是眼不紅心不跳的。
“施主即是不信,又何須多問。”明空一副大神定定的模樣,絲毫沒有被戳穿的難堪,比了一句阿彌陀佛說起了佛語。
“得,我也不問了。”明空的遲疑與那一瞬間的眼神放空已然說明了一切,李九心中已經有了答案,“您老還不走呀,還待陪我在這談天說地呢?太子爺可是喜歡年輕小姑娘的。”言下之意,皺皮老和尚我不想和你說話了!
明空這裡再問不出所以然來,李九起身趕客,心中盤算着接下來的計劃。
“青皮小兒,還是這般沒規矩,也難怪養出那般小丫頭來。”明空笑着起身,望着瘦瘦小小的李九,腦中不禁回想起當年思過所的一主一僕,靈動的少兒,伶俐的小丫頭,縱是思過受罰,依舊笑眼彎彎,同他母親當年,不,明空嘴角扯了淡淡的笑,他同他母親不一樣,兩人雖是相同的一對攝人心魄的玉瞳,可玉華那丫頭,遠不如這孩子通透啊。
“好走不送!”李九裝模作樣的福了個禮,再待起身,已經是不耐煩的揮手趕客。
“……”明空嘴角始終掛着淡淡的笑容,老和尚搖搖頭,不再多話,收了茶杯,一手揣於胸前,一手抵了蒲團,輕輕的起身,擡手撫平了壓疊的皺褶,纔信步朝外走去。
“窮講究,”李九笑出聲,直至目送着明空離開,方纔一點點收了嘴角,直至掛上肅穆。
戒嗔那還有疑惑沒有解開,可她此刻已經沒有精力與時間去想那另外的事情了,大哥進宮後,該是會調動兵力,直逼朝陽宮,在心中的疑惑未曾解決之前,她不能讓父皇白白送了性命!
食指成環,拇指爲勾,李九疾步走至佛像之後,摸準了一面牆,將手指輕輕抵在牆邊,量過位置,方緩緩的將手指按了進去。
石磚內有石磚,雙層夾板受了外力,輕輕晃動着,灰塵揚起,不時間便露出四方大小的一點空間。李九伸手探入懷中,摸索出一枚溫潤的玉片,眉頭微鎖,這是大哥當年給自己的機關鎖,李九沉凝了一刻,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再待擡頭,終是輕輕的將玉片嵌在石板的暗紋之上。
嘎啦嘎啦,仰頭望去,細小的灰塵攜帶着小小的木片碎土從空中飛揚,由下及上的姿勢,只瞧見這雙面佛緩緩的轉動了一個方向,那雙細長的眼仿若張開了幾分,洞察世間所有的一番面容,映着淡淡的光芒,光影拉扯得詭異而神秘。
直待那細碎的聲響消失,眼前呈現的,是一方一人寬的四方入口,黑漆漆霧濛濛,不知通向何方神邸。
李九長長的吸了一口氣,攥了拳頭又鬆開,終是一閉眼,再不猶豫,彎腰爬了進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