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空寂,李九撒開腿,望着桌案上的飯菜唉聲嘆氣,擡頭瞧去,高大的佛像蒙了淺淺一層灰,細長的雙眼有些脫漆,神色瞧起來安詳而平和。
“你知道是誰嗎?這可是你的地盤呢?”李九仰頭,苦澀的望着佛像輕笑。
自是沒有聲音回答她,盛夏已過,便是連蟬鳴都要聽不見了。李九百無聊賴的坐在桌案前,收飯菜的和尚還不來,自己什麼事情都做不了,只得這般杵在佛堂中央,聲聲怨怨。
過堂風動,淡淡的鈴鐺聲穿入耳膜,李九猛了睜開眼,循着聲音站了起來。
叮鈴……叮鈴……聲音十分小,若不是往日裡熟悉,還真當蚊子嗡嗡了。李九擡起頭,左右瞧着,直至瞧見天窗中一個肥肥的身影,方纔露了笑。
回頭望了眼門外,守門的兩個小和尚正在打着瞌睡,也不知道他們是否清楚,佛堂中關的是什麼人,李九掃了一眼四周,輕手輕腳走到門後,擡手打了個響指。
伴隨着幾聲輕輕的撲騰聲,一隻灰色毛兒的鴿子落在李九的手上,彎曲的小爪子小心的蜷着李九的食指,彷彿知道外頭有人看守,小灰毛親暱的啄着李九的臉,咕咕的聲音從喉中滾出,卻是碎碎點點,十分輕巧的聲音。
“乖,”李九團了小灰毛的腦袋在臉上蹭了蹭,寵溺的摸了摸它的頭,輕聲安撫這隻小肥鳥。
“咕咕……”小灰毛被摸的舒服了,歪着脖子低聲哼哼,李九從它腿上取了信箋,小小的紙疊成一小團,此刻展開,不過寥寥數字,細細的字寫得潦草有力,是張年的筆跡。李九定了定神,皺巴巴的紙上,幾個墨字清晰明瞭。
【老祖宗,皇上,慕容雲華,明空,董安心,李鹿年,天薇夫人,梅婕妤,李衛】一排名字,都是熟人,李九一時間有些恍惚,他不知道張年從哪兒查到的,上至太奶奶,下至李衛老頭兒……可這些名字帶給她的震撼,卻令她一時間失了思考的能力。
院外腳步聲響起,李九垂了眸,將另外一張小小的紙條捲入了信箋桶,摸了摸小灰毛的腦袋,揚手一揮,目送着小肥鴿子騰空而去,最終消失在天窗之外。
回信也是名字,不過卻沒有張年的那般多,兩個家族嫡子,慕容玉盛,司馬蘇鳳……
將紙條在燭火上燎去,瞧着這小小的信紙隨同那些姓名化爲火焰,最終成了一抹飛煙,李九鬆開手,輕輕吹去手中的灰塵,方纔回過頭。
眼前的來人令李九有一瞬間的怔怔,瞧着老和尚掩了門,自顧的在蒲團上坐下,李九方苦笑着嘆口氣,踱步上前,有些無力的坐在對面。
“我當小和尚來收拾食盒。”李九嘴角微翹,聲音卻是沒了往日的俏皮,帶着幾分無奈。
“你似乎不吃驚我的出現。”老和尚取了杯茶,小飲一口,皺了眉頭,太澀了。
“這是你的地盤,我有什麼好吃驚的,你不知道寺中來了我這麼尊大佛才令人吃驚吧,”
李九撇撇嘴,無奈的攤開手。
“這麼大了,還是這幅模樣,”老和尚微微笑着,並不介意李九的胡扯。
“我說明空啊,你怎麼說也是一個道貌岸然的笑臉佛模樣,不過我倒是有些好奇,怎的你會收了戒嗔那般煞面羅漢。”後半句話藏在心裡沒說出來,他還想弄死我,我能誆了他,卻是沒那本是誆了你的,你家弟子一僕侍兩主的事兒也不知道你這老和尚知不知道啊。
“戒嗔?呵呵,他接你來的?”明空似乎不知道,對於李九提到這個徒弟有些吃驚。
這老和尚,李九撇嘴,“你們這裡啊,想來也別叫大明寺了,叫大明戲班子吧,指不準的還能名揚四海。”
“戒嗔是武僧,守塔的,”明空笑笑,“我也不知道他如何同人換了,去幹這麼個苦差事,你沒少爲難他吧,那是個愣子。”
你家徒弟哪個不愣子,李九心中翻了個白眼,不欲再與明空糾纏這個話題,雙臂交叉,微微仰頭,一臉不高興的看着對面的老和尚,“說罷,把我弄來做什麼,你該不會來和我飲茶論佛理的吧?”
“說的好像你能同我論辯些什麼一般,”明空保持着笑容,長長的眉毛垂在臉旁,如何都令人瞧不出大惡來。
“別廢話了老和尚,是殺是剮直接說罷!”李九將桌案上的茶水一飲而盡,苦澀的味道從舌腔直接滾入腹腔,直苦得她擠眉弄眼,忍不住咧開嘴。
“呆子,也不先嚐嘗,”明空的眉心散開,輕輕笑着,慢條斯理的幫李九續上一杯茶。
“宮中要出事對吧?”李九垂着眼,聲音低沉,望着桌案上的茶杯,眼中映着茶水的圈痕,輕輕的一圈一圈,跟着漂盪着。
“嗯。”明空沒有賣關子,淡淡的聲音,伴隨着攪動茶杯的聲音,在空寂的室內仿若悶鍾。
“大哥……會殺了我父皇嗎……”李九依舊垂着腦袋,一雙眼彷彿要定在茶水之中,只不過那看起來沒有表情的面容,聲音卻是帶着一聽便知的怯意和期盼。
明空沒見過李九這般模樣,這孩子一向是不動聲色的,瘋頭瘋腦的模樣,那最深的情緒卻是從未表露過。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李九這個問題,許是多日前,他便猜到了李天沐的意圖吧。一頭是父親,一頭是大哥,在他眼裡,皇帝是兇手,也是自己的父親,他該是不知道如何勸慰李天沐,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如何辦吧。道和孝,如此擺在一個不大的孩子面前,明空心中忽然有些不確定了,他們的決定究竟是對是錯?造就了一個樑王,卻忽略了當年這個襁褓中的幼兒,他又何嘗做錯了什麼……
“老和尚,你說,大哥會殺了父皇嗎?”沒聽到明空的回答,李九擡起頭,定定的瞧着他,靜靜的等待着答案,眼中一如煙墨,沒有光亮。
“老衲……不知道。”明空不想欺騙李九,他,真的不知道。他們能計算這大安的前程,卻計算不了人心,李天沐這仇埋在心底太久
太久了,究竟會不會走到那一步,他也沒有把握。
“……那”李九彷彿已經知道這個答案,終究不是直接的肯定是不是,也就是說,不一定對嗎?如此想來,嘴角劃過淡淡的一絲笑,無力而無助,李九擡起頭,繼續追問,“那五姐同老十?”其實還有皇后同一衆不多的后妃,可她此刻卻沒有這般心善到普及大同的心思,唯剩的一點兒憂慮也就能給這兩個姐妹了。
“他不會這麼做的。”這次明空給了一個篤定的答案,冤有頭債有主,李天沐從來不是一個濫殺無辜的孩子。
“嗯……”李九的聲音十分低,她知道,她當然知道大哥是個什麼樣的人,就是因爲如此,她纔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阻止他,天沐這些年的煎熬……太苦。他是長子,不比不懂事的其他弟妹,父母的記憶在他腦中清晰得仿若昨日吧。
“你……有什麼打算。”瞧着嗯了一聲再不說話的李九,明空有些遲疑的出口,這個問題不太好,他卻真的想要知道,眼前的孩子,準備怎麼做。
“瞧您問得……”李九仰面,咧開了嘴,幾分燦爛的笑容在她臉上漾開,可惜了明眸皓齒,笑得卻是比哭還難看,“我這被你們囚了,我還能做什麼,我那點三腳貓的功夫老和尚你還不知道不成?”
шшш. t tkan. Сo
說得誰能鎖得住你一樣,老和尚沒有說話,這孩子的笑容令他有些難過,出家這些年,經歷的事情有點多了,已經很少有什麼人能令自己心緒變化了,他知道,這個孩子是他們計劃中的遺漏,也是計劃外的變數,他們,着實虧欠了這個小兒。
“你們要鎖我幾日呀?”李九恢復了常色,“按理說逼宮繼位也該就幾日的功夫,不至於要將我鎖上一輩子吧。”
“你倒想得開,逼宮繼位這般詞,張嘴便來,你不想做皇帝嗎?”明空撫了把鬍子,閒扯着帶着試探。
“我想啊……”李九笑,眼睛都要眯成縫了,“那也得做得成纔是。”江山萬里,鴻鵬天下……放在誰面前都是抵擋不住的誘惑呢。
“你若是想,便不會裝傻犯蠢這麼多年了。”明空瞥了一眼李九,擡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
“誰說的,老和尚,你聽誰說的我裝傻呢,瞧不出來嗎?李天賜啊,是真的傻子,他不是做皇帝的料呢!”自己有幾分能耐她清清楚楚,不是因爲女子身,不是因爲對大哥的愛慕,只不過因爲對自己的瞭解,沒有這份慾望,更不願擔這份責任,她想要的,是和平盛世的庇護,過着鮮衣怒馬少兒遊的瀟灑日子。而大哥,他是天生的王者,他纔可以撐起一片長安天下……
“青皮小兒,七竅玲瓏一顆心。”明空一指頭戳在李九腦門上,聲音悠悠。
“不用拐着彎說我,”李九一手撫開明空,忽然擡頭,滿是暮靄的眼中燃了煙火,明明滅滅的光線點點閃耀,那賴皮的一張臉轉爲認真,定定的看着明空,“老和尚,你們……到底揹着我大哥在做什麼?”
(本章完)